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西风吹动营帐。烛火轻摇,照出砂砾的微光。帐外,巡逻的军士低声换岗;帐内,只有两个人的气息。
李承风坐在案旁,手指拂过一张粗糙的西域地图。笔墨未干,墨香混着风沙气息。凌瑶倚在帐门边,卸下弓弩,头发微乱,眼底还残留着白日的风尘。
她俯身看了看他摊开的地图,笑道:“你这图,画得不错。可这一带的水脉不在这里。”
她指尖轻轻一点,将笔夺过去,随手在旁边添上几笔:“看这里——沿山谷往南三里,是一条暗渠。若有战事,能通粮草。”
李承风微微一愣,抬头望着她。那一瞬,烛光正好打在她侧脸,柔和而专注。
“你比我更熟这一带。”他淡声道。
凌瑶放下笔,挑眉一笑:“我生在这里,总得知道怎么活下去。”
她略顿,目光落在他手上的剑茧:“你倒不像书生,也不像商贾。会骑会射,又懂兵事。你到底是谁?”
李承风神色微动,唇角一抹笑若有若无:“我父亲是唐人,母亲是突厥人。算不上谁的子弟,只是……不想被谁管罢了。”
“混血?”凌瑶略一惊,随即低声笑道,“那怪不得你突厥语说得这么顺。白日我还以为你是突厥商队出来的。”
李承风看着她笑,眼底闪过一丝玩味:“那你还拔箭指着我?”
“那时候我可不知道你会说‘不要伤人’。”凌瑶轻哼,模仿他早前的突厥语,尾音被风吹散。
帐内一阵静默,却不是尴尬。风吹动帷幕,烛火映得两人影子一高一低。凌瑶坐到对面,拿起一壶烈酒,倒了两盏。
“来,承风。”她举盏示意,“喝一口,你唐人的酒真烈,我得学着习惯。”
李承风接过,轻啜一口,喉咙被灼得发烫,却仍微笑:“你这弓法,已是西域第一,连酒都要比我强才算数?”
凌瑶眯眼:“那当然。咱西域女子,不喝酒,不算活过。”
他们相视而笑。笑意淡淡,却在那夜的风里带着暖意。
片刻后,凌瑶放下酒盏,语气忽然柔了几分:“承风,你唐人的规矩多,我有时不懂。像你们行军打仗,为什么总讲究阵法、礼数?有时候,快一点,也许就赢了。”
李承风神情微敛,指尖敲了敲案面:“阵法是用来守的,礼数是用来让人信的。边疆的仗,赢一时容易,守一地难。兵不怕死,民才不乱。”
凌瑶怔住,盯着他片刻,才轻声道:“你……不像个随军的人。”
李承风抬眸,眼底的笑意消散几分,只剩下平静:“我也不想只是个随军的人。”
她似懂非懂,却被他这句话深深打动。
那夜之后,她时常去找他:或问兵器,或论地势,或只是一起在营外看星。
有时她教他突厥语的古诗——有时他教她唐诗里的比兴与意象。
两人坐在沙丘上,听风吹过旷野,天幕之下,星光铺洒。
凌瑶指着天边的北斗:“我们那儿说,斗柄所指的方向,是命运的路。你信命吗?”
承风望着那片星空,语气极轻:“我信人能改命。”
风声一晃,吹乱她鬓发。她忽然笑了,笑里带着一点酸涩:“那就改吧。但若有一天改不动呢?”
李承风转头看她,目光极静:“那就忍。”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这个年轻的唐人——或者说,这个混血的少年——比风沙还沉,比烈酒更苦。
自此,凌瑶再未追问他的出身。但每当夜风起、沙鸣如涛时,她心里总会想:他不是路过西域的流浪者,他有自己的战场。而她,竟有一丝想为他留下。
四月那一夜,碎叶以东五十里,烽火突起。
营帐外鼓声急促,军士仓皇奔走。传令兵冲进主帐,高声道:
“禀报!西突厥小部偷袭粮道,押走两百石军粮,沿山北遁!”
李承风立于帐前,神色未变,只淡淡问:“守粮将谁?”
“是阿史那图鲁,伤重未醒。”
凌瑶闻讯已披甲而入,发梢尚带风沙。
“若粮道断了,三日内全军必乱。”她语气急切,“我带骑兵去追!”
承风看了她一眼,语气平静:“不必。”
“什么?”她一愣,怒意几乎掩不住,“你打算看着他们跑掉?”
