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的轮廓在天际线上逐渐清晰,如同巨兽嶙峋的脊背,沉默地横亘在苍茫的天地之间。
越靠近,空气中的肃杀之气便越浓,风中裹挟着砂砾和一种铁锈般的冰冷味道,与京城温软靡丽的气息截然不同。
莫妄虞靠在颠簸的马车内壁,身上依旧裹着那件玄色大氅。连续数日的行程,即便马车再如何舒适,对他这病骨支离的身体而言也是巨大的折磨。
咳嗽倒是因远离了京城湿冷的环境和那勾心斗角的心力交瘁,略微减轻了些,但整个人依旧虚弱得厉害,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当他被莫渊再次抱下马车时,凛冽的寒风如同刀子般刮在脸上,让他瞬间清醒了不少。他眯起眼,看向眼前这座雄关。
高耸的城墙饱经风霜,呈现出一种暗沉的色泽,上面布满了刀劈斧凿和箭矢留下的痕迹,无声诉说着岁月的残酷与战争的频繁。城墙上值守的士兵盔甲鲜明,刀戟森然,眼神锐利如鹰,与京城禁军的华而不实截然不同,带着一股真正从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煞气。
莫渊抱着他,大步穿过厚重的城门洞。守城将士见到他,无不挺直脊背,右手握拳重重叩击左胸甲胄,发出沉闷而整齐的响声,目光敬畏地落在他们年轻的将军身上,对于他怀中那个苍白病弱、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男子,虽有好奇,却无人敢多看一眼,更无人敢多问一句。
将军府邸坐落在关城内相对安静的一隅,不如京中府邸雕梁画栋,却更加坚固、冷硬,如同它的主人。院墙高耸,以青石垒就,透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壁垒感。
莫渊直接将莫妄虞抱进了主院的正房。房间宽敞,陈设依旧简洁,地面铺着厚厚的兽皮,抵御着关外渗入的寒气。一座巨大的铜制火盆燃着熊熊炭火,将房间烘得暖融,却也驱不散那股子属于边塞的、粗粝空旷的感觉。
他将莫妄虞安置在铺着厚实毛皮的床榻上,动作算不上轻柔,却也小心地避开了他可能不适的地方。
“以后,你就住这里。”莫渊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宣告。
莫妄虞撑着手臂,艰难地坐起一些,环顾四周。这里的一切都打着莫渊的烙印,冷硬,强势,不容置喙。他就像一只被强行掳来,圈养在猛兽巢穴里的雀鸟。
“我的住处,不必如此。”他声音低哑,带着疏离。
莫渊闻言,嗤笑一声,俯身,双手撑在榻沿,将他困在方寸之间,目光灼灼:“哥哥以为,到了这里,还能由着你自己的性子来?”
他的指尖拂过莫妄虞因虚弱而微颤的睫毛,动作轻佻。
“这里,我说了算。”
“你,归我管。”
他的气息带着边关风雪的冷冽,却又灼热逼人。莫妄虞偏开头,避开他的触碰,心底那点微弱的反抗在这绝对的力量和环境差距面前,显得如此可笑。
接下来的日子,莫妄虞仿佛真的成了一只被圈养的金丝雀。
他被困在这座冰冷的将军府邸里,活动范围仅限于主院。莫渊派了亲信老兵看守院落,名义上是保护,实则是监视。
他无法得知外界的任何消息,京城如何,新帝如何,摄政王如何,都成了被隔绝在雁门关外的遥远回响。
莫渊似乎很忙,整日忙于军务,巡防、练兵、处理军报,但无论多晚,他都会回到主院,宿在正房的外间。有时莫妄虞深夜被咳嗽惊醒,能透过里外间隔着的屏风,看到外间烛火下,莫渊披着外袍、凝神批阅军报的侧影,玄甲未卸,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冷肃。
他的药被按时送来,依旧是莫渊亲自盯着他喝完。边境药材匮乏,但莫渊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些药性猛烈的关外奇药,配合着太医的方子一起使用。
药汁入口,往往带着一股蛮横的燥热,喝下去后五脏六腑都如同被火燎过,但不得不说,药效却也显著,他咳血的症状渐渐止住,身上也慢慢有了些力气,虽然依旧病弱,但至少不再是之前那般油尽灯枯的模样。
这日,莫渊回来得稍早,身上还带着校场上的尘土气息。他挥退侍从,径直走入内室。莫妄虞正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毛皮,望着窗外院子里那几株在寒风中顽强挺立的枯草发呆。
莫渊走到他面前,丢给他一卷用羊皮包裹的东西。
莫妄虞低头看去,是一卷书,纸张泛黄,边角磨损,显然有些年头了。他打开一看,竟是一卷失传已久的《鬼谷兵略》孤本残卷。
他瞳孔微缩,猛地抬头看向莫渊。
“边关没什么消遣,偶尔得了这玩意儿,想着哥哥或许会感兴趣。”莫渊语气随意,仿佛只是丢给他一件无关紧要的小玩意,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某种类似于讨好的神色,却被莫妄虞敏锐地捕捉到。
他……在试图用这种方式,缓和关系?
