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凛冽,含元殿宫灯摇曳,窗外银杏尽落。李世民立于殿前,背对烛火,神色隐在阴影中。
舒涵缓步入殿,行至几步之外,轻声道:“陛下,夜寒露重,何不早些歇息?”
李世民没有回答,只是缓缓转身,目光冷静而深沉。
“舒涵——当年我大哥死时,你不在我身侧。”
舒涵微微一怔,目光中闪过一瞬的波澜:“是。”
“可那夜之后,一切忽然转变:大哥死,父皇登基后立我为太子,父皇登基未久,天下局势尽在我掌中。”
他顿了顿,声音低哑:“你可知,朕这些年想过多少次——若无那一夜,今日会是什么样子?”
舒涵垂眸,语气平稳:“陛下何必问这些?那已是过去。”
李世民目光如刃:“可那夜的过去,决定了我此生的未来!若真有人提前动手,岂不连天命也被改写?!”
舒涵指尖微颤,却仍强自镇定:“陛下此言何意?”
李世民忽然走上前,几乎逼近她,声音低沉克制:“舒涵,朕信你,从未疑过你。可有人说——当年建成之死,并非我之手,也非隋余所为,而是有人提前布局。那人,究竟是谁?”
烛火闪烁,光影在两人之间摇晃。舒涵的呼吸微乱,指尖掠过衣袖。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抬眸,目光清澈却悲伤。
“若陛下真要听实情……”她轻声道,“那夜之前,我已知——若李建成不死,陛下此后战功赫赫,必然父子反目,兄弟相残。”
李世民怔住,眉间的冷意微微动摇:“你……‘已知’?”
舒涵微笑,笑意淡得近乎虚无:“陛下若信命,我便是窥了一眼命运;若信理,我不过早看清结局。那一夜,我只是做了您来不及做的事。”
李世民的手指轻颤,呼吸一滞,整个人僵在原地:“你……替我,决定了天下?”
舒涵低下头,声音几乎成了叹息:“不,是替天下,决定了您。”
长久的沉默。殿中烛火“噗”地一声燃旺,又慢慢黯淡下去。
李世民喃喃道:“那夜,你不在我身边,却在我命运里。”
舒涵的眼眶微红,轻声道:“若时光重来,我仍会那样做。你是我所见的大唐的希望。可若我早说真相,你必不会原谅我。”
李世民缓缓抬头,目光深沉如海:“现在说,我又如何原谅?”
舒涵迎上他的视线,泪光在烛火下微闪:“我不求原谅,只求您明白——我不是在害李建成,而是在救天下。”
李世民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良久,他低声道:“你救了天下,也毁了我对命运的信。”
舒涵的唇角轻轻一动,带着苦涩的笑:“可陛下——这天下,原本就不属于命运。”
风声骤起,烛焰尽灭。两人的影子在黑暗中重叠、又分离。那一刻,他们都明白——有些爱,是以秘密为代价的。
夜深露重,宫外传来更鼓声。李世民静立不语,手中微微颤抖。舒涵从袖中取出那份早已泛黄的密札,指尖停在那熟悉的封口上。
“陛下,”她轻声道,“这是那一夜的真相。二十五年了,我本不该再留它。”
她将密札放在案上。烛火微光映出那一角褪色的印记,似是当年的血痕。李世民凝视良久,喉结轻动,却终究未伸手去触。
舒涵望着他,神色平静,仿佛只是要送走一段旧梦:“这二十五年,它伴我如影——提醒我何时该沉默,何时该忘记。”
她伸出手,将那密札移至烛火之上。火焰瞬间窜起,纸卷蜷缩,墨迹化为灰烬。
火光映在她的眼底,仿佛燃尽了二十五年的隐忍。
李世民忽然上前一步,却又止在半途。
他看着那火焰中化作尘烟的真相,声音低哑:“你为何不让我亲眼看清?”
舒涵垂眸,轻声答:“因为陛下看清之后,便会恨我一生。那便不如……让它随火而去。”
灰烬飘散,轻落在案几上。风从殿门灌入,将最后一点火星吹灭。
李世民的目光随那灰烬落下,声音沉沉:“此事之后,你可知,朕再无梦?”
