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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室友 第1章 第 1 章

作者:浩丶海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11-12 17:10:25 来源:文学城

四月下旬的华城市,空气已经开始变得黏腻潮湿,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漫长夏季。

华城市殡仪馆,永安堂。哀乐低回,沉重肃穆。灵堂两侧,摆满了层层叠叠的花圈。灵堂正中高悬着市老干部局敬挽的挽联,上书:“一生刚正两袖清风昭日月,半世风雨满腔热血沃华城”。横批:“陆老千古”。

陆老的长孙陆允明正站在人群前排。他身穿一套黑色西装,是父亲陆宸东一早送来的,昂贵,考究,却不合体,就像临时借来的道具,在他清瘦挺拔的身上显得空空荡荡。

他木然站着,似乎四周的一切都与他无关,目光始终停在灵堂正中的黑白遗像上。

照片上的爷爷陆华冈,眉眼犀利,神情严肃,嘴角却噙着一丝笑意。那是爷爷标志性的表情。如今,这张脸,这副神情,永远定格在了冰冷的相纸上。

吊唁的宾客来来去去,不知多少拨。他们中,有自家亲戚,还有陆宸东商场上的熟人。他们西装革履,面带程式化的悲戚,与陆宸东握手时,言语间总不忘带上几句生意场上的应酬话。

还有一拨人,则明显不同。他们是爷爷的老同事,大多头发花白,步履蹒跚,腰板却都挺得笔直。他们不多客套,默默走到遗像前,深深地鞠躬,或念叨几句,或无言离开。

“允明啊,都长这么大了,今年有二十四了吧?”

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走到陆允明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陆过去总跟我们念叨你,说你是个有主意的,一定会有大出息。你一定得好好的,你爷爷看着呢。”

陆允明冷静自持的外壳裂开了一瞬,酸楚不由地涌上鼻腔。

“陈爷爷,谢谢您。”

送走了老人,他转过身,刚好看到自己的“家人”。

他的父亲陆宸东,江湾建设的董事长,此刻正扮演着一个悲痛的孝子。他眼眶泛红,声音沙哑,与前来吊唁的宾客紧紧握手,言辞恳切。无论是面对商界人士还是爷爷的老同事,他的表演都无懈可击。

站在陆宸东身边的,是陆允明的继母白洁。她今天扮演的是一位贤惠得体的儿媳,一身剪裁合度的黑色长裙,精致的眼妆略微晕开,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哭过的痕迹。加上她不时用手帕擦拭眼角,更显得姿态柔弱,惹人怜惜。

陆允明只觉得恶心。他可忘不了,三年前,就是这个女人在饭桌上阴阳怪气地挑唆,惹得爷爷在激愤中血压飙升,一头栽倒。

站在一旁的,是白洁的两个儿子,陆允明同父异母的弟弟。

十九岁的陆允诚安静地站着。他身穿一件熨烫过的白衬衫,微微垂头,眼神清澈,显得干净而忧郁。他不时瞥向陆允明,眼神中有担忧,还有一丝讨好。

小时候,母亲去世之前,陆允明还是经常去那边走动的,和允诚也算是一起长大,有些兄弟情分在。陆允明知道,允诚是关心自己的,但他心里一团乱麻,没心思回应。

陆允诚身侧的陆允兴,则明显不胜其烦。

在陆允明印象中,允兴一直是个喜欢摆臭脸的小屁孩。时间过得真快,如今他已经出落成了十七岁的健硕男孩。他身体微微摇晃,时不时低头看一眼手机,像是恨不得立刻逃离这里。毕竟,一个从小到大没怎么相处过的老人,对他来说毫无感情可言,倒是这突如其来的葬礼害得他连周末都过不成。

一家人,整整齐齐,各怀心事。

陆允明别过头,不愿再看他们。他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然后好好睡一觉。

自从那天被白洁气倒之后,爷爷住进了医院,再没有醒来。病房里,各种仪器规律的“滴滴”声响,像不知疲倦的钟摆,日复一日地计算着生命的余量。三年多来,陆允明日渐习惯了这声音。这证明爷爷的心脏还在跳动,他还没有彻底失去唯一的亲人。

他每周都会来三四次,坐在病床边,握着爷爷那只插着各种管子、干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事,说傻逼领导的工作安排,说同事之间的勾心斗角,说朋友们的绯闻八卦。

他知道爷爷听不见,但他还是抱有一丝幻想,只要他说得够多,或许哪一天,爷爷就会突然睁开眼睛,像从前那样瞪着他:“男子汉大丈夫,啰里啰嗦的像什么样。”

