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年六月,午光透过承天门的朱檐,映入紫宸殿。殿中暑气微闷,李世民静坐龙榻,手中折子一叠,未展便放在案侧。
“房卿,”他语声不高,却带着压抑的疲意,“朕这几日听说太子不治行检,好游不学。东宫属臣已上了好几封折子。你可知?”
房玄龄拱手,低声道:“臣知。”
李世民目光微移,落在殿外一株槐树的影子上。半晌,他忽然低笑了一声,那笑意里没有喜,只有一丝自嘲的淡凉:
“房卿可知,朕并非不爱燕王、偏宠太子。只是……人心难平。”
他顿了顿,似乎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
“燕王出生于武德三年九月的长安,那时朕尚在洛阳平叛。承风这个名字,并非朕所取。”
他轻叹,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案沿:“那是他母亲取的。朕当时嫌那名不够大气,想另取一字,她却笑说——‘那是取自我的小名,小风。’”
他目光微黯,声音渐低:“朕当时心想,女子情性,多念小意,也就由她了。”
李世民眉间微蹙,目光落在案前的折子上,指尖轻轻摩挲,似在与自己心事争辩:“而承尧,却是生在朕登基不久后,是朕所取名,取自上古仁君,也许朕在一开始就偏了心。
他顿了顿,目光微敛,似在看那几个字,又似在看自己。
“朕最近看关于太子的这些折子,就在想,是不是因为朕过分宠爱承尧,反而害了他?他无须战乱之苦,却也因此少了历练,遇事或许易生犹豫,心中不够坚决。”
房玄龄沉默片刻,终于俯首道:“陛下言之甚当。太子心性仁厚,却未历艰难;而燕王远在北疆,经风沙磨砺,方能自知进退。此消彼长,乃人之常情。”
李世民轻轻点头,目光幽深:“是啊……承风可锻炼,太子却被爱护得太周全,未必能承重天下。朕想,这份宠爱,究竟是福,还是祸?”
房玄龄稳重回答:“陛下,宠爱本无可厚非,但若能引导太子谨慎自持,辅以臣等辅佐,自可成器。”
李世民缓缓叹息,目光越过折子,落在殿外夜色中轻摇的银杏叶上:“朕自问对承尧的这份爱护,却似让承尧依赖太深。他心中有宠爱,也有安稳,可他能否独当一面,朕却心生疑虑。”
房玄龄沉声道:“臣以为,燕王远在北疆,自有磨练;太子留京,亦可通过朝政事务、科举选拔、军事演练等方式积累经验。”
李世民缓缓闭目,指尖仍摩挲着折子边缘,声音低沉:“朕深知天下大势,不可偏废……朕既想守护承尧,也想锻炼承风,可总觉得,这份权衡太难。宠爱若过,害人;过于严苛,又伤心。”
房玄龄拱手答:“陛下圣虑所至,臣必尽力辅佐二王,令二人各得所长,不负陛下深意。”
李世民缓缓睁开眼,望向夜色深处:“房卿,朕只愿二人各自坚韧,各自安好。”
夜风吹过含元殿外,卷起烛火的微光,也卷入帝王心中那份复杂而深沉的愧疚与期待。
几日后,夜色深沉,烛火微黄。李世民独自端坐龙椅,案前折子堆积如山,却无人敢随意上前禀报。房玄龄低首立于一侧,神色凝重。
李世民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略带焦虑:“房卿,太子这些日子,可曾用心修习治国之道?”
房玄龄躬身答:“近日臣多次察访,太子非但不勤政,反而疏远臣等。他所亲近者,多为长孙无忌、侯君集、房遗爱、杜荷等人。”
李世民眉头紧蹙,手指轻敲案几:“朕早知承尧过于娇纵,怕他依赖宠爱,却未料他心性竟生偏激……”
房玄龄稳声答道:“臣察太子之心,其忌惮之因,实因燕王年长、历经西域战功,又受民心敬重。太子若即位,恐无法控制燕王,于是心生算计、欲先行排挤。”
他顿了顿,继续补道:“臣查闻太子有意制造燕王之嫌,暗中试探、收集可诬告之事。若不早作防范,北疆之功、太子之位,恐皆受累。”
李世民握紧衣襟,目光幽深:“朕自问,这份过度宠爱,是否害了他本心?他本该成器,却因心生忌恨、疑虑与算计,将兄弟、臣子都卷入险境。”
房玄龄拱手应道:“陛下,太子心性偏激,臣当随时辅佐、引导,并密切监控朝局,以防内乱。”
李世民轻叹,缓缓说道:“今日所言勿要告知太子,你让太子明日深夜进宫一趟,朕有些话要当面教导他。”
房玄龄低声应道:“陛下圣虑至深,臣必尽心辅佐太子,保陛下心安。”
夜风吹入含元殿,卷起烛火微光,也卷动了帝王心中那份既为父心、又为天下之虑的复杂情绪。
夜色沉沉,烛火摇曳。含元殿内李世民独自坐在龙椅上,太子承尧被单独传入殿中,脚步轻缓却难掩紧张。
