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得像一口井,沉默、冰冷、无边。思陵宫幽寂无声,风卷过檐角,吹散几缕残烛的烟气。
李承尧坐在榻边,鬓发凌乱,眼中血丝纵横。他听见沉重的脚步声,从远处缓缓传来。那声音每一步都稳,却沉得如同千钧。
门被推开。李世民披着黑色貂裘立在门口,烛光在他身后晃动。
那一瞬间,父与子之间的距离,仿佛隔着整个天下。
李承尧未起身,只是垂眸,声音低而冷:“儿臣何德,能劳圣驾亲临?”
李世民静静看着他,良久,才缓缓开口:“你瘦了。”
这一句简单的话,像风掠过冰面,没有涟漪。
李承尧抬头,目光灼灼:“陛下来此,不会只是为问儿臣安否。”
李世民走近几步,坐在案前。他的手指在案上轻轻叩着,声音低沉:“你母后之位,朕早已加封入祀。宫中无她,东宫亦空。朕只想问你一件事——”
他顿了顿,目光深得看不见底:“承尧,你恨朕吗?”
殿中一片寂静。李承尧的唇角轻轻一动,露出一丝笑,那笑淡得几乎是悲凉的。
“儿臣不敢。”他说得平静,连呼吸都不乱,
“若恨能救我,我早该恨了。只是……父皇废我,不曾问我半句真伪。”
李世民的手微微一抖,却仍维持镇定:“你诬陷你兄长谋逆,此事有迹可循。”
“是。”李承尧抬眸,目光中闪着被逼至绝境的清醒:“但父皇可曾想过,我为何要那样做?”
李世民沉默。烛火映在他眸中,跳跃如一线寒光。
李承尧缓缓站起,声音沙哑却清晰:“因为我怕。父皇,儿臣怕得连梦里都是风——那风,不知从哪来,却要吹走我的一切。”
他苦笑,声音几乎哽咽:“我以为,夺燕王之信,立储之稳;可如今才知,那风……从未止过。”
李世民的指节在案边发出轻响,他垂下眼,声音极轻:“你若肯等十年——天下,终是你的。”
李承尧怔住,眼底光芒一闪而灭。
他低声道:“若是十年,父皇还在我前,我仍不配。”
李世民凝视他片刻,声音低沉:“这些日子,可曾思过?”
李承尧微微一笑,那笑意冷而淡:“思过?儿臣日日思过,思自己失了父心,失了储位,也思父皇要的太子,是怎样的人。”
他顿了顿,眼神清澈如镜,带着一丝近乎悲悯的平静:“后来明白了——父皇要的,从不是人,而是‘顺’。”
李世民眉心微动,沉声道:“若汝能顺,今日何至于此?”
太子抬眸,目光一瞬如刀,却又迅速收敛。
“顺者,可保天下;逆者,必失宠。可父皇,您可曾想过——若太子不逆,又何以继承帝王之心?”
殿内一片寂静,只听得风拍殿门的声音。
李世民神色渐冷,缓缓道:“承尧,朕未曾不惜你,只是你心太深。太深,便不安。”
李承尧笑了,笑意更淡:“安?儿臣若安,便不配为太子。”
他缓缓抬起头,语气如叹:“父皇可要立赵王?”
李世民没有答,目光微沉。
太子便懂了,轻轻点头,笑意如刀割般薄凉:“果然。若立承平那便是另一个我。”
李世民抬眼,眼中一瞬闪过复杂的情绪:“他与你不同。”
“不同?”李承尧轻声问,“不过是比我更年轻,更听话。若您愿,他也会走上我这条路——只要冠上‘太子’二字。”
李世民缓缓闭眼,良久未语。风声愈急,烛火几次将灭。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哑:“朕立太子,不是给他荣华,是给他一场劫。若他渡得过,便为君;渡不过,便成亡。”
李承尧抬头,神色平静如死水:“那劫……您也逃不过。”
李世民微怔,目光中闪过一瞬讶异。
太子轻笑,眼底是一种近乎悲哀的清醒:“父皇困我于位,也困我于天命。您为天下立储,却不知天下早困于您。若命是牢笼,谁又真逃得脱?”
李世民沉默许久,只留下一句:“承尧,好生自处。”他转身,衣袂拂过风雪,背影沉入夜色。
李承尧静静望着那扇门,风从缝隙吹入,吹灭了最后一盏烛。
黑暗中,他低声喃喃:“父皇若真要天下无乱,便不该再立太子。”
贞观二十一年,长安重开春霁,宫门上新漆未干。
太极殿前,百官列班,风从朱雀门吹入,拂过旌旗,掠过阶前青石。
殿上帝座高悬,李世民端坐于上,神色沉凝如山。
一声传呼:“宣——燕王李承风,入殿。”
李承风缓步而入,衣冠整肃。他未着金袍,只是一袭素白,衣角随风微扬。
那一瞬间,群臣几乎以为他不是来受册,而是来送别。
李世民凝视着他,许久未言。风吹动殿帘,烛火摇曳。
“承风,”李世民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你母亲离去后,朕想了许久。她说你是风,自在而无羁。可如今天下未定,朕要的,不只是风,而是能镇住风的人。你可愿承此位?”