奇迹终究没有发生。

三天前,四月十九日凌晨三点十七分,原本规律的“滴滴”声,变成了一阵急促的蜂鸣。屏幕上的曲线,在剧烈挣扎了几下之后,彻底拉成了直线。

大概爷爷也累了吧,与其半死不活地留在这里,不如早日往生极乐。

那一刻,陆允明感觉整个世界静止了。他没有哭,只是呆呆地看着那条直线。

直到匆匆赶来的陆允诚,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他,在他耳边喊着,他才如梦初醒,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挣开,扑到病床前,哭得像个十岁的孩子。

十岁那年,他也是这样在母亲的身旁嚎啕大哭。

那是一个潮湿的雨天。允兴三岁生日,陆允明带着母亲做的点心去了父亲在三沙岛的新家。小允兴走路跌跌撞撞,一个不留神便从楼梯上滚了下来。不知是故意还是误会,白洁歇斯底里地控诉,是允明将幼弟推下了楼梯。父亲不分青红皂白,一脚将他踹翻,脑袋磕在桌角上,当场昏死过去。当他从医院醒来时,得到的是母亲冒雨赶往医院,在路上车祸身亡的消息。

是爷爷,将那个缩在医院角落里,哭得筋疲力尽,像个小木偶一样的他,接回了家。爷爷搬出了三沙岛的别墅,回到了老城区的机关大院,亲自抚养他。

“允明,有爷爷在,就有你一口吃的。”

从十岁到二十四岁,这十四年,是爷爷一片一片地将他破碎的世界拼凑起来。爷爷教他下棋,教他写毛笔字,教他做人的道理。在他因为性取向而迷茫痛苦时,是爷爷拍着他的肩膀说,路是自己选的,只要不伤害别人,就抬头挺胸地走下去。

爷爷是他唯一的家,唯一的支柱。现在,这个支柱塌了。

“允明。”

陆宸东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边,一只手沉沉地搭在他的肩膀上,将他从思绪中拉回。

“省里李伯伯来了,过去打个招呼。”

陆允明没有动,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陆宸东皱起眉头,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

“你听见没?”

“听见了。”陆允明淡淡应道,“等他先过来拜爷爷。”

“你这是什么态度?”陆宸东有些恼火,但碍于场合,他只能压低声音,“你爷爷尸骨未寒,你就想在这里给我丢人现眼?”

陆允明缓缓地转过头,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平静地看着陆宸东,嘴角勾起一个充满嘲讽的弧度。

“丢人现眼?”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比不上某些人,把葬礼办成生意场、大戏院,大演父慈子孝的戏码来得精彩。您说呢,陆董?”

陆宸东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搭在他肩上的手猛地收紧,几乎要将他的肩胛骨捏碎。

“宸东,允明正伤心,别逼他了。”白洁立刻凑了上来,一副善解人意和事佬的样子。

“允明,你也别怨你爸爸,他心里也难受。你爷爷最疼你,他走了,你也要多保重。”

白洁的语气温柔得能掐出水来,说出的话却像刀子,一遍一遍地在“你爷爷不在了”这个伤口上剐蹭着。

陆允明懒得和他们搭话,默默转向遗像。

“你看看!他眼里还有没有长辈!”陆宸东的怒火彻底点燃了,“你爷爷要是泉下有知,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也要对你失望透顶!”

“呵。”陆允明嗤笑一声,“爷爷最不想看到的,是某些人惺惺作态的样子。”

“你混蛋!”

“爸!”陆允诚急忙冲了过来,挡在两人中间,“爸,别生气了,哥现在状态不好,让他一个人待会吧。”他又低声对陆允明:“哥,少说两句吧,求你了。”

“就是,不会说话就别说。有什么好吵的,烦不烦?”

一直低头沉默的陆允兴终于开口了。他抬起头,一脸不屑。

“我看某些人才是故作姿态,故意找事。”

听到这话,陆允明将视线转向他这最小的弟弟,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

“怎么,我说错了吗?”

陆允兴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但还是不甘示弱,反而梗起脖子,声音也大了起来。

“爷爷生病,入院各种手续,是你办的?爷爷在医院躺了这些年,医疗费是你付的?你除了在病床前赖着,做过什么有用的事?现在爷爷没了,追悼会是你张罗的?现在你他妈在这里做出这副死样,不就是想让外人看看,你多委屈,多孝顺?”

他顿了顿:“不就是惦记着爷爷那套房子吗?虚伪!”