李世民目光深沉,缓缓开口:“承尧,近来宫中奏折,父皇看得甚多……你与辅臣疏远,又亲近几位心腹,朕心中甚为不安。”
李承尧低头,不敢直视父皇,只轻声道:“儿臣……惟愿父皇放心。”
李世民眉头轻蹙,语声平淡,却有不容置疑之意:“承尧,你可知?太子非宠爱所赐,乃天下之重。朕可立你,亦可废你。你若为太子,当容忠直之言,不可因忌惮而疏远贤臣。”
李承尧心中微微颤抖,却仍低声辩解:“儿臣并非心怀不臣之意,只是惧燕王势重……”
李世民目光如炬,缓缓俯身,语气凝重:“承风年长,你若因忌惮而心生算计,便非太子所应有之德。朕今日召你,是要你记清楚:安分守己,恪尽辅政之责,方能长久。你若迷失于心机与算计,即便父皇厚爱,也会害了你自己。”
李承尧低首,喉间哽咽,心中被父皇威严与期望压得沉重:“儿臣明白,父皇教诲,儿臣谨记于心。”
李世民缓缓起身,走至窗前,月光洒入殿内,映在承尧的脸上,也映在他略显疲惫的身影上:“记住,心若不正,道虽近,亦远。”
承尧心头一震,缓缓点头:“儿臣谨记。”
李世民目光越过窗外宫林,望向夜色深处,轻声叹息:“愿你自此知安分守己,方不负父皇深意。”
夜风吹入殿内,卷起烛火微光,也卷动太子心中那份从未有过的压力与警醒。
夜色沉沉,烛火将东宫廊道映成金色的光影。太子承尧独自坐在书案前。他身旁,几名亲近的心腹悄声而立,低头听令。
李承尧沉声开口:“你们都要谨记,燕王虽远在北疆,但他年长、有功于边疆,又得民心。若父皇驾崩,他一旦归京,恐社稷不稳,此事,不可大意。”
杜荷上前,躬身道:“太子放心,属下必会暗中察访燕王动向,掌握其行迹,不让他有机可乘。”
李承尧眼神微闪,冷声道:“很好。你们要去北境搜索信息,凡是突厥旧部与李承风有所联系,必须查清楚。凡有异动,随时禀报。”
房遗爱微微颔首,问:“太子意欲……直接诬陷燕王吗?”
李承尧嘴角一抹冷笑:“不是立刻动手,而是制造疑云,让父皇心生怀疑。燕王在北疆历练,若无端受指控,自会谨慎;父皇若听闻,则会权衡利害……如此,燕王行事必有所顾忌,心中难安。”
李承尧眼神冷厉,低声又补充:“记住,这一切必须悄无声息,绝不可让父皇察觉半分。”
夜风透过窗棂吹入,卷起烛火微光,也卷动东宫中那份暗潮涌动的势力。
太子的算计、燕王的潜力、天子的威严,三股力量交织,像一场未曾明言的风暴,在长安悄然酝酿。
贞观二十年七月中旬,北地的风已不似冬时那般凛冽。草原渐青,河水泛着银光,远处牧烟缭绕。
李明书立在定襄的城头,眺望着天际。风拂动她鬓角的细发,也吹散了这四月的尘梦。她已在北疆四月,看尽雪化草生,看尽边地的静与远。
身后传来轻轻的马蹄声。卢晏之着青衫立于阶下,神色温雅:“殿下,行装已备。燕王命属下护送殿下回京。”
她回身,目光停在他脸上,似乎还带着几分不舍的笑意:“你也随我一道?”
“奉命同行。”他微微一拱手,神情一如既往的恭谨,但眼底的温意,却在风中藏不住。
李承风自远处走来,玄袍猎猎,笑意温沉:“你二人一同归京,我亦放心。”
他顿了顿,看向卢晏之:“北地事毕,尔回朝中,或可入史馆修志。然此行,务必护我妹周全。”
卢晏之俯身一揖:“谨遵王命。”
李明书静静看着两人,心底忽有些涩。她知哥哥是在托付,也是在考量。大唐的皇子从不轻言“放心”二字——那是一种信任,也是一种试探。
启程那日,晨雾初散,草原上满是露光。苏鲁娜提着缰绳跑来,将一枚雕花玉坠递给明书,笑道:“这是突厥旧玉,保你一路平安。”
凌瑶在一旁笑意温柔:“代我向陛下与母妃请安。北地虽远,亦盼长安无恙。”
李明书收下玉坠,转身登马。那一刻,她忽觉身后的一切——兄长、嫂嫂、草原、雪岭——都成了梦。
“启程!”
马蹄声碎,风起如浪。卢晏之骑在她侧,青衫随风。两人并肩而行,远处的河水倒映着天光。
她轻声道:“卢郎,北地的风,与长安不同。”
他侧首一笑,语调温淡:“北风烈而真,京风柔而伪。殿下将回京,或许更难御的,是那风里的人心。”
她怔了怔,随即也笑:“那便请卢郎教我,如何驭风。”
风过草原,卷起一路花与尘。天色澄明,远处的官道,已在阳光中连向长安。
入夜,雁门关外风声渐止。山影如墨,星河低垂。驿舍的灯火在风中微摇,窗纸上映出两道静坐的影子。
李明书倚窗而坐,手中轻抚一盏温茶,茶气氤氲。她一路南行,见惯了草原的辽阔,却在这深山驿馆里,忽觉静得出奇。
外头忽有细雪。是北地的残寒,北地的风,总带着不舍。
卢晏之推门而入,青衫上覆着一层薄霜,手中捧着一卷旧书。
“殿下,”他笑了笑,语声温润,“夜深露重,仍未歇息?”
