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未时,含元殿内香烟袅袅。金炉中沉香燃尽半支,殿外风静,帘影微动。
“宣范阳卢晏之觐见。”卢晏之踏入殿中,行礼拜下。
李世民负手而立,目光淡淡,却如一柄看不见的刀,冷静、审慎、深不可测。
“卢卿。”他开口,声音平稳,“昨日朕在殿前见你,言行合度。今欲与你稍谈,不论官职,只论人心。”
卢晏之拱手:“臣受恩而来,敢不直陈。”
李世民微微一笑:“你随明书北归,又同朕儿承风同行两月,见北疆军民之事,可有所得?”
“所得甚多。”卢晏之沉声答,“北地虽寒,而人心未冷。大唐治以律令,而北疆治以信义。若能兼而并之,则可安边三十年。”
李世民眼中微光一闪:“哦?兼而并之——你欲如何兼?”
卢晏之不卑不亢:“法度为纲,人情为绳。纲能定天下之势,绳可系民心之远。若只以律束之,民必畏;若唯以恩抚之,久而弛。故臣以为,北疆之政,当‘外以礼,内以信’。”
李世民盯着他看了良久,忽然微笑:“好一个‘外以礼,内以信’。你读太学几年?”
“五年。”
“可有人教你说这些话?”
“无人教。”卢晏之答,“臣不过见所见,思所思。若言有教,不过是北疆风雪教臣明白了人情。”
李世民神色微动,沉吟片刻,道:“你是聪明人。”
卢晏之垂眸,不答。
“聪明人最难处世。”李世民缓缓走近几步,语气轻,却藏着暗意。
“你可知,聪明若太盛,便会被人忌。若太敛,又会被人轻。”
卢晏之抬眼,目光澄明如水:“臣不求显,但求心安。若有一日,能以所学济民,足矣。”
李世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似笑非笑:“这话,明书也曾说过。”
殿内的空气微微一凝。卢晏之垂首,神色平静,却能看见他指节微微一紧。
“范阳卢氏家教甚严。”李世民转开话锋,语气淡然,“朕与卢侍郎相交多年,知其子必非凡庸。只是——长安多眼,宫中尤甚。”
“臣明白。”卢晏之沉声答,“臣心自有尺,不越分寸。”
李世民轻叹一声,转身负手,望向窗外的白云:“卢卿,若朕问你——太子与燕王,孰更近天下之理,你敢答吗?”
殿内一静。
片刻,卢晏之拱手,神色沉稳如山:“陛下,臣不论人,只论理。天下之理,不在势重轻,而在人心向背。得人者昌,失人者危。”
李世民的笑容终于露出几分真意:“你倒不像个十八岁的少年。”
“臣只不过比别人多看了一场雪。”卢晏之淡淡道。
李世民沉默了很久,才缓缓转身,看着他。
“你既如此明理,朕也不多言。——卢卿,长安风月多,宫门高墙深。此后若有恩赐,不必急领。”
卢晏之心头微震,顿首而答:“谨记陛下教诲。”
李世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神情渐深。他忽然喃喃一句:“若我明书……真心属他,此子或可托。”
风从殿门穿过,吹动衣襟,也吹散烛烟。天光落在金阶上,一明一暗,如是人心,如是天下。
含元殿外,暮光微沉,晚钟方起。金瓦映着落日,霞色如火,又似水,将整座宫殿染成一片静谧的金红。
卢晏之从殿中缓步而出,衣袂上还带着几分香烟的气息。他抬眼望了望天空,似在理思绪。
方才那番对谈,字字谨慎,却仍让他心头微颤——陛下的话太深,深到让他几乎忘了自己不过是一介士子。
“卢郎——”清脆的女声从丹墀下传来。
他一怔,循声望去,只见一抹明黄色的衣影立在宫道尽头,珠钗微颤,笑意盈盈。
那笑,是温柔的,也是倔强的。正如他记忆中太学那场春雨下的她——执伞而立,问他策论中“民心可测否”的模样。
“殿下。”卢晏之立刻趋前一拜,语气恭谨,“陛下已谕臣,无失礼数。”
李明书轻轻摆手,笑意浅浅:“礼数太多,反生隔阂。我不过来问——父皇见你,可难为?”