他转身,取笔在地图上迅速描画几笔:“他们劫粮必走峡道,北坡虽快,却无水。再往西是巴格山谷,唯一的水脉在南侧。若我没算错,三个时辰后,他们必在那歇脚。”
他说话时声音极淡,仿佛早已看穿一切。
凌瑶冷笑:“你这是赌。”
“不是赌,是算。”承风淡淡回道,“追兵若出,夜行必被伏;若待其自困,便能一击定局。”
他放下笔,看向她:“你信我一次。”
凌瑶咬唇,半晌,终是沉声:“好。若你错了,我自己去夺。”
风起,军旗猎猎。他未多言,只令三百轻骑潜伏于南坡水源附近,又派两名骑侦去探烟火。
夜色深沉,月隐无光。时近子夜,果然,山谷中传来微弱的火光与马嘶。叛军已扎营,正煮食歇息。
凌瑶伏在沙丘上,望着那一片暗影,神情复杂:“你……真算中了。”
承风低声道:“等风起。”
风卷起时,他忽然起身,掷出一枚火引。夜空中,三百骑应声而动。
铁蹄如雷,火光乍起,突厥叛军还未来得及列阵,已被火攻从两翼包抄。
凌瑶纵马冲入阵中,长弓一引,箭矢破风而出,接连两名敌首倒地。承风紧随其后,一剑劈开敌阵,声声马嘶在火光中交错。
她回首,看见他银甲在火中闪光,背影沉稳如山。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他不是一时运气,而是真正懂得如何“算风、算人、算命”。
战毕,叛军尽溃,粮草尽回。夜已深,火光散尽,荒野中只余焦沙与星光。
凌瑶卸下盔甲,望着那片灰烬,低声道:“承风,你到底是谁?我看不透你。”
承风静静擦去刀上的血,语气平和:“我只是个学过两种文字、会说两种话的人。”
凌瑶盯着他,半晌,轻声道:“可你比两种人都聪明。”
他笑了笑,转头望向远方:“聪明没什么好处。聪明的人,总得装作不聪明。”
风吹起他鬓发,凌瑶忽然明白,他的沉稳不是天生的,而是被迫的。
那一刻,她第一次生出一种心疼的情绪。
她低声道:“你若愿意装作不聪明,那我便替你说真话。”
承风转眸,目光如星,轻轻一笑:“那可不容易。”
凌瑶也笑了,笑里有火,也有风沙:“那就一起难吧。”
八月初,西域的风终于静了。李承风立于高丘之上,望着远方延绵的沙海。风声寂寥,战旗破碎地猎猎作响。
数月鏖战,叛乱诸部尽皆归降。可他知道,这并非胜利的终点——真正的战场,在长安。
他俯身拾起一块碎裂的兵符,指尖沾着冷沙,低声道:“风停了,才是考验开始的时候。”
八月底西域的风仍旧带着盐碱与血腥气。军营拆卸了一半,旌旗低垂,马蹄声远。
李承风站在城门外,披着浅色战袍,盔甲收起,只留下单刀一柄。
他看着那条熟悉的驿道,神情平静,却没有迈步。
凌瑶策马而来,披着青色狐裘,鬓发被风扬起。她勒缰于他面前,翻身下马,走近几步:“你要走了?”
李承风点头:“诏令已至,须回长安复命。”
声音淡淡,却带着一点克制后的哽。
凌瑶望着他,笑容浅淡:“你在这儿,总是说‘须’。好像什么都不是你的选择。”
李承风沉默半晌,终于笑了笑:“若每一步都自选,我恐怕早回不去了。”
风吹起她的衣角,尘沙掠过两人之间。她看着他那双沉静的眼:“长安,离这里很远。”
“远得连风都变了。”他低声道。
凌瑶手中捏着一支细弓,木弦轻颤。她把弓递过去:“留着吧。西风起的时候,拉一弦,别忘了这里的风声。”
李承风接过,指尖触到她的掌心,凉。
他轻声问:“你不随我走?”
凌瑶微微一笑,目光却飘向远处沙丘:“我若去长安,成了谁?你该明白,那里容不下‘我’。”
承风望着她,眉目里那抹淡光像被风卷散。他的声音极轻:“那我可否偶尔回来?”
凌瑶摇头,唇角带笑:“你回不来了,承风。你若登上马蹄东去,就属于他们的天下,不再是这风沙的人。”
他低头不语。半晌,才抬起手,为她理了理鬓发,指尖划过她耳边的风。
“若有一日,”他轻声道,“你听见西风里有人唤你名字,不必回头。”
“为何?”
