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渐深,边塞的风沙里也掺进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
将军府主院那方天地,似乎也因着某种无声的转变,少了几分囚牢的滞闷,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活气。
莫妄虞的身体在边关粗粝却有效的调养下,竟真的一日日有了起色。
虽仍比常人清瘦畏寒,但至少不必终日卧榻,偶尔能在院中缓步片刻,苍白的脸颊也隐约透出些许极淡的血色。更显著的变化在于他的眼神,那层氤氲不散的病气与疏离淡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内敛的光彩,尤其是在与莫渊商讨军务之时。
这日,将军府议事厅内,气氛凝重。几位核心将领齐聚,围着沙盘,眉头紧锁。
邻国近期异动频繁,几支精锐游骑如同鬼魅,不断袭扰边境线薄弱处,烧杀抢掠,行动狡诈,难以捕捉其主力。
传统的分兵堵截策略不仅效果甚微,反而被对方牵着鼻子走,疲于奔命。
“将军,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儿郎们怨声载道,补给线也屡遭威胁!”一位满脸虬髯的副将瓮声瓮气地说道,拳头砸在沙盘边缘,激起些许尘土。
莫渊负手立于沙盘前,玄色常服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面色沉静,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冷厉。他没有立即表态,目光在沙盘上那几处被反复标记的遇袭点上缓缓移动。
厅内一时陷入僵局,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炭火燃烧的噼啪声。
议事厅的侧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素白清瘦的身影,披着厚重的玄色大氅,出现在门口。
是莫妄虞。
众将领皆是一怔,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去,带着惊疑、审视,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蔑。一个病弱的、身份暧昧的囚徒,来此作甚?
莫渊似乎并不意外,他侧过头,看向门口的人,目光相接的瞬间,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莫妄虞步履缓慢却平稳地走入厅内,对周遭各异的目光恍若未觉。他径直走到沙盘前,微微俯身,纤细苍白的手指掠过那些代表山川河流的模型,最终停留在那几处遇袭点上。
他的指尖很凉,动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信服的笃定。
“诸位将军,”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久病的微哑,却无半分怯懦,“可知狼群捕猎,最忌何法?”
众将面面相觑,不知其意。
莫妄虞并未等待回答,指尖在沙盘上虚画了几个圈,将那几个遇袭点连接起来。“分兵追击,正如以石击水,涟漪四散,却难伤其根本。狼群狡诈,惯会声东击西,若一味尾随,只会被其拖垮。”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将领,最后落在莫渊脸上,两人视线一触即分,却仿佛完成了某种无声的交流。
“不若,反其道而行之。”莫妄虞的指尖重重落在沙盘上一处看似无关紧要、却扼守几条通道交汇的谷地,“以此为饵,示敌以空。主力不必追击,而是提前秘密运动至其侧后必经之路,张网以待。”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静了几分,却带着洞穿迷雾的锐利:“他们既要骚扰,必有所图。或是为后续大军探路,或是为劫掠粮草军械。既如此,我们便送他们一份‘大礼’。待其深入,断其归路,聚而歼之。打掉这几支最锋利的爪子,其主力便不敢再轻易伸出。”
一番话,条分缕析,直指核心。不仅点破了当前困局,更提出了一个大胆而精准的反制策略。
厅内一片寂静。方才那位虬髯副将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对方所言,竟无一丝破绽,甚至比他们苦思冥想的任何方案都更狠、更准、更有效!
几位老成持重的将领互相交换着眼色,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叹服。
莫渊始终沉默地听着,直到莫妄虞话音落下,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决定性的力量:“就按先生所言部署。”
他用了“先生”二字。
这两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众将领心中激起了更大的波澜。这意味着,将军正式认可了此人的身份与地位,绝非仅仅是兄长或囚徒那么简单。
“将军!”虬髯副将还有些犹豫,“此计虽妙,但风险亦大,若判断有误……”
“判断有误的后果,本将一力承担。”莫渊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全场,“但从今日起,先生之言,便如我莫渊之令。见先生,如见我。”
最后六个字,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众将领心头凛然,再看向那沙盘前素白清瘦的身影时,目光里的轻蔑与惊疑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敬畏,与一丝隐约的、对强者的折服。
莫妄虞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无人能窥见他此刻眸中翻涌的情绪。他感觉到莫渊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那目光滚烫,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占有,以及一种……近乎于与有荣焉的复杂情感。
他没有去看莫渊,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这份突如其来的、沉重的权柄。
议事结束,将领们领命而去,厅内只剩下兄弟二人。
莫渊走到莫妄虞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一同望着那已被重新标注过的沙盘。
“哥哥今日,真是让弟弟……刮目相看。”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还有更深沉的、满足的喟叹。
莫妄虞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沙盘上那个被自己指尖点过的谷地。
他能感觉到胸腔里那颗心脏,正不受控制地、有力地搏动着。久违的,属于智者的激情与掌控感,如同暖流,冲刷着四肢百骸。
他不再是困于后院的雀鸟,也不再是只能纸上谈兵的谋士。他的才智,在这真实的沙盘与铁血之中,找到了最坚硬的基石。
莫渊侧过头,看着他被烛光勾勒出的、清冷而专注的侧脸,看着他微微抿起的、淡色的唇,喉结滚动了一下。他伸出手,并非触碰,只是极近地悬在莫妄虞的手边,仿佛在感受那无形的、因方才挥斥方遒而尚未散尽的气场。
“我说过,”他低语,声音沙哑,带着某种宣告,“边关的天地,才配得上哥哥。”
他的气息拂过耳畔,带着边塞风沙的凛冽和烈酒的余韵,与这议事厅内尚未散尽的铁血气息混合在一起,构成一种独属于莫渊的、霸道而充满诱惑的味道。
莫妄虞依旧沉默着,但他没有避开,也没有像以往那样流露出抗拒。他只是站在那里,如同一株终于找到合适土壤的雪松,在边关的风里,悄然舒展着曾被禁锢的枝桠。
恨意或许仍在,但那冰层之下,已有新的东西,破冰而出,疯狂滋长。
是权力?
是价值?
还是……其他?
他分不清,也不必此刻分清。
边塞的夕阳正缓缓沉入地平线,将天地染成一片壮丽的血红,如同沙盘上那即将展开的、由他亲手勾勒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