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薰衣草香味,这是奶奶的身上的味道。
程禾以前去超市买了一块薰衣草香味的香皂,奶奶喜欢那个味道,从此就一直用这个气味的香皂和洗衣粉。
程禾的视线聚焦,迷迷糊糊打开手机灯,黑暗中的苍老脸庞被照亮,也映亮了她的眼睛。
“奶?”
她下意识张开双手拥上去抱着她,头埋在她肩膀上啜泣,“你来接我了!”
那人轻拍着她的后背,笑话她:“接什么?我又没死。”
“不对!你死了,然后我现在也死了。”程禾一面摇头一面说。
“死个屁啊!”老太太用力一巴掌打在她的背上,“年纪轻轻张口就是死死死的?”
后背受力,程禾挤着眉头打了一个酒嗝,“我不管,我就是死了。”
老太太叹气道:“小禾,我没死,我是假死骗他们的。我怎么能撇下你,说死就死呢?”
“哈?”
程禾松开她,用力拍打自己的脸,巴掌声清脆响亮,在酒精麻痹神经的作用下,疼痛感并不强烈。
看样子酒还没醒。
她伸手触碰奶奶的脸,皮肤的温热,皱纹的纹路真实得吓人。
她躺回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奶奶地府是什么样的,有没有看见爷爷那个糟老头子,有没有去揍他一顿,骂他把自己的一辈子害的那么惨?
老太太双眼含泪坐在床边,守着她,就像小时候哄她睡觉,回答她一些天方夜谭的问题。
后半夜,程禾睡得很死。
第二天天刚亮,她几乎是本能地睁开眼睛,四处寻找昨晚出现在房间里的身影。
晨光透过窗帘缝照进来,光线熹微,房间里空空荡荡,程禾昏昏沉沉地爬起来,看着半掩着的房间门失神。
老人说人死后魂魄会在头七回来,程禾努力回想半夜里做的梦,奶奶是在昨晚回来了吗?
眼泪又从酸胀的眼眶里跑出来,程禾吸了吸鼻子,泣不成声。
哭得几近窒息,这才是现实。
房间里回荡着她抽噎的哭声,以至于一串脚步贴近房门,她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泪眼朦胧里,房间门被推开,她抬手擦掉眼泪,看清进来的人。
老太太面色如常,手里端了一碗米汤,看见孙女哭成一个泪人,先嘲笑道:“叫你乱喝酒,你看你现在,眼睛肿得跟中毒了,丑死了。”
程禾疑惑地抹脸,不对,难道自己还没醒?酒劲还没退?
“我都说了我没死没死,你大晚上都问了我几十遍了,现在你还要问是不是?”老太太走到床边,把米汤递给她,“屋里的电饭锅电磁炉全被拿走了,这是我点燃火炉重新给你煮的。”
程禾一时语噻,说不出话,只是眼巴巴地望着奶奶,接过米汤喝了两口。
一股柴火味。
她又喝了两口,米汤有点烫人,舌尖被烫得发麻,她终于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奶,你真的没死?”
老太太不耐烦地回答这个老问题,“没死!没死!”
“没死啊。”程禾淡淡地重复,一口一口喝着米汤。
老太太瞧她一脸疲惫,看见自己活着,神情甚至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
“我没死你很失望?”
程禾挠着脑门,撇撇嘴,“说真的,有点。我还以为我能跟你一起去,不用活着了。”
老太太喉咙被一口气堵住,半天说不上话。
昨晚孙女哭着说的那些话,她躲在老房门口听见了大半。
这个孩子从小到大就很少说过自己经历过的糟心事,因为她知道说了也没用,白白给自己添堵。
也是怪自己没用,什么都不能为她做。
如今,自己乱搞这一通,还很可能害她被迫离职,细细想想,自己果然是个拖后腿的。
老太太愧疚地问:“因为没个工作,就不想活了吗?”
