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月认出白鹿竹的时间远比白鹿竹猜测的更早。
那日守卫匆匆来报,说刑部尚书之子宋羽涅被几名苗人一路追杀,狼狈躲入美人阁。
江上月眉尖微蹙,美人阁能在京城天子脚下三百里外做江湖生意,倚仗的正是当朝太子这座靠山。
而刑部尚书宋大人,是朝中罕见的纯臣,只忠于皇权,不涉党争。
偏偏刑部执掌刑狱、纠察之权,各方势力无不暗中较劲,想将这位宋尚书拉入己方阵营。纵不能使其归心,也绝不能让他倒向别处。
正因宋羽涅身份如此特殊,江上月便命人暗中处理了跟在他们身后的尾巴,又让人时刻关注他们的动向。
得知他们要到美人阁时,又命掌柜将他们引入一间可从暗道出入的雅室。
她并未立即现身,而是悄无声息地隐入暗道,暗中观察。
就是这一眼,让她几乎屏住呼吸。
那个站在宋羽涅身侧的少女的脸,恍惚间竟与记忆中的白悦予重叠在一起。
江上月指尖微颤,心底涌起的热浪几乎要冲垮理智。
但她很快压下了这阵悸动。江湖之大,无奇不有,容貌相似未必就是故人之后。
更何况……若是有人查清了美人阁与白悦予的渊源,刻意易容伪装,也未可知。
就在她凝神思忖之际,那少女却自怀中取出一枚眼熟的玉佩。
江上月瞳孔骤缩,她认得这玉佩。它不仅是白悦予与夫君的定情信物,更是开启白悦予名下所有隐秘财产的钥匙。
至此,江上月已有八分确信。
但她执掌美人阁多年的谨慎让她决定再试一次。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乌木小瓶,倒出猩红如血的丸药,毫不犹豫地咽下。这是当年她作为药童时,与白悦予一同研制的奇特毒药。
如果白鹿竹真的是白悦予的女儿,她一定会毫不费力识破她的诡计,解开她身上的毒。
事实证明,白鹿竹正是当年白悦予因苗疆藏宝图被迫逃离京城时,尚在襁褓中的孩子。
“我当年遇到你母亲时,她同现在的你差不多大。”江上月感叹,“一晃过去这么多年了……”
“当年的我和美人阁都太弱小了,没能保护好你娘和你。等我后来有了能力,你娘已经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不管我怎么找都找不到她,幸好你回来了。”
白鹿竹一直有个疑问压在心头,此刻终于问出:“阁主……江姐姐,当年我娘只身带着我逃离京城时,我爹去哪了?”
从云县的瞎眼仵作,到大佛寺的慧善方丈,从林孟秋的师傅到眼前的美人阁主,她从未听任何人提起过父亲。
相比于母亲浓墨重彩的人生,父亲仿佛一个模糊的影子。
“你父亲……”江上月眼底泛起没有杂念的崇拜怀念的光,“也是个极好的人。”
随着她的叙述,白鹿竹第一次知道了父亲的故事。
沈玉书,一个靠八字改名的男人。
他本是农家子,只因京城沈家三代单传的独子沈玉豪突发怪病,恰逢游方道士断言“贵公子命有所缺”。沈玉书就这样被买回沈家,成了沈玉豪的“补命人”。
说来也怪,自他来后,沈玉豪竟真的日渐好转。
但沈夫人兀自认为是沈玉书占了他儿子的命格,始终视他为眼中钉,多次想将他丢弃。
可只要沈玉书一离开,沈玉豪便会大病一场。
沈家只得将他养在偏院,不许他外出见客,更不许他读书。
沈玉书却凭自己的聪慧,偷偷学着识字算数,长大后靠着倒卖赚了第一桶金。
沈家素来清高,看不起商贾之事,认为他自甘堕落。
待沈玉豪身体彻底康复后,便强行分家,还勒令沈玉书偿还这些年的养育之资。
京城再无他立足之地,他只得远走他乡做生意,却也因此遇见了游历行医的白悦予。
“听你娘说,当时她正蹲在河边捣药。你爹路过,还以为是谁家姑娘要投河,慌得连鞋袜都来不及脱就跳下水……”江上月说着,眼角泛起细碎的笑纹,“结果水才没过膝盖。”
两人一见如故,顺理成章地在一起。
成婚后,沈玉书的生意越做越大,却将所有资产都转到白悦予名下,心甘情愿做她的大掌柜。
他本不必再亲自奔波,可白悦予喜欢四处行医,他便甘愿陪着走南闯北。就连最后回京城,也是因为白悦予随口说了句想看看京城的模样。
“若知道后来会发生那些事……”江上月的声音低了下去,“你爹定不会带她回来。”
白悦予生下白鹿竹不久,北边的生意出了差错,与官府起了冲突。沈玉书不得不亲自去处理。
这一去,直到白鹿竹满月,噩耗传来:沈玉书归途遇马匪,不幸亡故。
江上月至今记得那天的情形。白悦予抱着襁褓中的白鹿竹坐在院子的秋千上,不哭不闹,只是默默地流泪,仿佛整个人的精气神都随着眼泪一点点流失,像朵失去养分的花。
那之后,白悦予好似预见了什么,将所有的地契和奴仆卖身契都交给了江上月。
不久,谣言四起。一场由江湖、朝堂、甚至亲朋三方联合的追杀就此展开,一切都为了一张不知道能不能证实存在的苗疆藏宝图。
