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已是入夜时分,虽是一身疲惫,可是看到女儿递过来的入职信,李诚铭脸上的笑容不减半分。
“您真的愿意让我去?”
“当然。”
李诚铭回答的肯定,将手里的信又仔细看了一遍,这才缓缓将它放在了书桌上,抬头看向李云归。
“不过,若是我们家囡囡愿意让爸爸一直养着,你老爸我也是有这个实力的。”
“您当然是有这个实力的。我只是惊讶,您怎么突然变得开明起来了。”
李云归看着李诚铭的笑容,心情有些复杂,本以为进报社工作这件事,李诚铭不会答应,自己必然是要经历一番唇枪舌战的,谁知他看到入职信的时候,就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一副得意于女儿凭借自己能力可以进入报社工作的开明模样。
可是,他开明吗?在外他是八面威风,几乎垄断南都船运的船王,就是国府也要给他几分面子。在内,和蔼可亲,母亲早逝,父亲尽心呵护兄妹两成长,也从无续弦之心,却又偏做出给去世的大哥配冥婚,给自己订下娃娃亲这等封建腐朽的荒唐事来。就好似认为女子的命运就是步入婚姻埋葬一生才对。
可若他真的这般想,那今日鼓励她进报社,笑得开怀,又是为何呢?
虽是生活在一个屋檐之下,父亲的心思,自己总也不明白。
“囡囡。”
李诚铭没有反驳李云归所说的话,只是站起身来,走到李云归身前,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什么时候你真的懂了人、情、世、故四字,才算是真的长大了……”
“人情世故……将我嫁给陆少君这是人情,以李陆两家联姻笼络卢公旧部,借此送陆少君从政,至此,军政两方皆有我李家之势,这便是世故。我说的对吗?爸……”
李云归看着李诚铭,只觉得那放在自己肩膀的手微微一僵,然后如同被扎一般,快速收了回去。李诚铭脸上笑容未减,也并未就这个话题要与李云归讨论的意思,李云归认真的看着眼前面色如常的父亲,就算是自小在他身边长大,她也无法在李诚铭脸上看出些什么端倪来。
“越来能说会道了,明日要入职的话,今晚便早些休息,明天我让老齐开车送你去报社。”
“不要,明日我自己坐电车便好,头一日上班,我可不愿搞那么大阵仗。”
好似方才无事发生,父女两又互相嘱咐了几句,李云归便回了房。
回到房间,心情有些烦乱,李云归坐在床边,目光落在了床头柜上一只黑色的盒子上,那是陆少君送的见面礼,上午忙着换衣服,就随手放在了那里。
拿起盒子轻轻打开,里面躺着一只棕色的钢笔,灯光洒在金色的笔帽上,衬得整只笔更加雅致起来。
李云归眼前一亮,这支笔无论是材质还是颜色她很是喜欢,伸手将钢笔拿在手中,她这才看到笔帽下方原本应该印着出产品牌的地方,一朵小小的云朵正镶刻其中,指尖轻轻拂过那朵云,李云归忍不住笑了起来。
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明日要入职报社,那人今日就送钢笔,若是巧合,倒确实是一个令人舒心的巧合呢。
“君君,你哥说好的今日回家,都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来。”
辰海陆家大门前,一位女士正朝着前方漆黑的道路张望,不多久,身后一名女子就快步走了过来,将披肩披到了女士身上。
“妈,哥说回来就一定会回来的,您别担心,我跟老孟去前头看看,你去陪陪大夫人。”
女士听闻女儿这般说,于是点了点头,陆晚君提了一盏走马灯,叫了守在门前的门房老孟,两人朝那漆黑的小道走去。
前天收到陆少君的电报说学校批了几天假期,今日便会到家,谁知一家人从早等到晚,愣是没有看到陆少君归来。陆家人口单薄,自陆父当年为了保护卢公中枪离世后,家中就只剩下大太太张氏和姨太方氏以及为方氏所出的陆少君、陆晚君兄妹两,可谓是孤儿寡母了。
如今兄长不在,张氏一向吃斋念佛,出门找人这事就落在了陆晚君的头上,她拿着走马灯与老孟一起走在漆黑的小路上,其实陆府位于明霞路不远处的一栋独立洋楼里,就着大夫人喜静的喜好位置相对偏僻了些,可四下也都是用电有路灯的,只因昨日有一处电路绷断,供电局一直派人抢修,到现在也还没修好,于是二人此刻只能抹黑往前走。
不知是不是黑暗的缘故,这条路好似比往常走了许久,陆晚君回头,却不知一旁的老孟怎得突然没了身影。
“孟伯!”