程禾看穿她脸上的忧虑,笑了笑,“哪有,那个破工作我早就不想做了,一个月难得休息几天,才能勉强挣个三四千。”
老太太跟着笑了,她何尝不知道孙女心里有多累。投胎投到这种家里,拼命长大了,进入社会,以为能找个体面点的工作勉强活着,到头来工作方面选择少不说,每个选择都粘上了屎,实在看不了一点奔头。
程禾抹干净脸上的泪痕,掀开被子,双腿盘坐,“不过,奶,你为什么要假死?你到底是怎么弄的?他们都没发现。”
“我怕说来黑到你!”老太太一脸得意。
“你快说呀!”
“其实,我之前是觉得自己要咽气了,洗干净后,就把寿衣全部穿好,去棺材里躺着,然后给你大伯发了一个语音,简简单单说怎么安排。”老太太歪着头,思索着自己死亡之旅,“我是天黑之前进的棺材,谁知道半夜就醒了,我还以为会死一死,结果只是在里面睡了一觉,推开棺材板透气了几分钟,不仅没死,还更精神了。所以,我又跑了回来。”
奶奶的棺材一向是放在老房子里的,程禾瞪大眼睛,“我大伯他们来抬棺的时候没发现吗?”
“不知道啊!”老太太也是一脸困惑,“照理说,不应该探一下我的鼻息确定我死没死吗?我就觉得是那个烂心肝的将错就错,打算直接埋了老子,办一场葬礼収礼金!”
“哎呀,虽然我大伯是贪财又自私又抠瓢,但这种事上,他,”程禾顿了顿,仔细回想一下大伯这些年的为人处世,那可真是三百六十度全死角,压根挑不出半点好的来。种地刨人家土坎扩大自家耕种面积,村里修路偷运大伙出钱买的水泥石头,亲戚身患肺癌,他去人家里打麻将,一个劲儿在病人床前抽烟,病人难受,病人子女劝他不要抽烟,他觉得被人扫了面子,还能在人家里干上一架。为人父,抠得要命,从不舍得为孩子多花半毛钱,揣着十几万,儿子的大学学费都是从老母亲身上抠来的。为人子,更甚。
思来想去,程禾还是诚实地点了头,“还真有可能。”
毕竟在村里,父母亡故,身后事通常由儿子操办。
就像是一场酒宴,主办方花点钱接待来吃饭的人,宾客送出远超这顿饭价值的礼金。
在讲究人情往来的乡下,即使大伯一家为人不厚道,名声差,但是奶奶生前是个实打实的厚道老太太,谁家里有事,能帮得上忙她都会去帮一点,看在奶奶的面上,她死后的葬礼还是会有不少人过来。
怎么看,这都是一桩能赚钱的生意。
胸腔一股气冒冲天灵盖,程禾气得口喷脏话。
她打开手机查看监控录像回放,倒是想看看大伯是不是贪钱贪到了这个地步。
不过,监控视频里的内容好像否定了这个猜想。
因为抬棺去灵堂的视频里,有不少人围在棺木前,邻居叔叔甚至还伸手摸了奶奶的脖颈。
祖孙俩看着监控回放,难以置信。
程禾颤颤巍巍地伸手,想去摸摸奶奶的脖子,老太太立马冲她翻白眼,“活的,活的!”
程禾讪讪收回手,“奶,你真的诈尸了?”
老太太双手摊开。
屋外鸡鸣声响,祖孙二人坐在床上,相看无言。
奶奶没死,这个葬礼只能终止。
最多不是在村里当一段时间奇葩事迹的谈资,害得大伯一家浪费了一些买菜钱,鞭炮钱,烟花钱......
不过依照大伯和大伯母的脾气,这笔钱定是要还回去的。
程禾在心里估算着该赔大伯一家多少钱。
老太太抬头望向窗外,心里的算盘早在死去的那一晚就已经拨得咕噜响了。
这两日没出面终止这场刚开始的葬礼,不过是因为在等她的帮手回来。
这个家除了自己带大的孙女,她现在谁都懒得搭理。
关于如何向众人交代这场乌龙葬礼,程禾撑沉思良久。
老太太倒是直言直语,直接说:“让他们继续办。”
“奶,你开玩笑吧?”