舒涵缓缓抬头,目光宁静如水:“那一夜之后,臣妾也再无梦。”
烛火彻底熄灭,黑暗中只余他们彼此的呼吸。
良久,李世民转过身,低声道:“你走吧。”
舒涵看着他的背影,轻轻一拜:“臣妾所求,不过大唐永世安稳,陛下平安。”
她起身,转身离去。殿门缓缓合上,风声卷起灰烬,在殿内盘旋,最终落在案边那一盏未燃的灯上。
李世民久久未动,伸手拈起一点灰,放入掌心。灰冷如雪。
他喃喃道:“她烧的是密札,也是我这一生的因果。”
殿外风过,梧桐叶落,月色沉沉。大唐的夜,静得仿佛从未有过那一场命运的火。
夜尽,风息。含元殿内一片死寂。昨夜焚札的气息仍在空气中弥散,仿佛灰烬未散,便有命运在悄然改写。
翌日,天未明,李世民独立含元殿。窗外晨光初破,金瓦映白,殿中寂寥无声。
他手中捧着那一缕余灰,指尖微微颤抖。灰冷、轻、碎——像他这一生被掩埋的信念。
房玄龄入殿,欲言又止。
李世民抬眸,神色平静得可怖:“房卿,昨日所奏——太子参奏燕王,与突厥旧部勾连,可有实证?”
房玄龄叩首,声音低沉:“臣查遍北疆奏报,无半句属实。太子所言,皆属诬陷。陛下明鉴。”
李世民阖目,沉默良久。殿内空气仿佛凝成寒铁:“如此——”他缓缓开口,“东宫之德,朕已再难庇。”
房玄龄抬头,看见那一刻的李世民,眉间没有怒意,只有深切的疲惫。
那不是盛唐的君王,而是一个为天下舍尽亲情的父亲。
“传诏,”李世民低声道,“太子李承尧,心术不正,诬陷骨肉,惑乱朝纲,废为庶人,幽于思陵宫。”
他的语调平稳,仿佛只是陈述一桩旧事。但每一个字落地,殿中群臣心头皆震。
“另——”李世民微微抬眼,望向远方的殿门外,似在望北疆的风雪。
“宣燕王入朝。”
这一句话,轻若羽,却重如山。殿内寂静得只剩风声,卷起地上的余灰,在案几间盘旋。
那灰微微飘起,仿佛昨夜那封被焚的密札,仍在风中低语——她替他改写了命运,而他终于,替她终结了命运。
李世民的目光缓缓落在那一点灰上,轻声喃喃:“舒涵……你说的没错。天下,不该属于命运。”
朝钟敲响,殿门缓缓开启。金光倾入,照在那位帝王的背影上——孤绝而坚定。
大唐的天命,在这一刻,重新回到了正轨。
北疆之冬,风雪如刀。雁门关外,白茫茫的天地之间,旌旗猎猎,战马长嘶。
李承风立于高坡之上,披重甲,面色坚沉。雪花落在他发梢与盔缨上,冷光与寒霜交织,映出他眼底深沉的光。
他刚从边防回营,营帐尚未入,忽闻号角三声,一名快骑自长安而来,衣甲尽覆白雪,喘息未定。
“北疆都督燕王李承风,接陛下圣旨!”
李承风转身,目光一凝。风卷起他披风的边角,他抬手接诏,声音低而稳:“宣。”
诏声高朗,随风飘荡在雪原之上:“皇太子李承尧,心存不轨,罔顾宗亲,惑乱国本,废为庶人。朕念燕王镇守北疆,忠诚勇毅,抚军有功,举止端正,特召还长安。”
言毕,天地寂静,唯风雪作响。李承风沉默良久,未言一语。
“废太子……”他的喉头紧缩,心中并无喜悦,也无幸灾乐祸,只有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父皇废了承尧,这意味着大唐的储位之争已经落在他肩上,而所有人的期待与目光,都聚焦于自己。
他目光落在那卷金诏上,雪花纷纷落在字迹之间,仿佛命运的灰烬。
身后众将跪下齐呼:“恭贺殿下——”
李承风抬手,止声。他的声音平静,却透着难以掩的复杂:“今日非贺,乃始。”
他抬头望向远方——那是长安的方向,天色灰白,万里之遥。
“父皇召我回朝……天下安定,边疆亦不容乱。你等留守,安抚三军,谨守不怠。”
他顿了顿,低声补了一句:“大唐将不复如昔。”
雪风呼啸,他的眼神微冷,却深藏敬畏。
那一刻,他心底闪过无数往事——幼时妹妹的笑颜、兄长的骄矜、父皇的目光、以及那位从不言命运、却改变命运的母亲。
他缓缓收起圣旨,语气轻得几不可闻:“母亲……这一局,是您早已算到的吗?”
