天地间恢复了死寂。
焦黑的深坑边缘,冒着缕缕残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泥土焦糊与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金属冷却后的奇异气味。南柯站在坑底,小小的身影在广阔的荒原和深邃的夜空映衬下,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
他心口的灼痛感正在缓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源自那幽暗印记的阴寒,那寒气与他体内新生的、因吞噬了一丝离火之力而壮大的气流交融,在他四肢百骸中流转,带来一种冰冷而充满力量的感觉。他低头,看着自己焦黑破损的掌心,指尖触及心口印记,那里不再仅仅是痛苦,更仿佛成了一个力量的泉眼,冰冷,死寂,却真实不虚。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深坑的边缘,落在了那个佝偻的身影上。
老婆婆没有消失。她依旧站在那里,就在深坑之外不远的地方,背对着他,面向着南明离火退去的方向,一动不动。她那件打满补丁的粗皮袄,边缘处有些焦卷,雪白的发髻也略显凌乱,但她的身躯,却像一枚钉死在荒原上的顽石,透着一种难以摧毁的坚韧。
她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在确认那天罚是否真的远去。
南柯喉咙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一声干涩的、如同砂砾摩擦的声音。他迈开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滚烫的焦土坑底爬了上来,走到老婆婆身后三步远的地方,停住。
老婆婆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靠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她的脸上,没有了之前在篝火旁的平和,也没有了面对离火时的沉重与了然,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那疲惫刻在她每一条皱纹里,沉甸甸地压着她的眼皮。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清明,如同被冰水洗过的寒潭,倒映着南柯那张沾满灰烬、带着一丝疯狂余烬和茫然的小脸。
她的目光,落在了南柯心口的位置,那里,衣衫破碎,幽暗的印记若隐若现。
“它认得你。”老婆婆的声音比之前更加沙哑,带着一种耗神过度的虚弱,却又异常清晰,“你也认得它。”
南柯沉默着,黑沉沉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他没有否认,也无法否认。这来自血脉、来自灵魂的纠缠与痛楚,早已给出了答案。
老婆婆没有再追问。她只是深深地看了南柯一眼,那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皮囊,看到了他体内那冰冷滋长的气流,看到了他那颗在绝望与愤怒中不断下沉、却又被一丝微弱暖意勉强系住的心。
“走吧。”她转过身,不再看那片焦土,也不再看南柯,只是蹒跚着,朝着远离村落、更加荒僻的西方走去。“天快亮了。”
南柯站在原地,看着那个佝偻、仿佛随时会倒下,却又异常坚定的背影。寒风吹起她花白的发丝和破旧的衣角,她的脚步很慢,每一步都似乎要用尽力气。
他没有犹豫太久。
体内那股冰冷的气流让他不再那么畏惧严寒,胃里那块烤块茎带来的暖意早已散尽,但另一种更加陌生的、类似于“牵绊”的东西,却在他心湖的冰面上,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他迈开脚步,默默地跟了上去。不远不近,始终保持着三步的距离。
从这一天起,茫茫荒野上,多了一对奇怪的旅人。
一老一少,沉默寡言,如同两道飘忽的幽灵,穿梭在枯黄的草海、干涸的河床、以及被风沙侵蚀的嶙峋石林之间。
老婆婆似乎对这片土地极为熟悉,总能找到一些隐蔽的水源,或者辨识出某些可以食用的、带着苦涩汁液的耐旱植物。她的话很少,大多数时候,只是默默地行走,寻找,然后将找到的有限食物分给南柯一大半。
南柯依旧很少开口。他像一头沉默的幼狼,学习着在残酷环境中生存的一切技能。他体内的那股阴寒气流,在不断的跋涉和偶尔遭遇的小型危险中,被他不自觉地运用起来。他发现,当集中精神时,这股气流能让他动作更敏捷,力量更大,甚至能隐隐感知到周围环境中某些隐藏的危机。
他心口的印记,在每次月圆之夜,会散发出格外明显的凉意,引动体内气流加速运转。而每一次运转,都似乎能吞噬掉周围空气中某种极其稀薄的、阴属性能量,让他感觉更强一分。这是一种截然不同于南明离火光煌正大之道的力量,阴冷,晦暗,充满了死寂与毁灭的气息。
老婆婆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从未出声指点,也从未流露出恐惧或厌恶。只是在南柯偶尔因为控制不住力量而气息外泄,引得周围虫蚁僵死、草木凋零时,她会抬起浑浊的眼睛,静静地看一会儿,然后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时光在无声的跋涉中流逝,深秋过去,寒冬降临。
