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东宫讲堂。太子李承尧与怀安公主同侍父皇听学。殿中青帷垂地,香烟袅袅。
卢晏之衣青袍立于讲案之前,微一俯首,开口讲《周官·大宰》篇。他讲得不疾不徐,语气清润,如风过琴弦。
言至“以德辅政,以正化民”一段时,他忽然顿了顿,抬眼与李世民对视。
那一瞬间,殿中寂然。他行一礼,道:“臣愚以为——天下之治,不在多法,而在人心之正。人心若正,则礼自立;若偏,则法亦难行。”
李世民的目光,缓缓沉下,半晌,竟轻轻一笑:“好一个‘人心若正’。”
他微微颔首,语气平和,“朕昔年入太子府时,魏公亦言此句。卢卿此论,可与之同。”
明书静静望着这一幕,心中忽然有一阵暖意蔓延。
那一刻,她看见的不只是那位少年讲史的风度,更是父皇眼中第一次浮现出的——欣赏与认可。
殿外风过,金铃叮然。阳光斜照在那案上,映出两个人的影子——一人青衫,一人凤袍,皆立于光中。
风动处,似有未说出口的心意,在岁月中悄然成形。
宫中夜深,月色如水。昭阳殿的纱灯燃了一夜,香烟氤氲,绕过金炉,散入空寂的长廊。
李明书披着浅紫的薄衫,步履极轻。她方才从东宫学堂出来,仍能听见父皇的笑声在耳边回荡——那是许久未闻的语气,温而不严。
“卢卿此论,可与魏公同。”
那一瞬,她心底像被什么轻轻拨动。不是惊喜,而是一种——安定。
一种她未敢奢望,却又悄然降临的安定。
她回到殿中,正欲卸钗,就听见帘外传来侍女的轻声通报:“殿下,仪妃娘娘命人传话,请您前殿叙话。”
明书一怔,随即起身,整了整衣襟。夜已深,母亲却唤她,想来并非闲谈。
羽明宫内,香烛微明。舒涵倚坐榻上,素衣不饰,鬓发半挽。岁月在她眉间留下温润的痕迹,那是帝王之妻的从容。
“母妃。”李明书行礼。
舒涵抬眸,目光极柔,唇角带笑:“坐下吧,明书。”
明书依言坐下,香案上那盏茶还温着,氤氲中有淡淡花香。
舒涵缓缓道:“今日听说,你父皇在讲堂上,极赏那位卢郎?”
明书指尖一紧,抿唇点头:“是……卢晏之讲论有度,父皇甚喜。”
“嗯。”舒涵点头,语气温淡,“他随你北行,又护你安返,陛下自然也暗暗关注于他,只是——”
她略一停,目光缓缓落在明书的脸上。那眼神极温,却也极深,仿佛能看进她心底去。
“只是,你呢?你心中,如何看他?”
明书怔了怔。片刻后,她低声道:“女儿……不敢妄言。”
舒涵轻笑,摇了摇头:“在母亲面前,无需‘妄言’二字。”
她放下茶盏,声音更低了几分:“明书,你今年十五岁,已不是小孩。你可知,你看卢晏之的眼神,与昔日在太学时不同了。”
明书的唇轻轻颤了一下。良久,她才开口:“母妃……我也不知何时起的。或许是那一日,在北地驿馆,他与我谈天下与人心的时候——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看见了我。不是公主,也不是陛下的女儿,只是……明书。”
舒涵静静听着,眸光微微一柔:“你说的这句话,”她轻声道,“当年我也曾说过。”
明书抬头,怔怔望向她。
舒涵笑意浅浅,目光似穿越岁月:“那时,我也是你父皇的心中人。长安人皆道你父皇天纵之姿,雄才盖世,可他那双眼看向众人时,世上谁敢直视?——可有一日,他问我:‘舒涵,你怎么看天下?’我答他:‘天下非帝业,乃众心。’他便笑,说‘你能与我同心。’”
“所以,你看——”她顿了顿,声音更轻,“我理解你。”
明书的眼中,忽而一热:“母妃不怪我吗?”她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意。
舒涵缓缓摇头,笑意柔如月:“我怎会怪?你父皇那日见卢晏之,眼中已有几分喜。范阳卢氏世代清贵,祖辈有勋有学。若他真心为人清直,又能与我女儿相知,何尝不是天意?”
她说到这里,微微收声,语气忽而一转——带上一丝母亲独有的谨慎与叮嘱。
“但明书,你须记住:你可喜他,却不可失了自己。”
明书怔住。
“帝家女儿,最易为情所困。情若深,易为人所制。你要他敬你、懂你、护你,就要先让他知——你不只是一个需要被怜惜的女子。你是能与他并肩的‘心’。”
明书轻轻咬唇,垂下眼。她懂母亲的意思——这份感情,不是偷着藏的柔情,而要立在光下。
那样,父皇会信她,世人会敬她,卢晏之……也才敢真心待她。
舒涵伸手,轻轻替她理了理鬓发,低声道:“去吧。若你真心要他,就让他看到——怀安公主不惧风,不惧名,也不惧命。”
“母亲是说……让我自己去争?”