风雪渐大,天地浑然一色。李承风策马而行,铁骑开道,雪雾吞没他背影。
而在长安的宫阙之巅,钟声初响,大唐的命运,正缓缓翻开新的篇章。
夜色深沉,宫灯暗淡,烛火将尽。含元殿内,寂静得连风声都显得沉重。
舒涵立在殿中,素衣无饰,鬓角的几缕白发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李世民坐在案前,手中把玩着那枚玉玺,目光却空茫无神。
良久,他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要被风吞没:“朕想立承风为太子。”
舒涵的指尖一颤,像被针刺中一般。她轻轻抬眸,努力维持平静:“陛下……您为何要如此?”
李世民抬头看她,神情复杂,似怒似怜:“你不明白吗?我不能让天命嘲笑我——若当年不是你逆了天,我的兄长不会死,我也许也不会登基。如今这天下,是我欠命得的。”
舒涵摇头,眼底泪光微闪:“不,陛下,那一夜我并不是为逆天……我是为我们。”
李世民喉头一紧,低声道:“可你帮了我,却让我活在谎言里二十五年。”
舒涵闭上眼,声音颤抖:“那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您若知道真相,只会恨我,而那恨——比死还重。”
沉默漫长得几乎凝结。
李世民的手在发抖,玉玺“咚”地一声落在案上。他缓缓站起,走向她,一步、一息。
“那现在呢?朕该如何看你?你杀我兄助我登基,到头来,你的儿子成了我最想毁的命数。”
舒涵泪如雨下,却仍抬头望着他:“陛下……您立承风为太子,不是为报复我,而是为向天命妥协。您怕了命运。”
李世民怔住,胸口微微起伏。
“您害怕命运再次伸手,怕下一场祸从天来,所以要让承风背负这一切。可承风——他只想做个自由的人啊。”
她的声音低低的,几乎要碎掉,“我给他取名‘风’,是盼他一生无羁。可如今,他却要背起这天下的锁。”
李世民胸口一窒,喉头发紧。他伸手,想去碰她的肩,却又僵在半空。
舒涵泪水滑落,轻轻摇头:“陛下,我不怨您。只是——我为您逆了天,最后却让自己的孩子,再次被天命锁住。原来,我也没能赢过命。”
烛火噗地一声熄灭,风从门缝卷入,吹乱她的鬓发。殿中一片黑暗,只余李世民低低的叹息——
“舒涵……你杀的是李建成,毁的却是我做人的心。”
她抬眼望向他,泪中带笑:“若我能重来,我不会杀他,因为我只想让承风,不要成太子。”
“这段命,该止在我,不该落到他身上。”他眼中是痛,她眼中是解脱。
舒涵转身离去,衣袂微扬。李世民怔立原地,他喃喃道:“原来,你真的是为我。”
无人应。宫门之外,风起。
长安宣德殿外,玉阶覆白,殿中香烟袅袅。
李承风穿着素色朝服,跪在殿中。他抬头,看见那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李世民坐在龙榻上,神色平静,眸光深沉如渊。
李世民开口的声音低而缓,带着难以掩饰的威压:“北疆风雪甚寒,卿此番回朝,辛苦了。”
李承风叩首:“儿臣不敢。”
李世民凝视他,片刻,忽而一笑。那笑意里有疲惫,也有讽刺:“你可知,朕为何召你回京?”
李承风沉声答:“儿臣不敢妄猜。”
李世民缓缓起身,走下御阶,步步逼近,语气淡漠:“太子李承尧被废,朝局不稳,国本需固。你,是朕唯一可立之人。”
李承风抬眸,目光如风雪中的孤鹰,平静无波。
“父皇若要立储,何须征询我意。”
李世民脚步微顿,目光锋利如刀:“你不想?”