李承风抬头,目光如秋水,澄明而无波澜:“若我不愿呢?”
李世民微微一颤,却只是缓缓叹息:“那便由命。”
殿中寂静。李承风忽然笑了,那笑如春风般清淡。
“父皇,我不信命,但信人。”
他上前一步,跪下叩首,声音清朗:“若此位能让天下少一人被命所困,我愿坐。”
李世民的手指轻颤,那一瞬,他看见的不是臣子,也不是继承者,而是那个——曾被舒涵以全部命运守护的孩子。
群臣齐呼:“贺太子——!”殿声回荡如潮,钟鸣震彻宫阙。
李承风起身,缓缓转身。他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殿外那一缕飘散的春风上。
风掠过他的发,拂过他的额,轻轻扬起衣袂。烛焰微颤,仿佛那夜舒涵燃尽密札的余光。
钟声再起,春风穿殿。太子立,天下定。可那一刻,所有人都不知道一个自由的灵魂,正在金殿之上,被命运温柔地囚起。
李承风站在偏殿窗前,目光穿过初醒的长安,心中涌动着前所未有的沉重与兴奋——太子之位像一件无形的锦衣,既华美,又束缚。
凌瑶悄然走到身旁,微风吹起她的发丝,他伸手替她拂去,指尖温热。
“承风,”她轻声道,眼底闪着柔光,“你会一直这样,既为天下,也为我吗?”
他回眸,目光沉稳而温柔,像是横亘在风云中的一座山:“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便能肩负一切。权力可以限制别人,但永远无法限制你我之间的心意。”
凌瑶微微一笑,眼神坚定而温柔:“那我便不再担心风云与权势,我自由而立,不是为你停下脚步,只是愿意与你同行。”
晨光透过窗棂,洒在两人身上,温暖而清澈,像为他们独有的情感镀上光辉。
权力之外,世事再纷扰,也不能阻隔他们的互相守护与惺惺相惜。
几日后,风卷着枯叶掠过思陵宫的门扉。一座昔日太子所居的宫苑,如今门扉半闭,烛影微摇。
侍卫奉命远远避开,只留一盏孤灯照着那片冷清。
门缓缓推开。李承风步入殿中,身着素色常服,披着一层薄氅,脚步无声。
他看见李承尧正坐在案旁,削着一支折断的玉笔。笔锋已毁,玉屑散在案上,像雪。
“殿下,”李承风开口,声音平静,“承风来见你。”
李承尧抬头,笑了一下,那笑意里带着一丝苍白的讽意:“如今该叫你太子了。”
李承风摇头:“我从未要过这个名。”
“可你得了它。”李承尧淡淡道,手中那支折笔终于碎成几段。
他抬眼,神情里没有恨,只有一种疲惫的清醒:“你知道吗?父皇立你那日,我一点也不惊讶。其实我早知道——他一直怕我,也一直在等你。”
李承风沉默片刻,道:“他也怕我。”
李承尧怔了怔,随即笑出声:“哈哈……对,他怕的不是谁坐那龙椅,而是怕命。我们都在他的命里,被他替换、被他成全。”
烛火微颤,映在两人脸上,一人带着寒意,一人带着疲色。
良久,李承风低声道:“承尧,你若早些看开,就会明白——我们都只是他的影子。”
李承尧垂眸,声音低缓:“你说得对。可我不同于你,承风。你能背风而立,而我,是被生在宫墙里的。”
他抬眼望向李承风,目光忽然锐利:“你可知道,若不是母后早亡,我也许不会走到这一步。父皇给了我一切,又在我最渴望被看见的时候,收走了我自己。”
李承风静静看着他,神色未变。
“所以你恨他?”
“我恨——也不恨。”李承尧苦笑,“我恨他让我变成今天这样的人;可若我不是他儿子,我什么也不是。”
沉默。风从窗缝吹入,烛焰颤抖。
李承风轻声道:“你曾是储君,万民所望。如今……若我有朝一日也陷入这局,你会笑我吗?”
李承尧看着他,目光忽然柔下来:“不会。因为那时,你也就成了我。”
李承风沉默许久,微微俯身,郑重一礼:“承尧,你若有怨,有恨,都该留给我。风自会替你走完这一局。”
李承尧怔住,忽然笑了,笑得几乎像哭:“我倒要看看,你这阵风,能吹出宫墙去吗?”
