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淤于泥 第22章 往事（风雪夜）

永昌五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冷。

腊月里一场大雪，将整个京城覆盖在一片银装素裹之下。太师府内，炭火烧得再旺，似乎也驱不散那从骨缝里渗出的寒意。

莫妄虞的病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毫无意外地加重了。

他染了风寒，高烧不退，咳嗽得撕心裂肺，小小的身子蜷缩在厚厚的锦被里，依旧冷得瑟瑟发抖，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林清荷日夜不离地守在一旁，心急如焚，漂亮的眼眸里布满了血丝和深切的忧虑。

静心苑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和压抑气氛。下人们行走间都踮着脚尖，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惹来主子的斥责。

莫渊已经有七八天没见到哥哥了。他被严令禁止踏入静心苑，只能在院门外焦急地徘徊。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咳嗽声，看着丫鬟端出来的一盆盆血水（其实是莫妄虞咳出的药汁残渣，被他误以为是血），他小小的心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

他怕。

怕那个唯一会给他一点点回应、会收下他那些“破烂”礼物、会笨拙地给他缝制蟋蟀笼子的哥哥，会像他的生母柳氏一样，突然就没了。

柳氏去世时的场景，像一道深刻的烙印，留在了他四岁的记忆里。那个总是郁郁寡欢的女人，在一个寒冷的夜晚，悄无声息地走了，他甚至没能见到最后一面。从此，他在这个府里，真正成了无人问津的“野草”。

他不能再失去哥哥了！

绝对不能！

这天夜里，雪下得更大了，狂风呼啸着拍打着窗棂。莫渊躺在冰冷的、只有一床薄被的偏房小床上，冻得手脚冰凉，辗转难眠。

哥哥痛苦的咳嗽声仿佛就在耳边回响。

他猛地坐起身，黑暗中，那双黑亮的眼睛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芒。

他悄悄地穿上冰冷的棉袄，蹑手蹑脚地溜出了房门。

风雪立刻将他吞没。冰冷的雪花打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

他缩着脖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及膝的积雪中艰难前行，目标明确——静心苑。

院门紧闭，里面静悄悄的，只有风雪的嘶吼。他绕到后院，找到一处堆放杂物的角落，那里有一个狗洞，他以前偷偷钻过几次。

他趴下身子，不顾冰冷刺骨的积雪，一点点地往里爬。

棉袄被雪水浸湿，冰冷地贴在身上，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但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见到哥哥！确认他还活着！

好不容易爬进院子，他借着雪地反射的微光，摸到莫妄虞卧室的窗根下。

窗户关得紧紧的，里面透出昏黄的烛光。他踮起脚尖，用冻得通红僵硬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抠开窗纸上一个小小的破损处，凑上一只眼睛往里看。

只见哥哥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像外面的雪，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呼吸微弱而急促。母亲林清荷坐在床边，正用温热的帕子轻轻擦拭着哥哥额头的虚汗，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哀伤。

看到哥哥还活着，莫渊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了一点，但哥哥那副脆弱得仿佛随时会碎掉的模样，又让他的心紧紧揪起。

就在这时，一阵猛烈的咳嗽袭来，莫妄虞猛地睁开眼，痛苦地蜷缩起来，咳得几乎喘不过气。林清荷连忙将他扶起，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带着哭腔：“淤儿，忍一忍，药马上就来了……”

窗外的莫渊，看着哥哥痛苦的模样，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觉得心里又酸又痛，恨不得替哥哥承受这一切。

他忽然想起，以前自己生病发烧时，娘亲会用冷水浸湿帕子敷在他额头上，好像会舒服一点。

虽然嬷嬷说过哥哥的病和他不一样，不能乱来，但他此刻脑子里只剩下这个笨办法。

他看了看四周，发现窗台下有一个接雨水的小小石臼，里面积了半臼干净的雪。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早已冻得麻木通红的小手，捧起一捧冰冷的雪，紧紧捂在自己同样冰冷的额头上，试图用体温将雪捂热一点，融化一点。

雪在掌心迅速融化，刺骨的寒冷让他浑身打了个剧烈的寒颤，但他咬紧牙关，忍着不动。直到感觉掌心的雪水有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度，他才小心翼翼地，将那只冻得几乎失去知觉、滴着冰水的手，努力从窗纸的破洞伸了进去，徒劳地朝着床的方向，仿佛这样就能将这一点点“凉意”传递给正在承受灼热痛苦的哥哥。

“哥哥……不烫……”他趴在窗外，用气声嘶哑地、一遍遍地念叨着，眼泪混合着脸上的雪水，悄无声息地滑落。

他太专注，太焦急，甚至没有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被冻得发紫。

屋内，林清荷正全神贯注地照顾儿子，忽然感觉到一丝微弱的冷风从窗户缝隙钻入。

她下意识地抬头，正好看到了那只从窗纸破洞伸进来的、冻得惨不忍睹的小手，以及窗外那个模糊的、在风雪中瑟瑟发抖的小小身影。

她的心猛地一颤，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一股巨大的酸楚和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这个孩子……

她没有声张，也没有立刻去开窗，只是默默地起身，走到窗边，用身体挡住了可能从门口方向投来的视线。

然后，她轻轻叹了口气，用极低的声音，对着窗外说：“如砚，回去吧，外面冷。哥哥……会好的。”

窗外的动静停住了。过了一会儿，那只小手慢慢地、艰难地缩了回去。

林清荷站在窗边，听着窗外风雪声中，那细微的、逐渐远去的脚步声，久久无言。

她回头看着榻上依旧昏睡的儿子，心中百感交集。这高门深宅里的冰冷与算计，竟是由这个最不受待见的庶子，用他最笨拙、最赤诚的方式，带来了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暖意。

而床榻上的莫妄虞，在意识模糊的深渊里，似乎也感觉到了一缕极其微弱的、带着冰雪气息的凉意，如同沙漠中的旅人偶遇一滴甘霖，虽然转瞬即逝，却让他灼热的痛苦，有了一刹那的缓解。

他无意识地呓语了一声，眉宇间的痛苦似乎舒展了一点点。

窗外，莫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浑身湿透，冻得几乎失去知觉，但心里却奇异地安稳了些。他“帮”到哥哥了，哪怕只有一点点。

那一夜的风雪，在两个身份悬殊、命运迥异的孩童心上，都刻下了一道无法磨灭的印记。

一个在温暖中感受着冰冷的守护，一个在严寒中燃烧着炽热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