李承风沉默。片刻后,他轻轻摇头:“儿臣名曰‘风’,本意自在,不欲困于一城一位。”
李世民的手指微微一紧,似在压抑什么。
“风?”他低声重复,眼神幽暗:“是你母亲的小名?”
李承风心头微颤,却仍沉声答:“是。”
李世民冷笑:“她真有先见——替朕杀兄,逆天改命,却给你取一个‘风’字,想让你一生无拘。”
他忽而抬眼,声音低沉:“可命数,岂是她能改的?!”
李承风缓缓抬头,直视他的父皇:“母亲逆命,是为助父皇;父皇立子,却为偿命。若真有天道,它见笑了。”
李世民的胸膛起伏,久久无言。
那一刻,他看着眼前的儿子,仿佛看见当年的自己——那个被她逼着继承天下、被命运推上王座的少年。
殿外的风呼啸着掠过朱门,卷起檐下积雪。
李世民忽然开口,声音沙哑:“朕以为,她害了我……可如今想来,是我……毁了她的心。”
李承风静静听着,神情恍若尘外。
“父皇。”他缓缓叩首,“若命是牢笼,儿臣宁作山中风。若父皇执意如此,儿臣唯有一请——请赐母亲出宫,随风而去。”
李世民怔住,喉头微动,久久未能言语。
“出宫?”他低声呢喃。“她这一生为朕困于宫墙,你却要她离?”
李承风抬头,目光清澈如雪:“风,不该有墙。”
殿中沉默。雪声、风声、呼吸声,交织成一种无法言说的静。
良久,李世民转过身,背对着他,缓缓开口:“去吧。你母亲,会等你说的这句话。”
李承风起身,躬身一拜,退入风雪。那一刻,他的背影被雪光吞没。
李世民独立殿中,望着殿外的白光,低声喃喃:“风——终归去了。可她留给我的,是永不散的灰。”
长安城外,苍山旧苑外春雪初融,山路湿滑。柳条新绿,风声轻柔。
李承风策马而来,卸下朝服,只着青衣。远处小溪旁,一座旧苑依山而立。那是舒涵幽居的地方。
门半掩,风吹帘动。舒涵倚窗而坐,正抚一盏温茶。听得脚步声,她抬眸微笑。
“你来了。”
李承风缓步上前,行礼如旧:“母亲。”
舒涵目光温柔,仿佛已不记得宫中的一切,只看眼前的儿子。
“你瘦了,”她轻声道,“长安的雪是不是比北疆更冷?”
李承风摇头,目光微黯:“儿臣不寒,只是风被锁住了。”
舒涵一怔,随即轻叹:“你父皇,终究还是……”
李承风抬手打断她,低声道:“他赦了您。让我来请您出宫。”
舒涵怔住,眸光微颤。那一瞬,她似乎想笑,却又笑不出。
“是吗?”她轻声喃喃,“二十多年了,我终于告诉了他一切。”
李承风垂眸不语。
舒涵望着他,语气忽而柔了:“承风,你可知——当年我为你取这个名,不是为你逃,而是盼你自由。可如今,你却要继位。”
李承风沉默片刻,抬眼望她,目光宁定如山雪:“母亲,若我不立,天下仍困于斗。若我立,或能止乱——那样,风才能再起。”
舒涵的眼中闪过泪光,似悲似慰:“你走上了你父亲的路。”
“不同。”李承风微微一笑,“父皇立于命,我立于心。”
舒涵看着他,神情渐渐柔和,指尖颤抖着,伸手替他整理衣襟。
“你果然像他——可又比他更像风。”
李承风轻声道:“若有来世,我愿生于山林,不问国事,只陪母亲煮茶听雪。”
舒涵微笑,泪光盈盈:“若真有那样一日,记得带上我。”
风声轻起,柳絮飞扬。李承风叩首,再不起身:“儿今日拜别母亲,若有缘,愿再随风而行。”
舒涵伸手,想去扶,却止于半空。她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目光如春雪消融的溪流,缓缓盈泪。
她喃喃低语:“风起了,终于不再困于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