南柯依旧沉默地跟着,在她歇息时,会去附近寻找可以燃烧的枯枝,升起一小堆篝火。他会将最靠近火堆、最避风的位置让出来,然后将找到的、相对好一些的食物递过去。
没有言语,只有行动。
这一夜,他们宿在一处背风的巨大岩石下。篝火微弱,勉强抵御着从岩石缝隙里钻进来的、如同刀子般的寒风。
老婆婆蜷缩在火堆旁,身上盖着那件破旧的皮袄,咳嗽得整个瘦削的肩膀都在剧烈抖动,脸色在火光映照下,透着一股不祥的青灰。
南柯坐在对面,看着火焰在她脸上投下跳跃的阴影,看着她因痛苦而紧蹙的眉头。他体内的阴寒气流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微微躁动起来。他伸出手,想要做点什么,却发现自己除了升起这堆火,除了找到那些难以下咽的食物,什么也做不了。
一种无力感,混杂着这些时日以来悄然滋生的、他无法准确命名的情绪,在他心头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老婆婆的咳嗽渐渐平息。她艰难地喘了几口气,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南柯。火光下,她的眼神不再清明,反而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亮光,直直地刺入南柯漆黑的双眸。
“孩子……”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要被风声淹没,“过来。”
南柯迟疑了一下,还是站起身,走到她身边,蹲了下来。
老婆婆颤抖着,从怀里摸索着,取出一件东西。
“拿着。”
他没有立刻去接,只是抬起黑沉沉的眼睛,望向老婆婆。
老婆婆的眼神此刻异常复杂,那是一种混合了疲惫、决绝、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托付。她看着南柯,仿佛要透过他那冰冷的外表,看到他灵魂深处那一点尚未完全熄灭的微光。
“这世上的路,大多又冷又黑。”她喘息着,声音嘶哑,“有些人,生来就注定不能走在光亮里。”
南柯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但这不代表,就要永远跪在泥泞中。”老婆婆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同淬火的钢针,直刺南柯心底,“南明离火要焚尽你,是它的‘正’。你体内的力量要吞噬它,是你的‘存’。正与邪,光与暗,从来不是他们说了算!”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撼人心魄的力量,随即又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她呕出一点带着血丝的唾沫,用袖子胡乱擦去,继续死死盯着南柯:
“活下去。用他们恐惧的方式,活下去!”
她猛地将布包塞进南柯怀里。那东西入手沉重,冰凉刺骨,仿佛一块万载寒冰。
“去……北冥幽域,”老婆婆的气息越来越弱,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她最后的生命,“找……昆仑墟……的……影子……”
北冥幽域?昆仑墟的影子?这些名字带着古老而晦涩的气息,与南明离火的煌煌正道截然相反,充满了禁忌与未知。
“那里……有一线……生机……”她的眼神开始涣散,声音低若蚊蚋,“拿着它……去……会有人……认得……这柄‘寂灭’……”
寂灭?是这柄剑的名字吗?
南柯低头看着怀中的布包,粗麻布粗糙的质感摩擦着他的掌心,那内里蕴含的冰冷与死寂,仿佛是他这十年灰暗人生的写照,却又隐隐指向一条截然不同的、充满荆棘与黑暗的道路。
他还想再问,却见老婆婆的头缓缓垂下,靠在冰冷的岩石上,那双曾给予他短暂温暖与庇护的眼睛,彻底失去了光彩。她脸上最后凝固的,不是恐惧,也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
“噗——”
篝火终于彻底熄灭,最后一缕青烟袅袅散入寒冷的夜空。
黑暗吞噬了一切。
南柯跪在冰冷的黑暗中,怀里抱着名为“寂灭”的剑,感受着老婆婆身体逐渐失去最后的温度。
这一次,没有嘶吼,没有眼泪。
他只是静静地跪着,如同化作了岩石的一部分。
黑暗中,他缓缓抬起手,抚摸着粗麻布下那冰冷坚硬的剑身轮廓。
北冥幽域之极……昆仑墟的影子……
一线生机……
他重复着这几个词,将它们如同烙印般刻入心底。
然后,他站起身,用那件破旧的皮袄,仔细地将老婆婆的遗体覆盖好。没有工具,他只能用双手,在背风的岩石下,艰难地掘出一个浅坑,将她安葬。
做完这一切,天色依旧漆黑。他背起那个小小的、空荡荡的背囊,将“寂灭”剑用粗麻布紧紧缚在身后,那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直抵脊梁。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座不起眼的、在寒风中沉默的新坟,然后转过身,面向北方。
那里,是传说中阴气汇聚、万灵禁绝的北冥幽域,是连南明离火的光辉都难以触及的黑暗之地。
寒风卷起他破旧的衣袂,吹动他漆黑的发丝。他心口的幽暗印记在衣衫下微微搏动。
他迈开脚步,踏入了无边的黑暗,身影很快被浓郁的夜色吞没。
前路未知,凶险莫测。
但他知道,他必须去。
为了那一线生机,为了那“寂灭”之名,也为了……那堆早已熄灭,却曾短暂照亮过他冰冷世界的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