烛火将灭,殿中只余两人对视的寂静。那一刻,兄弟二人都明白——他们其实都不过是被命选中的囚徒。
一个被囚于权,一个被囚于义。
当李承风转身离开,门外的雪光映在他肩上。李承尧缓缓闭上眼,低声呢喃:“承风,你若真能走远……替我看看外头的天。”
夜色深沉,东宫内只余几盏油灯,摇曳着微弱的光。
李承风独坐案前,身着素衣,手中把玩着一枚玉玺——那是父皇今日授予他的太子之印。
窗外春风轻拂,带来阵阵凉意,宫墙外桃花初绽,花瓣随风轻轻摇曳,落在青瓦与石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抬眼望向窗外,东宫院落在春夜微光下宁静而清新,仿佛整个宫廷都被柔和的绿意覆盖,又带着几分孤绝。
他轻轻叹息:“父皇选择了我……却也让我承载了这天下的锁。”
手指摩挲玉玺,记忆涌上心头——舒涵的目光、她的话语、母亲那份将自由赋予他的意志。
“母亲……你说,我不该被束缚。可父皇赋予我的,却是一条从未选择的路。”
他站起身,走向殿中窗边。春风透入窗棂,吹动案上的卷轴与灯火的微光,映在他的面庞上,清冷而坚定。
“权力……是不是必须用牺牲换取?若我不做太子,父皇会担心天下不稳;若我接下储位,我又要承受多少天下的期望?”
他闭上眼,感受风从窗外吹入,掠过脸庞,像母亲当年低语:“风,你要自由。”
“自由……”他喃喃,指尖轻触玉玺,“可自由,在权力面前,又该如何保持?”
案前,他将玉玺轻轻放下,闭目沉思。脑中浮现的,不只是父皇的期许,还有废太子李承尧的影子——那个聪明而骄傲,却因心术不正而被废的人。
“或许……父皇终究怕重蹈覆辙,他选择我,也是一种妥协。”
他缓缓走向殿中长案,抬手触摸案上的奏折,心中浮现一丝笑意:“母亲,你算过每一步,但你让我自由。我能背负天下,却不愿被命运束缚。”
他转身看向殿门,灯火摇曳,春月透入,洒在金漆地砖上。
“父皇立我为太子,但我——不只是太子,我是风。我不愿被宫墙、权力与命运锁住。”
他深吸一口气,握紧双拳,目光中有冷冽,也有坚定:“无论天下如何波涛汹涌,我都要走自己的路——像风,纵横天地,不羁而自由。”
春风拂过,桃花瓣轻落,仿佛回应他的誓言。
东宫内,太子李承风独自站立,月光与灯光映在他眼底,温柔却明亮——这不仅是权力的起点,更是自由的起点。
三月太子新立,太极殿内,金碧庄严,龙榻之上,李世民神色威严,目光沉静。礼部尚书上前,手持奏章,声音恭敬:“陛下、太子殿下,礼制有命,东宫宜纳侧妃,以辅佐太子礼仪,增添荣仪,恭请殿下意下如何。”
李世民目光转向承风,缓声道:“承风,此事非小,父皇愿听你亲自回覆。”
李承风起身,神情沉稳,却带着年轻人的坚毅:“父皇所言极是。承风知礼制之所需,亦明群臣之良意。然承风心有所系,仅一人。”
李世民眉头微挑,语气不急不缓:“一人?汝意如何?”
承风目光坚定:“凌瑶是儿臣心之归处。天下风云,儿臣可筹谋;爱情之事,则不可为礼制所左右。若要纳妃,儿臣心意自有分寸。”
李世民沉默片刻,缓缓点头,目光里既有考量,也有一丝认同:“嗯……承风尚懂自由与责任之理。父知汝心,但此事,需谨守分寸。”
承风微微一笑,低声道:“父皇放心,儿臣自明轻重。”
晨光透过太极殿窗棂,洒在父子二人身上。权力与礼制之重,如同金殿之柱,稳固而不可撼动。但在承风心底,凌瑶便是唯一不受权力束缚的归处。
东宫内,晨光初透,金瓦微亮,映照在青砖上,李承风立于窗前,目光穿过檐角斜射的光影,神色沉静而深远。
偏殿门扉轻响,凌瑶轻步而入,裙摆拂过青砖。她静静站在他身旁,目光温柔,却带着少许忧虑:“承风,今日群臣上表,请纳侧妃,你打算如何应对?”
李承风缓缓转身,目光如清泉般深沉:“纳侧妃是太子之礼,顺乎制度,也是天下对我的期待。”
他顿了顿,声音低而坚定,“但我不愿让心,随制度被分割。你知道,我从不想成为父皇那样的人——为了权力压抑心意。”
凌瑶轻轻笑出声,眼底闪过狡黠:“那你打算……不顺从礼制吗?”
李承风轻笑,微微俯身,将手轻握她的手:“我的心中,从未给别人留余地。群臣可以谈礼数,可我的爱情,不容替代。”
她轻轻点头,唇角含笑,目光柔而坚定:“承风,无论东宫风云如何,我会与你并肩。你若心安,我便心安。”
他抬头,目光如夜空般深邃:“瑶,你随我而立,我便敢对天下宣告:我的太子之位,虽承国命,但我的心,只属于你。”
凌瑶微微靠近,声音轻柔而笃定:“我也是。”
晨光透过窗棂洒落,映在二人身上,温暖而清澈。外面的宫墙、奏折、规矩、期望,全被隔绝。东宫之内,他们是彼此唯一的庇护,也是彼此自由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