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的清晨,总带着一股金铁般的冷硬。天光未大亮,雁门关的轮廓在稀薄的晨曦中如同蛰伏的巨兽。
将军府主院内,莫妄虞醒来时,喉间的腥甜气似乎淡了些,但胸腔深处那熟悉的滞闷与隐痛依旧如影随形。他刚由侍从服侍着用清水漱了口,外间便传来了通报声——京城的钦差队伍,已至关外十里。
莫渊一身玄色常服,步入内室,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但在目光触及莫妄虞苍白的面容时,又迅速压了下去。“钦差到了,带着陛下的厚赏,还有几位太医署的圣手。”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带着冷意。
莫妄虞执帕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向他,清冽的眼底波澜不惊,仿佛早有预料。“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将军准备如何应对?”
“自然是……开门迎客。”莫渊唇角勾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哥哥今日气色不佳,正好让太医们好好诊治一番。”
他的目光在莫妄虞脸上停留片刻,带着审视,也带着某种深意。莫妄虞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示敌以弱,将计就计。他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辰时正,钦差仪仗浩浩荡荡进入雁门关。为首的钦差是礼部一位姓张的侍郎,面容圆滑,言辞恳切,宣读了新帝体恤边关将士的圣旨,送上了丰厚的赏赐。
然而,跟在他身后的那三位身着太医官服、神色肃穆的老者,却让在场的边关将领们隐隐感到一丝不适。
接风宴设在校场旁的大帐内,酒肉香气混杂着边关的风沙气。莫渊高坐主位,神色如常,与张侍郎虚与委蛇。莫妄虞则被安置在莫渊下首稍偏的位置,裹着厚厚的狐裘,面色苍白,偶尔以袖掩唇,低咳几声,一副标准的病弱模样,与传闻无异。
酒过三巡,张侍郎笑着将话题引了过来:“久闻莫先生乃国之栋梁,智计无双,可惜身体抱恙。陛下与摄政王挂念不已,特遣太医署三位圣手前来,定要为先生调理好身子。”他转向那三位太医,“几位老先生,不如现在就为莫先生请个脉,也好让陛下与王爷安心?”
三位太医起身,为首的陈太医须发皆白,眼神却锐利如鹰,拱手道:“自当为陛下分忧,为莫先生效力。”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莫妄虞身上。莫渊握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面上却笑道:“有劳几位了。”
莫妄虞垂着眼睫,伸出苍白纤细、几乎能看到青色血管的手腕,放在脉枕上。陈太医上前,三指搭上他的腕脉,闭目凝神。
时间一点点过去,陈太医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又缓缓松开。他诊了左手,又换右手,沉吟许久,方才开口,声音平稳无波:“莫先生此乃先天不足,沉疴积弱,又兼心力耗损过度,以致五脏皆虚,气血双亏……病势缠绵,非寻常药石可速效,需长期静养,徐徐图之。”
这番诊断,与寻常大夫所言并无二致,甚至更为严重些。张侍郎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
然而,就在陈太医收回手,指尖即将离开莫妄虞手腕皮肤的一刹那,莫妄虞却敏锐地感觉到,对方那看似干燥平稳的指腹,极其轻微地、带着某种特殊韵律,在他腕间某个极隐秘的穴位上,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
那一按,快如闪电,轻若鸿毛,若非莫妄虞心思缜密,感知远超常人,几乎无法察觉。一股极细微的、带着阴寒气息的刺痛感,顺着那穴位悄然钻入。
莫妄虞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猛地抬眼看向陈太医。陈太医却已退后一步,垂首敛目,姿态恭谨,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错觉。
但莫妄虞知道,那不是错觉。
他体内那股因修炼某种隐秘养生功法而存在的、极其微弱的先天真气,在那一按之下,竟隐隐有紊乱躁动之势。
这陈太医,绝非普通医者!
他刚才那一按,看似诊脉,实则更像是一种……试探,或者说,是一种极其隐晦的暗算。目的并非立刻取他性命,而是可能引动他体内旧疾,加速其衰亡。
“先生感觉如何?”莫渊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莫妄虞迅速敛去眼底的惊澜,重新垂下眼帘,声音虚弱而平淡:“有劳陈太医,与往日诊断……并无不同。”他轻轻咳嗽了两声,将手腕收回袖中,指尖在袖内微微颤抖。
莫渊盯着他看了片刻,又扫了一眼那垂手而立的陈太医,眸色深沉,不知在想什么。
接风宴在一种看似和谐、实则暗流涌动的气氛中结束。张侍郎被安排住进驿馆,三位太医则以需就近照料莫先生病情为由,被莫渊客气地请进了将军府旁的一处独立院落,名为优待,实为软禁。
是夜。
主院书房。
莫渊屏退左右,只留莫妄虞一人。烛光下,他面色冷峻:“那老东西,动了手脚?”
莫妄虞坐在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那处仍残留着一丝阴寒感的皮肤。“嗯。手法极其隐秘,若非我……”他顿了顿,没有说出功法之事,转而道,“他意在引动我体内沉疴,让我自然病重而亡。”
“谢缠枝……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让你死?”莫渊的声音里淬着冰,“还是说,他怕你知道什么?”
莫妄虞沉默片刻,缓缓道:“我与谢缠枝,素无交集。若说他知道什么……或许,与巫化有关。”他抬起眼,看向莫渊,“巫化死前,可曾留下什么话?或者,你在他住处,可曾发现什么不寻常之物?”
莫渊皱眉回想:“巫化老奸巨猾,住处干净得很。临死前也只咒骂了几句,并未提及谢缠枝。”他忽然眼神一凛,“但他身上,确有一物,非金非玉,形状古怪,我瞧着无用,便随手收在了库房。”
“何物?”莫妄虞追问。
“一枚黑色的骨哨,哨身刻着诡异的蛇形图腾,不似中原之物。”
骨哨……
蛇形图腾……
莫妄虞的心脏猛地一跳。他隐约记得,幼时在母亲留下的、一本残破的关于南疆风物的杂记中,似乎见过类似的记载……
那并非普通的骨哨,而是南疆某些古老部族中,用以传递特定信息、甚至……召唤某种东西的信物……
母亲为何会有那样的杂记?
她与南疆又有何关联?
谢缠枝如此急切地想要他的命,恐怕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才智威胁到了五皇子,更可能是因为,他的存在本身,就可能触及谢缠枝那段不愿被任何人知晓的南疆往事。
莫妄虞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面上不动声色:“那骨哨,或许关键。将军可否取来一观?”
莫渊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追问,只道:“好。”他顿了顿,走到莫妄虞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目光锐利如刀,却又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执着,“哥哥,不管那骨哨代表着什么,不管谢缠枝想掩盖什么,你都给我记住了——”
他伸出手,紧紧握住莫妄虞微凉的手,力道大得几乎捏痛他。
“你的命,是我的。你想死,得先问过我。你想查,我陪你查到底。但这身子,”他的目光扫过莫妄虞单薄的胸膛,语气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霸道,“给我好好养着!若再敢像今日这般,任由那老东西暗算而不吭声,我自有办法让你静养!”
他的威胁一如既往的恶劣,却奇异地驱散了莫妄虞心底因那骨哨和南疆联想而生出的寒意。
权力的漩涡,过去的阴影,身体的沉疴,与眼前这个霸道又执着的男人……所有的线都紧紧缠绕在一起。莫妄虞看着莫渊那双在烛光下灼灼发亮的黑眸,第一次没有试图挣脱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