“争什么?——不是争,是成全。”舒涵微笑,“你若真爱他,不必等谁允,也不必藏。只是要让这份情,能配得上你,配得上他。”
明书的眼眶微红,轻轻一揖:“女儿记下了。”
烛光摇曳,母女二人相对无言。窗外的桂花正落,月色温柔地洒在她们的衣袖上。
那一夜,明书梦中重回北地,梦见风吹草动,青衫随风。只是这一次,她不是远远看着,而是策马并行。她笑着对他说:“卢晏之,今次我不是你要护的公主——我是与你同行的人。”
八月十五中秋之夜,长安月明如昼。曲江之畔,桂影盈风,水光似银。宫灯连绵若星河,笙歌渐起,香雾自亭台间袅袅升起。
李世民设宴于曲江,命百官、宗室共赏月。
曰:“天清地朗,人心当同明。朕欲以文会友,以乐会心。”
诸王、公主皆依序而坐。李明书身着浅金长襦,鬓边一枝桂花,映月如晕。
她立于亭下,目光不经意地,掠向文士席间。
卢晏之一袭青衫,佩玉清简。他立于众中,不言不动,仿佛曲江风月都为他静止。
李世民执觞微笑:“今夜为中秋,古人咏月无数,不若以‘风与月’为题,各赋一章。文成之者,可登亭自诵。”
众臣皆应。曲江水光映纸,百官纷纷命笔。
有人写月色入琴,有人咏风过芙蓉。
但殿前独有一人,提笔而思,久不落字。那人,便是卢晏之。
他仰望明月,月华照水。风起处,水面细纹层叠。他忽然想起——北疆的风、冰化之声、她披披风立于河畔的背影。胸中微动,笔端生意。
于是写下:《风月引》
风入高城起暮尘,月明千里照行人。一川草色归心远,万壑霜华到骨新。若问今宵风与月,相思俱是两无因。
字清似玉,行笔不疾不徐,透着静中之力。文成之刻,曲江一静。
李世民取而读之,良久,微微一叹:“此子笔中不独有才,亦有情也。”
舒涵坐于侧席,温声一笑:“风寄情,月照心。臣妾以为,此诗可入《御选百章》。”
李世民转眸一笑:“卿家总替才子说话。”
“臣妾只惜好文。”舒涵微微垂睫,眼角却藏笑意——她早已看出,女儿听此诗时,指尖轻颤。
李世民放下诗卷,神色微深。他没有说破,只命近侍低声:“传中书舍人,查范阳卢氏近世家谱、师承往来,朕要一观。”
说罢,传口敕:“范阳卢氏子卢晏之,文采清俊,朕欲召入翰林待诏,候中书考核。”
殿中群臣暗动。那青衫少年静静跪谢,目光却不敢再抬——因为他知道,方才那一瞬,桂花影下,有一双清眸正在看他。
风过曲江,月照金阶。而某种未言之意,已在这明月之夜,轻轻生根。
卢府书房中,烛火温暖,却无法驱散卢简之眉间的微微凝重。他缓缓放下手中的奏章,回想起陛下近月来对晏之的种种任命:修史、侍读学士、东宫伴读、翰林待诏——每一项,都在无声宣告陛下的青睐。
他轻叹一声,手指摩挲案角,心中明白——这是陛下暗示了女婿的人选。晏之自北疆归来,才十八岁,却已有如此前程,背后的含义不可不察。
贞观二十年九月,长安寒意初起,宫中晨光透过朱门,映在丹墀之上。朝会方散,李世民坐于含元殿内,手中捧着北镇军饷查核卷宗,眉目间带着一丝沉思。
他放下卷宗,淡声命近侍:“传中书舍人,来奏。”片刻,中书舍人退入,将几名文书官带入殿中,低声行礼。
李世民抬目,目光扫过卷宗:“王晏数月前上奏北镇军饷,朕令查核,如今结果已明。可知其过失与疏忽。”语气平静,却有不容置疑的威严。
一名文书官轻声奏道:“臣等查得,军饷账目多有折抵和交接不明之处,虽燕王政务勤勉,然王晏未详察即奏疏,失察实有不妥。”
李世民微微颔首,目光深沉:“王晏失职,且利用奏折生疑燕王,此人久居户部,不可再任。”他顿了顿,语气稍柔:“即日撤职,免其再累。户部当推贤,朕意卢简之为宜。”
殿中一片低语。卢简之站在角落,神色恭谨,心中却微动。他未料到如此迅速,却也明白——这是陛下的旨意,也是家族的机缘。
李世民目光落在卢简之身上,语气平淡却有深意:“卢卿谨慎忠直,素以清廉见称,朕欲以你为户部尚书,督理京畿钱粮。”
卢简之心中一震,拱手作揖,声音稳如磐石:“臣谨遵圣意,不敢有违。”
殿中群臣微微侧目,低声议论:王晏失职而撤,卢简之继任,皆合人心,但也不免猜测——陛下可在暗中另有所图。
李世民放下手,目光如春水般深远:“治国以人,择官如木。贤者当用,失者当止。朕自有安排,群臣毋忧。”
卢简之默然,心知这是责任,更是期望。
几日后,长安微寒。东宫内,烛火摇曳。李承尧端坐书案前,目光沉静,却带着几分隐隐的锋芒。
他缓缓开口,问身侧的杜荷与房遗爱——两位都是驸马,平素机警而谨慎。
“此番新上任的户部卢尚书之子,陛下屡加任用,如今又入翰林待诏、东宫伴读……诸位可知,父皇意欲将哪位公主许之?”