还是另一种更高级的驯养手段?
莫妄虞握着那卷冰凉的残卷,指尖微微颤抖。这是他渴求已久的典籍,若在以往,他必定欣喜若狂。可在此情此景下,这卷书却像是一颗包裹着糖衣的毒药。
“多谢将军美意。”他垂下眼睫,将书卷轻轻放在一旁,语气疏离客气。
莫渊盯着他看了片刻,眼神渐渐沉了下去。他忽然弯腰,一把将莫妄虞从榻上捞了起来!
“你做什么?!”莫妄虞惊怒交加,下意识地挣扎。
莫渊却不管不顾,抱着他大步往外走:“整日闷在屋里,没病也憋出病来了。带你去看看,你弟弟我打下的江山。”
他抱着莫妄虞,径直出了将军府,翻身上马,将他牢牢禁锢在身前,一夹马腹,骏马便朝着关城城墙的方向疾驰而去。
寒风扑面,带着砂砾,打得人脸生疼。莫妄虞被迫靠在莫渊坚实滚烫的胸膛上,能感受到玄甲冰冷的硬度,也能感受到其下蓬勃有力的心跳。骏马奔驰的颠簸让他头晕目眩,他不得不伸手,紧紧抓住莫渊胸前的衣甲稳住身形。
守城士兵见将军策马而来,怀中还抱着一个人,虽惊异,却不敢阻拦,迅速让开通道。
莫渊一路纵马冲上城墙宽阔的马道,直至最高处的瞭望台才勒住缰绳。他率先下马,然后朝莫妄虞伸出手。
莫妄虞犹豫了一下,看着下方巍峨的关城和远处苍茫无际、黄沙漫卷的荒野,最终还是将手递了过去。
莫渊的手掌宽大有力,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粗糙茧子,紧紧包裹住他冰凉的手指,稍一用力,便将他带下马来,站在了城墙边缘。
刹那间,壮阔而荒凉的边塞景象毫无保留地撞入眼帘。
脚下是高达数丈、绵延不知几里的雄伟城墙,如同巨龙盘踞。墙外,是广袤无垠的戈壁滩,枯草在寒风中伏倒,远处山峦起伏,线条硬朗,天空是一种被风沙洗涤过的、高远而纯粹的湛蓝,几朵白云如同被撕扯开的棉絮,悬浮其间。
极目远眺,天地交界处一片混沌,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未知与危险。
风很大,呼啸着掠过耳畔,卷起他单薄的衣袍和墨发,猎猎作响。
莫妄虞被这宏大的、充满原始力量感的景象所震撼,一时忘了挣扎,也忘了身边的莫渊。
“看那边,”莫渊的声音在风中断续传来,他指着关外某个方向,“三个月前,邻国三千铁骑试图从那片洼地突袭,被我带人截住,杀了个人仰马翻,尸骨都填了那边的沟壑。”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
他又指向另一边:“往西百里,有处水草丰茂的河谷,是双方斥候经常遭遇的地方,死在那里的兄弟,不比一场大战少。”
他像是在介绍自家后院一般,将这片浸透了鲜血与生命的土地,指给莫妄虞看。
莫妄虞沉默地听着,看着。他精通权谋,熟读兵书,却从未真正站在边境线上,感受过这种扑面而来的、**裸的生存与死亡。
京城的权术争斗,在这里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哥哥,”莫渊转过身,面对着他,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寒风,也挡住了远处的风景,他的目光沉静而深邃,落在莫妄虞被风吹得泛红的脸上,“京城那些蝇营狗苟,勾心斗角,在这里,屁都不是。这里只信奉最直接的道理——弱肉强食,胜者为王。”
他伸出手,拂去沾在莫妄虞睫毛上的一粒细沙,动作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柔。
“留在这里,看着我。看看你弟弟,是如何在这片土地上,打下真正的赫赫威名。”他的指尖,最终停留在莫妄虞冰凉的脸颊上,声音低沉而充满诱惑,“这比困在京城那四方天地里,算计那些虚无缥缈的权力,有意思多了,不是吗?”
莫妄虞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在边塞的风沙中愈发显得硬朗凌厉的眉眼,看着他那双映着苍茫天地、却只清晰倒映着自己身影的眸子。
一颗心,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起来,不是因为情动,而是因为一种……被这磅礴景象和眼前之人强大气场所冲击带来的、难以言喻的战栗。
他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到,他这个恶劣的弟弟,并非仅仅是一个依仗兵权横行霸道的武夫。他是一个在这片残酷土地上,用鲜血和生命搏杀出来的、真正的霸主。
而自己,似乎正被他以一种蛮横霸道的方式,强行拉入他的世界。
寒风依旧凛冽,刮在脸上生疼。
可莫妄虞却觉得,胸腔里那股郁结已久的、属于京城的阴郁之气,似乎被这粗粝的风吹散了些许。
他依旧恨他,依旧不甘。
但此刻,站在这雁门关的城墙之上,看着这片属于莫渊的天地,一个模糊的、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清晰的念头,悄然滋生——或许,这片新的战场,能让他找到……不一样的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