“那可能不是我。”
风起,旗声猎猎。两人对望片刻,无语。
她先笑,笑里带着一点沙哑:“你走吧,再不走,就走不成了。”
承风握紧那支弓,终于转身上马。缰绳一动,马蹄溅起雪沙,白得耀眼。
行至几步,他忽又勒马回望。凌瑶还站在原地,风里衣袂翻飞,像是要融进沙海。
他想开口,却终究只是拱手一拜:“此去长安,风仍在心。”
他策马而去。风沙卷起,淹没了那句低语,也淹没了她眼底未落的泪。
西风渐息,碎叶的黄沙被雪水压成浅褐色的泥。李承风骑在马上,披着单色斗篷,怀中藏着一支木弓。
那是凌瑶留给他的。弓弦不紧,像她最后一句话——“你回不来了”。风吹过时,弦声轻颤,像是在低语。
一路向东。驿道荒凉,行人稀少。越过葱岭后,雪山的影子被他抛在身后,天地渐渐变得柔和,树木开始有了叶,河流开始有了声。
可他觉得,风也变了——西域的风是干烈的、直白的,如凌瑶的眼;而中原的风柔顺,却带着规矩与城府。
他偶尔在驿站停留,饮一碗热汤,食几口冷饼。士卒们在帐外笑谈功勋,他却只静静看着篝火。
火焰明灭间,他能看见自己掌心那道旧伤,是碎叶城下刀劈的印记。
那伤未合,像他心底的一段回声——他想起她弓上的羽饰,想起她笑着说:“你若能跟上我,就有饭吃。”那笑在夜风里飘得很远,很轻,却落在他心上成了千钧。
入凉州境时,驿使迎上,递来一封加急公文。
他展开一看,是中书省调令——“命燕王速返京师,觐见陛下。”
笔迹锋利,墨色未干。他望着那字,心头忽然泛起一阵苦笑。
“陛下?父皇?”这两个称呼,在风沙之外的长安里,竟让他觉得同样陌生。
再行三日,地势渐平,城郭渐多。大军夜宿临洮,月色如霜。他在驿舍的窗前磨刀,刀影映着自己的脸——清俊、沉静,却比出征时更冷。
他想起母亲曾说:“风儿,若有一天,你从边地归来,记得不要让风沙全吹进心里。”
可他知道,那风早就进去了,吹干了热血,也吹冷了年少的梦。
再往东,是陇右道。山色葱翠,田畴平阔,孩童追着牛群跑,妇人背着柴薪笑。
他勒马远望,忽觉胸中一阵酸涩:他护的,不就是这些人吗?
他本以为边疆的功勋能换得父皇的信任,可他心里明白——那一封调令,不是召功,而是试探。他不是凯旋的儿子,而是“该被看清的那一个”。
到长安前一夜,雪又落了。驿道旁有一座破庙,李承风未进城,独自在庙里生火。
火光摇曳,他将那支弓横放膝上,凝视良久。
弓身已有裂痕,弦也略松。他伸手轻抚,像是在抚一段逝去的风。
李承风低声道:“瑶……我若不忘你,你可别怪我。”
风从门缝灌入,火焰轻轻摇曳,似回应,似叹息。
翌晨,长安城门在晨雾中显出轮廓——青砖、朱墙、金瓦。那是天下最繁华的所在,也是一切温情最容易消散的地方。
李承风收回目光,缓缓勒缰。他抬头望天,天光如洗,远远能看见宫阙的影子。
他终于明白:他走出了碎叶,却走不出命运。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仿佛仍在风沙之中。只是,这一次,风没有尘沙,只有权力的气息。
含元殿中静得能听见玉佩轻晃的声。李世民坐在御榻上,衣襟半敞,神情冷峻。
李承风跪在殿下,身着单衣,未褪风尘。他从碎叶归来,未奏凯,也未请功。只是按军律,回京复命。
“碎叶之事,诸部皆平?”李世民声音极低,却带着隐隐的试探。
李承风拱手,语气稳如平地:“启奏陛下,诸部内乱多因粮道与地界之争。儿臣未动刀兵,只令各部共议。今已定界修渠,百姓安业。”
李世民微抬眼,冷声问:“未动刀兵?碎叶之地血流成河,难道是朕眼盲?”
殿中气息陡紧。李承风却不慌,只微微叩首:“确有死伤,但非大战。儿臣所诛者,不过五人。”
“五人?”李世民目光一闪。
“乱起于私,平于法。”李承风抬首,神色沉静,“若我多杀,诸部表服而心乱;若我少诛,法不立。儿臣所杀五人,皆叛乱首谋,其余者皆释。”
殿中一片寂然。房玄龄与魏征对视一眼,目光中既惊且叹。少年言辞不激不卑,既有兵家决断,又隐一层帝王之气。
李世民却未言,只轻轻转动玉玺。片刻后,他开口,语气淡得几乎听不出情绪:
“诸将上奏,言尔得民心,西域各部称‘小可汗’。——这是何意?”
李承风静默片刻,低声道:“西人不识我名,或因母族血脉,遂以此呼。儿臣惶恐,不敢受之。”
“惶恐?”李世民缓缓起身,走下御阶,一步一步逼近。“你可知这三字,于天下人眼中,非称誉,乃祸根。”
李承风抬首,直视父皇的目光。那一瞬,他的声音极轻,却清晰如风:“儿臣知。”
李世民眸色微变。他盯着这少年——眉目清峻,神情克制,眼中既无惧,也无傲,反而透出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那冷静,不是天真无畏,而是学会了忍。
沉默良久,李世民终于叹息:“……罢了。”
他转身,背对殿阶,声音淡淡:“西域事务,由中书省议,尔留京听调。”
“儿臣遵旨。”承风俯身一拜,缓缓退下。
殿外天光冷白,他的影子被日光拉得极长。在御阶尽头,太子李承尧静静站着,手中折扇一合,声音温和:“恭贺燕王凯旋。”
李承风抬眸,目光平淡:“太子殿下言重了。”
两人擦肩而过,那一瞬的风,比碎叶的雪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