卢晏之微顿,答得极缓:“陛下……并未责臣,只问边地风俗与人心所向。”
“哦?”她眼中闪过一丝明亮,“那你怎么答的?”
“臣答——大唐治以律令,北疆治以信义。若兼而并之,则可安边三十年。”
李明书的笑意一点点深了,最后轻轻拍了拍手:“果然是卢晏之。”
卢晏之微微一怔。他从未见过她这般神情——带着一种少年心意的骄傲与欣慰,好像他不是在面对公主,而是面对一位真正懂他之人。
“你在笑什么?”他低声问。
“笑你仍旧那样。”她语气温柔,带着些微的叹息,“仍旧只说‘安边三十年’,却不说自己心里想守的是什么。”
风掠过朱墙,拂起她鬓边几缕青丝。卢晏之的喉结轻轻一动,目光微敛:“臣心所守,不可轻言。”
“为何不可?”李明书问。
“因一旦说出,便不能后悔。”
两人相视,片刻无声。金光从檐角滑落,落在他们脚边,像一条被岁月牵引的长影。
李明书低下头,轻轻道:“卢晏之,你真是个谨慎得让人讨厌的人。”
他忽然轻笑,眸色温柔:“谨慎之人,未必无情。”
她抬眼,正对上他那双沉静如水的眼。那一瞬间,风停了,钟声也远了。
只有两颗年轻的心,在皇城最深的暮色中,悄然靠近——却仍隔着一层名为“身份”的风。
“你该走了,”她轻声道,“再留,父皇会知道。”
卢晏之行了一礼:“殿下珍重。”
“你也一样。”
他转身离去,背影被夕阳拉得极长。李明书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朱门之后,忽然低声呢喃:
“卢晏之,若有一日不论贵贱,我仍想听你谈一场不关天下的事。”
风自远方而来,带着宫外淡淡的花香。她回身入殿,眸色却依旧亮着。
长安初秋,夜色浅淡,羽明宫昭阳殿的庭中桂香渐浓。月光斜照在廊檐下的白石阶上,一盏金莲灯静静燃着,火光微摇。
李明书随宫人入内。殿内帘影低垂,香气温润。舒涵正倚案煮茶,身上披着一袭素绫,鬓边插着一枝桂花。她抬眼时,笑意如昔。
“回来几日了,还是没睡好?”舒涵轻声问,茶香袅袅间,声音极柔。
明书微微一怔,笑着行礼:“母妃怎知?”
“你这孩子,眼底有风。”舒涵低笑一声,“北疆的风,吹久了,是藏不住的。”
明书沉默片刻,轻轻坐下。茶盏之间,香雾如丝。她望着那水光中浮动的月影,心头忽有些乱。
“母妃,”她低声道,“北地之行,女儿学得最多的,不是政事。”
“那是什么?”
“是人心。”
舒涵看着她,不言。
明书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语声渐缓:“草原的风很真。百姓辛苦,但眼里有光。那里的将士、牧人,皆为一口气活。我那时才想——也许天下不在宫墙之内,而在这风里。”
她顿了顿,像是在斟酌:“只是……女儿回来后,忽觉长安的风,太静,太重了。”
舒涵垂下眼,轻轻吹开茶沫:“那风里,可有一个人?”