提起走马灯朝四周照过去,可眼前这黑暗好似是铁通一般,手中这点微光根本照不出去,冬日的凉意像是突然有了生命一般,钻入了陆晚君的心头。
“君君……”
一声微弱的喊声让陆晚君警惕起来,她循声望去,前方不知何时竟然微微有些亮光,那光里依稀站着个人,他一动不动的站着,身形修长,看上去是个男子,却不知为何耷拉着脑袋,显得无精打采的模样。
“君君……”
那人又喊了一声,陆晚君不敢乱动,朝四周看了看依旧没有看到老孟,于是只好站在原地,把手中的走马灯举得更高了些,她看着那身影,只觉得熟悉,就开口朝那人喊了一声:
“哥?是你吗?”
“君君……”
那人并未回答,只是声音更急切了。
那声音略带沙哑,却是那般熟悉,陆晚君听着心中不免有些急躁起来,她不动声色举高手中的灯往前慢慢走去。
越凑近,心里的答案就越是笃定。
“哥?”
随着她的靠近,走马灯微弱的光线终于照在了那人脸上,只见陆少君浑身是血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看到这一幕的瞬间,陆晚君心脏都凉了半截。
她大叫一声,朝陆少君扑过去,却不知为何,突然脚下一空,整个身子往下坠了下去。
“报仇,帮我报仇!”
抬起头,陆晚君看到陆少君满是鲜血的面容扭曲在上方,低下头,陆晚君看到自己脚下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哥!哥,你怎么了?救我!”
脚下用力一蹬,陆晚君整个人从床上弹起,身上大汗淋漓。
她大口呼吸,摸索着打开了床边的台灯,看着屋内陌生的陈设,从最初的慌乱,变得平静下来。
原来……又做恶梦了……
她走下床,在门边的拿了块手帕轻轻擦干脸上的汗水,梦中陆少君带血的面容让她心有余悸,她明亮的双眸里盛满了惊痛,如同刚经历一场大战一般,她脱力的靠在门上,胸膛每剧烈起伏一次,眼里的沉痛就向眼眸深处藏匿了几分,待到双眸再次澄澈时,陆晚君已然神色如常,只有脸上的潮红还昭示这那场噩梦。
仿佛无声的向这陌生的空间陈述着那天夜里,从军校返家的陆少君在途中遭遇暗杀,那天夜里为护家人无忧,为查清一切的真相,陆晚君从此以哥哥的身份行走世间,历经军校三年,一路从乾州到辰海,从辰海到南都,寻找陆少君被害的蛛丝马迹。
这些年,苦苦隐瞒女子身份,经历军校各类严苛到极致的体能训练,当中艰难非常人可以想象,陆晚君凭着自己隐忍坚毅的性子,硬是走出了一条血路,她从未想过退缩。只有一事,她当真为难……
就是大哥与李云归的亲事,父亲是卢公亲卫为护卢公而死,在一众旧部中威望极高,而今天下大乱,各方势力都想要吞并,拉拢这支力量,只剩下孤儿寡母的陆家自然就是众矢之的。
为了保住陆家,船王李诚铭主动与陆家结姻,让各方不敢肆意对陆家下手。
这件事已经不单单是爱与不爱这般简单,而自己也并没有足够的力量解除婚约,本来这桩婚事已经是牺牲李云归的幸福而来的,眼下,自己女子之身顶替兄长,连同这婚姻也要顶上去,对李云归更是不公平。
想到这些,重新坐回床上,陆晚君幽幽一叹。
李云归,若你知道,你会怪我吗?