杜荷沉吟片刻,答道:“太子,此事陛下尚未明言,但按户部之望,世家之礼,自有安排。倘若陛下垂意,恐非寻常。”
房遗爱轻声道:“若真以公主为媒,陛下此番提拔卢简之恐亦是深意。以陛下作风,未必轻易示人。”
太子轻叹,目光微微收紧:“莫非……竟是明书?”
杜荷、房遗爱皆微微一愣,却未明言,只低声示意:“若真是如此,殿下当自审时局。”
李承乾缓缓靠椅背,心中暗自计算。他忽觉风起,仿佛长安城的每一声马蹄,都在提醒他——自己可能已被这对兄妹合计于无形。
“若明书真有此意……难道……我竟已经被这兄妹二人一并算计?”
烛光摇曳,影子在书案上拉长。太子嘴角轻抿,心思万端,既有疑虑,亦带几分暗暗的试探意味。
十月底的长安,晨雾仍薄,含元殿外的金阶被寒露浸湿,微光闪动。宫中香烟袅袅,烛火轻摇,仿佛将这深秋的肃静都收进帘内。
卢简之被传入偏殿,步履恭谨,心中却早知不凡——陛下今日召见,定非寻常问政。
李世民立于殿前,目光如松,沉而不厉:“卢卿可知,朕召你来,为何事?”
卢简之一拱手,声音稳如松风:“臣不敢不知,惟恐失言。”
李世民缓缓走近,目光落在他身上:“你儿晏之,随怀安公主北归,行事端方,文韬兼具。朕有意令其入翰林待诏,兼东宫伴读,并可修史典。你以为可否?”
卢简之一怔,心知此意已超出一般考核之事。沉声答道:“晏之虽年少,然志节不凡。若陛下如此安排,臣之子必不负圣意。”
李世民点头,声音更缓:“公主婚事,自有朕心。卢宴之聪慧而慎。你若许可,朕意甚明——此子,可托付于公主。”
卢简之心知陛下暗示已至赐婚之意,他深吸一口气,俯身行礼:“陛下恩典,臣感激涕零。若公主真心意愿,臣自会全力促成,务求无愧。”
李世民微微颔首:“你可放心,朕自会观察一段时日。家族可先作初议,无妨循序而行。”
卢简之再拜:“臣谨记圣意。”
李世民转身,目光掠过窗外的长安城,低声道:“长安风月虽好,但此事不可急。待诸事稳妥,方可行礼。”
夜深,长安的月华铺满了宫城。宫墙高阔,影子落在金砖上,像一条静默的河。
昭阳殿中,李明书坐在烛下。风从雕花的窗棂缝里吹进来,吹动案上的帛书。
她提笔良久,只在最上方写了三个字——“卢晏之。”
她写得极轻,像怕惊动什么。笔锋一顿,墨晕开来,她微微叹息。
“若我不是公主,我们会不会更容易一点?”她心里想着,却没写下。她懂——那样的假设,是奢望。
窗外有桂香浮动。她忽然忆起北地驿馆的那一夜——他披着青衫入门,笑着问她“殿下不眠?”
那时他眼里的光,是书卷气,也是天地间最干净的一种温柔。
那盏烛火渐渐低了,灯影摇曳。她收起那张未完的信笺,藏进枕下,心里默念:“你如今在何处读书?是不是也在想我?”
同一夜,翰林院。竹影疏疏,灯光映在青瓦上。卢晏之伏案抄写《史记》,却忽然写岔了字。
他失笑,放下笔。窗外月光如水,他抬头,见一轮月正对昭阳殿的方向。
他轻声道:“殿下……不,明书殿下,如今是否也看着这月?”
案旁的书卷翻动,他取出一张素笺,写下短句:“月在宫墙上,人隔千重门。风若有情意,替我过金门。”
写完,他也未封,只折起收入袖中。那是他从未敢寄出的诗——可若有一天能赠她,他便知,天下的风都曾替他传心意。
夜渐深,长安的鼓声远远传来。一个在昭阳殿,一个在翰林院。同一轮月,照着两人,也照着他们未说出口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