明书一怔。月色落在她睫下,光影颤了颤。
“母妃……”她唇角微抿,终是低低道:“卢晏之……他让我看见了风该怎样吹。”
舒涵抬眼,那一瞬间,眼中并无惊讶,只有一点温柔的笑意。
“是他啊。”她轻叹,“怪不得你变了。”
明书抬头,急道:“母妃莫怪他——是女儿先心生敬仰。”
“傻孩子。”舒涵伸手轻轻抚过她的鬓发,语气极柔,“我何曾要怪谁?母妃年轻时,也见过那样的人——他一言一行,叫人心折。那时我便知,情这东西,不分高低,只问真意。”
她略一沉思,神情却渐转肃然:“只是,你是帝女。你若要走这一步,不能只凭心意。”
明书静静望着她:“女儿明白。若他心不正,女儿宁愿断之。”
“那就好。”舒涵点头,端起茶盏,语声低缓,“陛下信卢氏一族,也知晏之之才。但陛下凡事慎重,必欲察其志。你若真愿此缘成,需先静,后动。”
“静?”
“是。”舒涵目光微远,“我会劝陛下让他修史,不问功名,不涉私恩。若他真能守心如初,陛下自会知晓。那时,再谈婚嫁,也不为早。”
明书轻轻咬唇,神情里有一瞬的迟疑,却终是点头:“女儿听母妃的。”
舒涵起身,走至窗前,推开半扇珠帘。
夜风拂入,桂香更浓。她回头,望着女儿的神情,轻声道:“明书,你可知那风从何处来?”
“北方。”
“错。”舒涵笑道,“从心而来。风若真,能越山河;情若真,能渡世间。若你与他皆能守此心,不论帝王之家,仍是人间夫妻。”
明书听着,眼中微光一点一点泛起。她走到母亲身侧,轻声道:“母妃,北地的风,如今又吹回了。”
舒涵笑意温婉:“那便随它进来,不必怕。”
庭外月光似水,夜色静谧,烛火微晃,仿佛有无形的风,从北方悄然归来。
八月初御史台的钟声在晨雾中缓缓传开,宫阙高深,金瓦映着薄云。
太极殿中,李世民坐于御案之前,神色淡然,手中正翻阅着新入京的奏疏。案旁,魏徵与长孙无忌侍立。
“此卢晏之,”李世民淡淡开口,“昔从太学,近佐户部,前月奉命北行,又护送怀安公主归京。卿等可知其人?”
长孙无忌拱手,语气平稳:“臣与其父卢侍郎同列,范阳卢氏历代以谨慎著称。此子少负才名,于太学中素得师生推重。”
魏徵略一沉吟,答得更直白些:“臣亦有所闻。此子文章沉稳,策论有识,不趋浮华。惟性情深敛,喜静少语,不易测也。”
李世民微微点头,眼底有一瞬的沉思。
他抬手轻敲案几,语气似缓似慢:“——不易测,正是朕所虑。”
殿中微静。外头风吹动殿檐的金铃,叮然一响。
李世民低声续道:“此子一介书生,北行月余,得军心与民望。承风回信中言:‘卢生之才,足定一方。’然,才若过盛,或为患。魏卿,以卿之见,此子可任否?”
魏徵躬身:“陛下,天下之才,贵在度。臣以为卢晏之不躁不骄,有才而自守,反非祸器。若能用之以正,不必疑之以心。”
李世民不语,只阖上案卷。片刻后,他缓缓起身,负手而行,语气渐低:“魏卿可知——明书心中,已有此人?”
魏徵眉头一动,随即躬身:“陛下是担心……情乱礼制?”
“非也。”李世民转过身,神色淡然,“朕非古之昏君,不以儿女私情为罪。只是——帝家子女之情,须经得起风霜,不可一念而动。”
他顿了顿,目光微冷:“此子若真有心于明书,朕要看他能不能立得住。”
“陛下的意思是……”
李世民轻声道:“令中书、吏部暗访其行迹。由御史台派人,查他在北地所为、所言。但——”
他转过身,目光如刃,“不可惊动其人。朕要的,不是罪证,而是真心。”
魏徵俯首应命:“谨遵圣命。”
李世民复又负手立于殿侧,望着殿外渐亮的天光,神色微远。
他想起那日殿前的场景——少女立于风中,青衫少年微微拱手,两人一笑之间,竟有几分不染尘俗的真意。
他心中不由一叹:“若他真能不改初心,或许明书……也能有她自己的风。”
殿外金乌渐升,长安的晨钟再次敲响。李世民合上眼,语气平静:“传令——三日后,召卢晏之入史馆,修《贞观起居注》。此事,暂不宣于外。”
长孙无忌顿首:“陛下欲以史馆之职,试其志乎?”