陆允明知道,允兴这小子一向脾气差说话冲,但以他的年龄和阅历,说不出这样市侩的话。他用脚趾头都能猜到,有人没少当着允兴的面说这些。

果然,他看到白洁脸上闪过一瞬满意的笑容,手轻轻搭在了陆允兴肩头。

“陆允兴,你错了。”

陆允明笑笑,缓缓开口。

“你们不知道吗,我上大学那年,爷爷就把大院的房子过户给我了。我不惦记,也不需要惦记,因为它本来就是我的。”

他当然不会和一个小屁孩计较,这番话是说给那个真正惦记的人听的。此刻,那人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很是好看。

“你有什么资格在这说话!”陆允兴自讨没趣,恼羞成怒,开始胡乱咬人,“你就是个外人,野种!在我们家装什么……”

“陆允兴!闭嘴!”他的话没能说完,便被陆宸东喝止。

但已经晚了。“野种”这两个字,精准地捅进了陆允明心中最痛的地方。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

从小到大,打骂、挖苦、嘲讽,他都麻木了。但是,敢侮辱他的母亲,不行。

“你再说一遍。”陆允明声音很轻,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我说你个外人野种!怎么了?”

陆允明猛地推开试图阻拦的陆允诚,一步跨到陆允兴面前,狠狠推了他一把。他没有陆允兴高,但迸发出的气势让对方踉跄了好几步。

“我警告你,管好你那张臭嘴。”那双淡漠的眼睛里,终于燃起了熊熊火焰。

“你、你再敢动我一下试试!”陆允兴色厉内荏地嚷道。

“你放肆!”陆宸东一声暴喝,大步上前,将陆允兴护在身后,“你要干什么,想对你弟弟动手吗?你还有没有一点做兄长的样子!”

陆允明盯着对自己怒目而视的父亲,冷笑起来。

“他什么时候认过我这个兄长?他今天能说出这些,不都是跟你们学的吗?陆董,你教得好啊!”

“你这个逆子!”陆宸东脸色发白,浑身发抖。

“对,我是逆子,您是大孝子。陆董,我问你,爷爷在医院躺了三年零二个月,你去看过他几次?你给他擦过一次身,喂过一次流食吗?你有关心过他身上有没有长褥疮,管子插着难不难受吗?”

周围不少宾客投来了诧异的目光。

“你没有!你关心的只有你的生意,你的江湾建设,你的面子!现在爷爷走了,你倒是在这里演起孝子贤孙来了?这还不够,你还要我和这小子扮兄友弟恭,我办不到!我没你们恶心!”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甩在了陆允明的脸上。

整个灵堂瞬间安静了下来。

陆允明的脸上浮起清晰的指痕,火辣辣的疼痛蔓延开来。

他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把头转了回来。那双眼尾微垂,总像是没睡醒的眼睛,此刻像铜铃般瞪了起来。

“你!”陆宸东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我陆宸东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忤逆不孝的东西!今天,我就好好管教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

他扬起手,还想再打——

“够了!”

一声嘶哑的怒吼,让在场所有人一震。声音的主人,居然是陆允诚。这还是陆允明第一次看到他一向乖巧温和的二弟这样声嘶力竭地喊叫。

“这么多年,在家吵还不够……”他两眼通红,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今天是爷爷的葬礼!你们要让在场所有人都看着你们闹吗?”

他插到陆允明和陆宸东之间,用肉身隔开了两人。看着陆允明脸上的红痕,他语气软了下来,几近哀求。

“哥,你先回家休息吧,好不好?这里有我。”

陆允明看着眼前的弟弟,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出他小时候矮墩墩胖乎乎的样子。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碰了一下,但仅此一下,随即又被阴冷覆盖。

他转过头,看着陆宸东,看着白洁,看着那一张张或惊愕、或看戏、或担忧的脸,突然就笑了。

他对陆允诚点点头:“我是该走,不对,是不该来。允诚,这里辛苦你照应,我这就走。”

“好!好!好!”陆宸东怒极反笑,指着永安堂的大门,“你今天要是敢从这个门走出去,就永远别再回来!我陆宸东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听到这话,陆允明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一丝欣喜。或许这正是他一直期待的结局。

“是吗?陆宸东,你可说话算数。从今天起,你别再认我这个儿子,我也没有你这个父亲。我们,一刀两断。”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径直走到爷爷的遗像前,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三个躬。直起身,他脱掉那件滑稽而不合身的西装,扯掉那根让他窒息的领带,统统甩在地上。然后,他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朝着那扇敞开着的大门走去,不顾身后陆宸东的歇斯底里,还有宾客的议论纷纷。

没有人敢再拦他。

走出大门,温热的空气扑面而来。他长呼一口气,仿佛要将肺里来自灵堂的那股冰冷腐朽的气息全部排出。

葬礼,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爷爷一辈子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陆允明相信,即使爷爷有知,也不会计较他的离场。

阳光刺眼,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清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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