“我没开玩笑。”老太太一脸正经地说:“我认真想过了,我这些年人情往来送出去的礼金怎么说也有好几万。这次我死了,肯定会有不少人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过来。前几年我想分块土给你姑姑家种,你大伯都给抢回来。他的性子我太了解了。我死了,别人看我面子送的礼金可不能全给他。”
老太太目光决绝,“当年他结婚,彩礼房子家具,哪一样不是我给的大头,办酒席出的钱也是老子出的,你爷你爸死了,都是我一手操办,结果呢,最后收得的礼金照样不是全被他拿走了。这个狗东西,一点良心都没有,老子前脚刚躺在床上,他后脚就在村里传老子活不了几天要办事了,老子才不让他收这笔钱。要收也是你来收!”
程禾喝了酒,加上刚醒来没多久,目前的语言提炼能力不怎么的,急问道:“奶,你怎么了?好端端的躺床上。”
“没哪样,就是前两天腿有点软。”
不过是前几天不小心摔了一跤,动不了,幸好有邻居帮忙,勉强能回屋躺在床上。
躺床上的三天时间,大儿子和儿媳只来看过她两次。第一次买了一些面包,接了一瓶水放床头,让她饿了的时候勉强能伸出一只手拿个面包吃吃。
第二次来,带了一张麻将桌,方便跟附近来看望自己的邻居打麻将。
明面上是守床,实则麻将声从天亮搓到天黑。
躺在床上的那几天,她每睡醒来一次,就在心里骂那狗儿子一次。
一下子不成器死了,他还能办事收钱。
沉下心想想,那些钱花在自己身上,指不定多安逸。
“小禾,这笔钱,你来收!”老太太语气坚定,她给孙女留了自己身上所有的钱,原本是想跟着孙女出去旅游几天,散散心,但自从听了孙女昨晚那番说辞后,她还是觉得不去旅游的好,能尽量多给她留点就留点。
现在的年轻人在城市里打拼,哪哪都要钱,自己留的那点钱是远远不够的。
程禾神色呆滞地看着义愤填膺的老太太。
现在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而是你个大活人存在与否的问题。
“奶,你这不是骗人钱吗?”程禾扭了扭脖子,“你骗我大伯那是他活该,但是那些来帮忙的人,来送花圈送礼金的人呢?”
“你憨啊,我只死这一次,第二次死我死得远远的,谁也不知道。”老太太淡定地说:“到时候你把我带到一个咔咔国国,我悄咪咪死。”
程禾憋着嘴无语中。
看孙女有点不愿,老太太又开始打感情牌,“我一共生了四个娃,现在只剩俩了,没一个心里拿我当妈,之前腿脚能动的时候可以帮他们做点事,还好一点,这两年一动不了,个个看我跟瘟神一样”
这些话程禾听了无数遍,以前听得麻木,此刻难免不被触动。
“行吧行吧,我想想。”
如果答应了奶奶的要求,就必须在这段时间藏好她的行踪。如果被别人发现,当成闹鬼了还好说,被当成闹活人了,事情才难办。
不管事成与否,一旦事情结束,奶奶都别想光明正大在村里生活。
老太太打了个哈欠,脱掉鞋子爬上程禾的床,掀开被子,一脸轻松,“你好好想,我这两晚上都没睡好,你屋头门上有锁,他们进不来。你帮我望风,我好好睡一觉。”
说完,没几分钟,就睡着了。
*
丧事期间,主家人一大早就要起床。
程禾已经听到大伯和大堂哥的声音,待会儿就要放今早的第一串鞭炮,接着用音响放哀乐。
程禾下床,走到门边,从挂在门背后挂钩上的包里取出耳塞,帮奶奶戴上,梳好头发,离开房间时,再拿钥匙把房间锁上。
一阵鞭炮声后,程禾洗漱完毕,沿着小石子路一溜跑到大伯家门口。
大伯和大堂哥在摆弄音响,二堂哥还没起床,姑姑在生炉子烧水,程禾在火炉边听姑姑说了两句大伯母的闲话,就被大伯母喊去了堂屋帮忙。
周琴一边打扫地上的烟灰,一边用斜眼瞄程禾。程禾用抹布擦拭棺材的同时,也注意到了身后投来的目光。
昨晚自己在棺材前说了那么多有的没的,估计也说了几句让大伯母不开心的话,依大伯母嘴上不饶人的脾气,她不会是想在这里质问自己吧?