李明书抬眸:“北地的风不眠,我怎能睡得着。”
他在对面坐下,将书卷放于案上。那是《贞观政要》——她曾在太学时见过他手中抄过一册。
“你在看这个?”她微微一愣,“回京之途,却读国论?”
卢晏之笑意淡淡:“殿下既为帝女,观边事、知民情,皆关天下。晏之不过以此佐谈,免得行路太寂。”
她凝视着那卷书,良久才轻声道:“京中人,总爱论天下。可在这一路,我却只看见百姓。
他们或牧,或商,或耕,皆在风中谋生。
——卢郎,你说,天下究竟是国,还是人?”
他略一怔,随即轻叹:“殿下之问,深于诸儒。天下若无民,何国可论?可若无人持国,民又安在?”
窗外风声起,烛火摇曳。她垂眸,声音低得几乎要散进风里:“母亲曾说,帝家儿女,生来为天下,不得为己。”
卢晏之静静看着她。他从未见过她这样——不似宫中娇宠的公主,也不似笑语盈盈的妹妹,而像一个孤独的灵魂,在雪原上问风。
良久,他轻声道:“殿下虽为帝女,却有凡心。这并非罪,而是幸。”
她抬眸,目光与他相接。那一瞬间,风停了,灯火也似乎更亮了几分。
他垂首避开,神色微乱。指尖轻触那卷书,低声道:“殿下若愿,他日回京……可共论天下,不论身分。”
“好。”她轻轻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风的温度,也带着几分未觉的悸动。
窗外的雪悄然止住,山风卷着星光吹入。
她抬头望着天际,心底忽生出一个念头——若此路能再长一些,也许她就能更晚回到那个满是规矩与命运的长安。
贞观二十年七月底,长安晚夏,晨雾笼在朱雀门上,宫钟未响,宫道两侧的槐影已经长长。
自北而来的使队缓缓入城,旗帜上尘雪未褪,马蹄踏过御道的青石,回声清冷。
车辇停于承天门前。李明书掀帘而出,身着浅青襦裙,鬓边一缕金饰微晃。
她立于晨光下,神情从容,却掩不住眼底的一瞬酸意——三月去,七月归,不过一季,却仿佛隔了一生。
殿前的侍卫齐声行礼。片刻后,金色的殿门缓缓开启。
李世民自殿中步出,玄衣金带,神色如昔。他目光一扫,先落在明书身上——那眼神既威而温,似叹又似慰。
“明书。”他语声低沉,“你终于回来了。”
“父皇。”她行礼,唇角含笑,却因激动微颤。
李世民伸手,轻轻替她拂去发梢的风尘,笑意终露:“果然像你母亲,当年也是不顾一切非要去北疆,回宫时全然不同。”
他目光一转,看向身后那一袭青衫的少年:“这位,便是卢晏之?”
卢晏之上前,拱手拜下:“臣范阳卢晏之,叩见陛下。奉命护送殿下回京,一路安然,不辱所托。”
他语气沉稳,从容不卑。李世民微微点头,细细端详这少年。
青衫已褪北地尘色,气度却依旧清朗。眉目间那一分沉静,让人不由想起年少时的自己。
“范阳卢氏,忠慎之家。”他缓缓开口,“卢卿之子,果有其风。”
“陛下过誉。”卢晏之俯身,神色不改。
李世民沉吟片刻,目光再转向明书:“北疆风寒,你可安好?”
“女儿安好。兄长与嫂嫂皆护我周全。”她微笑作答,语气温柔。
李世民看着她的神情,忽觉心中微动——在北地的几月,明书似乎褪去了长安的稚气,目光多了几分沉静。
这不是宫中能教出的样子,而是天地风雪打磨出的从容。
他又看向卢晏之,缓缓道:“卢卿此番辛苦,户部卢侍郎向来忠直,得此子,亦是范阳之幸。”
“陛下谬赞。”卢晏之再拜,神色恭敬。
李世民微微颔首,却在心底暗暗记下这个少年。他并非未察觉女儿看这少年的眼神——那眼神柔中带慎,不似孩童对师友,而似心有波澜又不敢言。
殿外风过,带起几缕花香。李世民收回思绪,语气淡淡:“卢卿先回府歇息,朕改日召见。明书,你随朕入殿吧。”
“是。”两人一答一退,礼数分明。唯有风从宫门穿过,轻轻拂过他们的衣角。
那一刻,李明书回头——卢晏之立在晨光里,微微颔首。她唇角含笑,却未言一字。
长安依旧繁华,宫墙依旧高耸。只是她知道——那一片北地的风,已经留在了她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