“那时的我太弱小,就算手握财富也不知如何动用。”江上月的声音带着深深的自责,“若你爹还在,以他的圆滑世故,定能游说各方,通过交易许诺将你娘从这场纷争中摘出去……”
她起身走向墙边的紫檀木柜,取出一个锦盒。“如今你回来了,这些本该物归原主。”
轻轻一拍手,梳着双螺髻的丫鬟们鱼贯而入,每人手中都捧着一个沉香木盒。
盒盖开启的瞬间,眼神好的左芝先倒吸一口凉气——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厚厚的地契。
白鹿竹往最近的木盒一瞥,最上面那张赫然是美人阁的地契,落款处正是母亲清秀的字迹。
左芝眼睛都看直了,她在钱庄当差赚零花钱时,也没见过这么多地契堆在一起。
“其他地方的铺子地契先不急,”江上月指向另外两箱,“这些是京城附近的铺子和庄子,你先收好。过几日我让各铺的账房把账本送来,你顺便认认人。往后有什么需要,直接去铺子里吩咐他们便是。”
白鹿竹怔怔地看着这些木盒。即便她不擅经商,也从说书人口中听过太多为争夺家产反目成仇的故事。江上月经营这些产业多年,竟能如此轻易地放手。
仿佛看穿她的心思,江上月轻声道:“我始终记得,我只是替你娘打理生意的大掌柜。”她的目光穿过轩窗,落在很远的地方,“这十几年,我没有一刻放弃寻找你们。”
可即便美人阁势力再大,也找不回一个已经逝去的人,寻不到一个刚与世界建立联系、关系空白的婴孩。
如果不是白鹿竹主动寻找,江上月穷其一生也听不到故人的消息。
看着江上月硬塞到手中的一叠地契,听着她如数家珍地讲解每个铺子的位置、掌柜性情、盈利多寡,白鹿竹只觉得掌心越来越烫。那些泛黄的纸张仿佛带着重量,压得她指尖微微发抖。
“城东那间绸缎庄,去年净利三千两;西街的米铺虽然赚得不多,却是打听消息的好去处……”江上月恨不得将这些年错过的禀报一股脑全倒出来,正讲到兴头上,白鹿竹突然一头扎进她怀里,毛茸茸的脑袋在她肩窝处蹭了蹭。
“姐姐,”少女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几分撒娇的软糯,“先别讲了,头疼。”
江上月未尽的话语卡在喉间,神情瞬间柔软下来。她轻拍白鹿竹的后背,像哄孩子般柔声道:“好好,不讲了。是姐姐不对,不该一上来就告诉你这么多,该让你慢慢适应的。”
白鹿竹熟练的想用撒娇解决问题说出的话,被江上月抢先说了出来,反倒让她更加不好意思。她把莫名发烫的脸埋得更深了些,鼻尖萦绕着江上月衣襟上淡淡的安神香的味道。
左芝站在一旁,最看不得白鹿竹这副假装柔弱的模样。
但如今这丫头摇身一变成了美人阁的幕后东家,她再不敢像从前那样当面翻白眼,只得偷偷别过脸去,对着窗棂使劲翻了两个白眼。
就在白鹿竹与江上月感情逐渐升温之际,另一厢被请到茶室等候的左树与宋羽涅,却随着时间流逝愈发坐立难安。
茶室布置得雅致,青瓷香炉里袅袅升起檀香,可左树只觉得这香气让人心烦意乱。
他第无数次望向窗外。美人阁在江湖上信誉极佳,向来不会对守规矩的客人动手。
可偏偏左芝在里面,以她那爆竹般的性子,万一受了委屈就扛起苗刀跟人动手,不会武功的白鹿竹根本拦不住她。
左树蹙紧眉头,发现自己又在设想最坏的情况。这总往晦气处想的毛病,实在该改。
他伸手去端茶杯,仰头欲饮,才发现杯中早已空空如也。
“哎……”他长叹一声,觉得自己修炼得还远远不够。转头看向始终静坐的宋羽涅,对方姿态从容,指节分明的手轻搭在膝头,不似在看缓缓升起的熏烟,仿佛是在赏雨品茗。
然而左树不知,此刻宋羽涅脑中已在飞速盘算:若真出事,从哪条路线冲进江上月的房间最便捷?东侧楼梯守卫较少,但西侧走廊更靠近出口。他甚至在心中默默比较了破窗而入与正面突破的利弊。
甚至,为何自己不是女子?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在宋羽涅心头不散。
若他是女子,此刻陪在白鹿竹身边的就该是他,而不是只能在此焦心等待。
茶凉了又续,续了又凉。
当门外终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时,两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目光紧紧锁住了那扇雕花木门。
宋羽涅手放在剑柄上,身体紧绷,进入待战状态。
来喽来喽,喜欢的小本文可爱点点收藏,下次更新自动提醒不迷路[亲亲][亲亲][亲亲]
上一秒,小鹿竹:“我姐是阁主?”
下一秒:小鹿竹:“阁主竟是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6章 易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