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淤于泥 第25章 往事（影子的誓言）

林清荷终究没能熬过那个寒冷的冬天和内心的忧煎。在永昌六年的初春，万物复苏的季节，她如同燃尽的烛火，悄然熄灭了。

静心苑挂上了白幡，哭声压抑而克制。莫妄虞穿着一身刺眼的孝服，跪在母亲的灵前，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空洞地望着棺椁，仿佛灵魂也随之抽离。

他没有哭。巨大的悲伤像是冻结了他的泪腺，也冻结了他本就为数不多的生气。

母亲走了，带走了这牢笼里最后一丝温暖，和那些关于“南方”、“活下去”的、他似懂非懂的遗言。他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婴儿时期，**裸地暴露在这个世界的冰冷与恶意之下，无所依凭。

莫峥来了一趟，看着嫡妻的棺椁和那个苍白得像瓷娃娃一样的儿子，眉头蹙紧，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与晦气，简单交代了下人几句“好生料理”、“照顾好大公子”，便匆匆离去，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上不祥。

父亲的冷漠，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莫妄虞心中某种微弱的期待。他彻底明白了，在这座府邸，他永远是孤身一人。

丧仪期间，莫渊也被允许披麻戴孝，跟在队伍末尾。他不敢靠近哥哥，只能远远地看着那个穿着孝服、显得更加单薄孤寂的身影。

哥哥没有哭，但他能感觉到，哥哥身上那种冰冷的、生人勿近的气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重。他很想冲过去，像以前那样，哪怕只是拉拉哥哥的袖子，或者塞给他一块石头，告诉他“还有我”。

但他不敢。

母亲的去世，让整个太师府的气氛更加诡异，下人们看他的眼神也充满了各种难以言说的意味。他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果然，林清荷“头七”刚过，莫峥便将莫渊叫到了书房。

书房里燃着昂贵的檀香，莫峥端坐在太师椅上，面容威严冷峻，看着下方那个站得笔直、眼神里却带着野性和不安分的庶子，心中毫无波澜。

“如砚，你年纪也不小了，整日在府里无所事事，不成体统。”莫峥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北疆军营里正在历练子弟，为父已为你打点好，三日后，便送你过去。”

轰隆一声，莫渊只觉得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响！

北疆军营？

那个远在千里之外、苦寒贫瘠、据说每天都在死人的地方？

父亲……这是要把他赶出家门？

像丢弃一件垃圾一样？

巨大的震惊、恐惧和被抛弃的愤怒，瞬间淹没了他。他猛地抬起头，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死死地盯着上方那个被他称为“父亲”的男人，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莫峥看着他这副桀骜不驯、仿佛随时会扑上来咬人的模样，心中更是不喜，冷声道：“莫家儿郎，当以军功立世。去了那边，好好历练，莫要丢了我莫家的脸面！下去吧！”

不容置疑的命令。

莫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书房的。他只觉得浑身冰冷，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他被抛弃了！

彻底地！

像他那个早死的娘一样！

不！

他还有哥哥！

他不能就这么走了！

他答应过要保护哥哥的！

一股蛮横的力量支撑着他，他像疯了一样，不顾一切地冲向静心苑。守门的婆子想拦，却被他那副拼命三郎的架势吓住，竟让他冲了进去。

静心苑里一片凄清，白幡尚未撤去。莫妄虞独自坐在母亲生前常坐的窗边软榻上，望着窗外那株已经开始落叶的西府海棠，眼神空茫，仿佛一尊没有灵魂的玉雕。

“哥哥——！”

莫渊带着哭腔的嘶吼打破了死寂。他冲到莫妄虞面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抓住莫妄虞冰冷的手，仰着小脸，泪水混着鼻涕横流。

“哥哥！父亲……父亲要送我去北疆！那个会死人的地方！他不要我了！他要赶我走！”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恐惧。

莫妄虞空洞的眼神，因为弟弟这突如其来的崩溃和手中传来的、那几乎要捏碎他骨头的力道，而微微有了一丝焦距。他低头，看着跪在面前、哭得浑身颤抖的弟弟。

北疆……他听说过那个地方。

苦寒，战乱，九死一生。

父亲……果然狠心。

他看着莫渊。

这个总是像团火一样试图温暖他、又总是被他无声推开的弟弟，如今也要被这冰冷的宅院吞噬了吗？

一种同病相怜的悲凉，夹杂着对自身命运的无力感，缓缓漫上心头。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伸出另一只没有被他抓住的、同样冰冷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迟疑，轻轻放在了莫渊因为哭泣而剧烈颤抖的、刺猬般扎着短发的头顶。

这个极其轻微的动作，却像带着某种魔力，让莫渊的哭声骤然一滞。他抬起泪眼模糊的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哥哥。

哥哥……在安慰他？

“哥哥……”他哽咽着，紧紧抓住头上那只冰冷的手，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浮木，“我不要走！我不要离开你！我走了，谁保护你？谁给你捡石头？谁……”

“去吧。”

一个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声音，打断了他带着哭腔的絮叨。

莫渊愣住了，瞪大了眼睛看着莫妄虞。

莫妄虞看着他，那双墨玉般的眸子里，依旧没有什么情绪，却仿佛沉淀下某种更深的东西。他重复了一遍，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

“去吧。活着。”

只有四个字。却像四把锤子，狠狠砸在莫渊心上。

去吧；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

活着；无论如何，要活下去。

莫渊怔怔地看着哥哥，看着他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看着他眼底那深不见底的、与年龄不符的沉寂。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悲痛、不甘、以及一种被托付了什么的沉重感，压垮了他最后的稚嫩。

他猛地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水和鼻涕，眼神在这一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里面不再只有孩童的恐惧和委屈，而是燃起了一种近乎凶狠的、执拗的火焰。

他松开抓住莫妄虞的手，转而从自己贴身的衣襟里，掏出一个用粗糙红绳系着的、已经磨得光滑温润的狼牙挂坠。这是他生母柳氏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他珍重地、几乎是虔诚地，将这个狼牙挂坠塞进了莫妄虞冰冷的手心，然后紧紧握住。

“哥哥，你等着！”他的声音不再哽咽，而是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狠厉和决绝，“我一定会变得很强很强！比所有人都强！到时候，谁也不能再欺负我们！我会回来接你的！一定！”

他站起身，最后深深看了莫妄虞一眼，仿佛要将哥哥此刻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然后，他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静心苑，冲出了这个埋葬了他短暂童年和所有温暖念想的地方。

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月亮门洞外，带着一身还未长成的棱角和一股破釜沉舟的戾气。

莫妄虞独自坐在榻上，良久，才缓缓低下头，摊开手心。那枚粗糙的狼牙挂坠，还残留着弟弟滚烫的体温，硌在他冰凉的掌纹里，像一个沉重的誓言，又像一个不祥的预言。

窗外，秋风卷起落叶，打着旋儿，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静心苑里，重归死寂。只剩下一个被遗弃的嫡子，握着一枚冰冷的狼牙，和一句飘散在风中的、几乎听不见的低语：

“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