这声无人知晓的叹息很快就消失在黑暗里,这一夜,陆晚君一夜无眠。
(身份解释清楚了,后续会以陆晚君作为称呼,诸位不要读混乱了哈。)
次日,李诚铭起床后,李云归已经前往报社报道了,倒是听管家说陆少君已经在书房等候多时,于是连忙前往。
“君君,昨夜睡得可好?住的还习惯吗?”
“睡得很好,疏影姐和云归把一切安排得十分周到,伯父放心。”
“那就好。就当这里是自己家一样,别拘着。”
李诚铭摆摆手,示意对方坐下,陆晚君也不推辞,便在李诚铭身边坐了下来。
“君君啊,这么早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陆晚君见李诚铭气色不错,心情似乎也极佳,于是也不打哑谜,开口道:
“伯父,其实月前我已经通过了教官总队的考试,今天便可去报道了,昨日见面给太过匆忙,我……”
“教官总队?咱们南都城的中央教官总队?”
李诚铭闻言着实惊讶了一把,不等陆晚君说完,就开口询问。
见李诚铭这样,陆晚君心里有点虚,其实陈家一门,前有陈父从军身亡,后有其兄军校归来被暗杀,按照家里的意思,是万万不愿陆晚君再入军队之中的,所以再三托付与陈父八拜之交的挚友李诚铭在南都为陆晚君谋一份安稳的差事。可在军校摸爬滚打三年,陆晚君早已是爱国之心高涨,时刻牢记“为民先锋”的校训。
眼见国土沦陷,硝烟四起,日寇刀下多少同胞冤魂在呐喊,每每念及此处,陆晚君恨不得立即奔赴前线护卫中华,可是她不能不顾家中母亲,不能不顾哥哥被杀的真相,两难之时,报纸上刊登了成立南都中央教官总队的消息,这是一支德械师编制的队伍,装备精良,总队人员以**各处编队教官标准入选培养,堪称精锐之师。
这支队伍因驻守国都一时半会不会开赴前线,堪称“御林军”,因此不少人托关系走后门挤破脑袋也要进去渡金,好在杜永清司令下了死命令,入总队者能力必须过硬。于是,总队成员除了从原先88师等身经百战的队伍中进行改编,令从军校佼佼者之中又选拨一批进行扩编,陆晚君便是历经艰辛成为了其中一员。而原先陆少君在军校待过一年,在性别这一关上早就打消了种种可能的猜测,不然光是这一关,陆晚君就很难过的了了。
沉默许久不见陆晚君说话,李诚铭思索了一会儿,语气有些沉重,道:
“君君,我本欲让你进秘书处,拍拍电报到底远离硝烟,过得安稳,可入教官总队你定是经历了许多不易,这是你的本事,伯父没什么好说的,伯父以你为荣。”
说到此处,李诚铭又停了下来,他抬眼看向陆晚君,见对方眼眶微红,便是有一万句责备在后面,眼下一时,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于是停顿片刻,道:“你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你需记住你身后担负着陈家的荣辱,也要懂得伯父为何非让你与云归订婚不可,往后遇事切不可再鲁莽,若连小家都护不好,何谈保卫国家?”
“谢谢伯父教诲,少君必定谨记于心。”
李诚铭一番肺腑之言入情入理,是实打实在为陆晚君打算,自兄长离去,自己开始独当一面,碍于身份,遇事她无处可诉,只能自己思虑再三,这是头一次有长辈这样为她考虑,她心中岂能不感动,这么心神激荡之下,陆晚君差点流下泪来。
未免李诚铭看出端倪,连忙起身低下头,恭敬的朝李诚铭鞠了一躬,几个呼吸之间,再起身之时,她已将情绪调整好。
“你这孩子,也太注重礼数了。”李诚铭笑了笑,接着道:“即是今日报道,一会儿我让老齐送你过去。”
“不用麻烦了。”陆晚君摆手,“昨日云归带我逛了逛,我差不多知道路线,我自己坐车去便好,即是入伍,我想一切从简会更好。”
李诚铭见她这样坚持,也不再强求,两人又聊了几句,陆晚君便告辞离开了。
看着那背影,李诚铭一瞬间想起了昨日同样拒绝自己的女儿,不由摇头一笑,这两个孩子啊,都是好孩子。
着实般配,般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