思忖间,程禾紧张得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
管他呢,要吵架就吵呗,大伯母的为人全村都知道是什么德行,自己站在道德堆砌的珠穆朗玛峰峰顶,还能怕她兴师问罪?
再说了,自己何罪之有。
程禾正在组织语言,周琴扫完地,走到棺材旁边,轻轻地喊了一声,“小禾?”
程禾神经绷紧,僵硬地扭转身子,在看见大伯母和颜悦色的一张脸时,紧绷着的神经开始松软。
还好,看样子不是要来吵架的。
从小到大,程禾最怕的人就是眼前的这个女人,这个女人的一张嘴一开始叭叭,她的眼泪下一秒就能滚出来。想当年,她因为大伯母偷奶奶粮食卖钱和大伯母的争吵,那可是在有理有据以及周围五六个邻居的唇舌辅助下才勉强赢得胜利,
只见周琴从外套里拿出一部手机,递到程禾面前。
这是奶奶的手机。
程禾已经猜到她要做什么了。
不出所料,周琴开口就是要密码。
程禾接过手机,不等大伯母解释,就把手机解锁,操作一番后,点开微信余额,将“0”这个数字展露在大伯母眼前,“我奶一直以为钱存在微信里会被人悄悄转走,所以她的微信只用来除了打语音和打视频,里面没有钱也没绑定银行卡。她的钱基本上是现金,全部放在柜子里的牛仔包里。我昨天回到家,那个牛仔包你们都翻得差不多了,里面有多少现金,估计就是她身上所有的钱了。”
期待的笑容从周琴脸上抽去,周琴呆在原地,难以置信。
她昨天拢共才翻到一千二百块钱,老太太不可能只剩这么点钱的。
“好嘛。”周琴失望地抬了抬手,想把手机要回去。
实在不行,这个智能手机还能卖点钱,就算不值钱,还能换个盆用呢。
程禾收回手,把手机牢牢握住,“这是我买给我奶的手机,订单还能查出来呢。老房子里稍微值点钱的东西你和我姑姑全拿去了,不对,是你几乎全拿走了,我奶的手机我买的,只有我能拿。”程禾一脸无辜地质疑道:“大伯母,你不会连我买的东西也想拿去卖吧?”
周琴讪讪收回手,“我是看快要没电了,我拿去充电。”
程禾警惕地盯着她,“充电器在老房子,我待会拿去充。”
周琴:“……”
钱没看见一分一毛,还被一有人生没人教,嫁不出去的窝囊废暗戳戳说一顿,周琴离开堂屋时,上下嘴皮碰一碰,程禾后半辈子的日子全被咒了一遍。
大伯母离开后,程禾悬着的一口气终于掉下去。
赶紧拿出自己的手机收款。
刚才点开奶奶的微信余额,里面还有三千多块,她面不改色地将所有钱转给自己后才敢给大伯母看。
要不然,自己白白送给大伯母几千块。
这些钱都是她每个月固定转给奶奶的,她每个月转五百,奶奶不识字,每次收到转账,就只会按照孙女交给她的那样接收。
刚用微信时,她不太懂,程禾转给她的钱经常被两个孙子以帮忙的借口转走,奶奶查出端倪后,每次提钱到银行卡里都会悄悄去请邻居家的孩子弄。
也是这次死的突然,钱还没转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