“是。”李世民神色沉静,语气却极缓,“史官无权而近真,最能见人心。朕不看他能写什么,只看他敢不敢写。”
金光洒在殿中,烛火微微一晃。风过御阶,吹起御案上的一页未干的奏章。那纸上,恰写着“以德驭才”四字。
李世民伸手按住,目光深沉。
“才者,风也——”他低声喃喃,“若能驭风者,方堪托天下,亦堪托明书。”
秋风入宫,槐叶微黄。卢晏之奉旨入史馆时,长安的天正高远。宫阙深重,檐角的铜铃在风里清响,几乎与他胸口的心跳同频。
他拱手而立,礼毕后,只见守史的中丞缓缓开口:
“陛下命你暂入馆中,校修《贞观起居注》。凡国政之记,言辞务直,不可避讳。此为圣旨,你可明乎?”
“学生明白。”卢晏之垂眸,神色平静。只是那双眼,清亮如镜,藏着未可测的光。
书案上铺着数卷未定稿的史册。字迹或急或缓,皆是起居郎所记。
他展开一页,正见上书:【六月,北镇军饷事起。上命户部、兵部复查。言者谓燕王之勤,恐近权重。】
那一行墨迹未干,似有意留白。
他心头微微一动——这笔,写得极巧。既不褒也不贬,却足以让后世生疑。而这疑,若传于后世史官笔下,或许就是燕王一生的阴影。
中丞立于一旁,冷声道:“此处文字,尚待定论。卢郎以为,当如何改?”
卢晏之抬头,神色如常,语气平稳:“史官记事,当不阿权,不徇情。此句可删‘恐’字。”
“删‘恐’字?”中丞目光一冷,“此乃御史台旧稿,岂可擅动?”
卢晏之答得极缓,却无一丝退意:“若史官以‘恐’字写人,则是心中先有疑。史笔若不正,何以为鉴?臣以为,当改为——‘上命户部、兵部复查军饷,以肃纪纲。’如此方公。”
中丞神色微变,盯着他良久,方低声道:“此言,陛下亦未必悦听。”
卢晏之淡淡一笑:“史官当书真,不当悦人。”
殿角的烛火微摇。那一刻,空气仿佛凝滞。
——“史官当书真,不当悦人。”这句话,正被藏于暗处的耳目一字不漏地记下。而那耳目,正是李世民所遣。
次日,奏报至御案。李世民披着轻氅,翻开竹简,目光落在那句记言上,指尖微微一顿。
魏征立于一侧,看着那一行墨迹,忍不住微叹:“此子,骨中有光。”
李世民合上竹简,神色平静:“骨中有光,若无心驭之,终会灼人。”
他顿了顿,却露出一点近乎笑意的神色:“——只是,朕看他,驭得住。”
“陛下之意是……”
李世民负手而行,缓缓开口:“史官一职,最能见人心。此子临事不惧,不阿不曲。朕本欲察其有无私心,反见其心公若镜。”
他轻声叹道,“如此之人,可为国柱。”
魏征微微一笑:“陛下之言,倒有几分当年李靖初荐之时的语气了。”
李世民不答,只转目望向殿外。远处是御沟水声,天光淡白。风从宫墙外吹来,拂过一枝桂花,暗香随风而入。
他忽然开口:“传懿旨——卢晏之加侍读学士,入东宫讲读。朕欲见他。”魏征微怔,随即明白陛下之意。这是——赐他入青云之阶,也是,赐他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