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六年春,金风未起,长安宫却早已暗流涌动。自燕王凯旋归朝以来,百官纷纷上奏,请为燕王殿下择配佳偶。
朝中议论三日,户部尚书请以太子舅家之女为妻;兵部尚书请以名门崔氏女为配;还有西域使臣上表,请以龟兹王女入唐为媵。
金殿之上,李世民听罢众言,神色未变,只淡淡道:“诸卿所言,皆可思量。”
听闻燕王议亲之事,舒涵在羽明宫微微蹙眉。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婚事看似荣耀,其实每一桩都藏着一层束缚。李世民是在考他。天下人都在看他。
三日后,承风被召入凌烟殿。烛火温柔,龙案上堆着几封婚书,封蜡未启。
李世民背对着他,语气平和:“这些女子,皆名门望族,或贤淑,或慧质。你若有意,可自择一门。”
承风跪下,神色清冷:“儿臣……皆不愿。”
李世民转身,眼中掠过一丝锋光:“不愿?为何?”
“儿臣出西域,见山河万里,知天下无定。若为一纸婚约而系人一生,不公于彼,不安于心。”
他语声稳如水,既无傲气,也无畏惧。
李世民沉默良久,缓缓叹息:“你果然像你母亲。连拒绝,也这般有理有据,让人无话可说。”
他忽然问:“你可知,这世上最难的是什么?”
承风抬头,目光澄澈:“是自由,父皇。”
李世民一怔。那一瞬,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舒涵。那个与他夜谈天下、笑言人心的女子。
他忽然低声笑了笑,带着一点无奈的怅然:“你母亲教得好。”
承风垂首,不语。
夜之后,婚议全散。群臣私下议论,燕王不近女色、志在清修。
可只有舒涵知道,那孩子并非不懂情爱,只是他太明白权力与感情之间的界限——他不愿像父亲那样,爱一个人便要毁掉一生的自由。
贞观十六年初夏长安夜深,宫阙沉寂。御花园中月色如水,玉阶上映着两道身影——一深一浅,一高一低。
李世民未着朝服,只披一件青绫长袍,神色少见地疲倦。他负手而立,看着池中倒映的月影,淡淡道:“你可知,为何朕从不真正信人?”
承风安静地站在几步之外,微微垂首:“儿臣不敢妄测。”
“因为所有人都要朕的东西。有人要朕的权,有人要朕的信,有人要朕的情。唯独,没有人要朕这个人。”
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那声音轻微,却仿佛把夜都割得更深。
承风抬起头,看着那张被烛火映出的侧脸——熟悉,却也让人生畏。他缓缓道:“若无人要父皇,儿臣要。”
李世民一怔,转过身来。烛光下,他的目光很深,却第一次有一丝颤动。
“你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臣子之忠,亦是儿之孝。若天下负您,儿臣也不会。”
短短几句话,平淡无波,却让李世民心底的某根弦轻轻震了一下。他凝视着眼前的少年,那轮廓分明、神色沉稳——竟越看越像当年的她。
他忽然笑了,带着一丝疲惫的温柔:“你母亲也说过同样的话。”
承风略一抬眉。
“那年晋阳兵起,她劝朕举兵反隋。朕问她,若此战败,何以自处?她说——‘若天下负你,我便同天下为敌。’”
李世民说着,目光落远,像穿透了十余年的时光。片刻,他又看向承风,语气忽然低了下去:
“你母亲是聪明人。她知道权力能成就一个人,也能吞噬一个人。她帮过我,也困住了我。如今,你又像她。聪明、清醒、知进退。
可朕有时宁愿你糊涂一点,起码不会让朕看见……那双眼里有她的影子。”
承风安静地听着,目光依旧沉稳。他轻声道:“若母亲的聪明让人敬畏,那父亲的孤独更让人心疼。”
李世民怔住。许久,他仰头长叹一声:“孤,不是天子,而是人心。”他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
“去吧。你若真要自由,就记住——天下没有真正的自由,但你可以让别人的不自由少一点。”
承风一拜。月色洒在两人的肩上,风拂过竹影,像是时光在无声地叹息。
那一刻,他们不再是帝王与皇子,只是一个懂得代价的父亲,和一个注定背负的儿子。
七月碎叶河畔,风卷黄沙,战马嘶鸣。第一场风暴,比他预想得来得更早。
李承风立在营帐之外,银甲覆尘,目光望向天际。那是一场急如箭的报信——“突骑施部夜袭疏勒城,杀守将两人,劫掠军粮三百斛。”
帐中将佐哗然。李勣沉声道:“殿下,突骑施部向来桀骜,或是试探。若不立刻镇压,他们会以为朝廷懦弱。”
李承风静静听完,指尖摩挲着案上地图,轻声道:“镇压之前,先查是谁送的报。”
李勣愣住:“殿下何意?”
承风抬眸,神情冷静:“突骑施部向来以突厥旧俗行事。若真袭疏勒,他们必取其牛马、焚其粮以显威。可报信中说‘劫军粮三百斛’,这分明是识汉文军粮制度者所言。若非内线通风,突骑施岂知我储粮几何?”
帐内一阵寂静。
李承风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平稳:“此乱,外火未燃,内火先起。”
“传令:诸部兵暂不动。先封粮仓,查行营出入文牒;再令译使带我亲笔书信,往突骑施部——言我,燕王李承风,东突厥之后,不以血统论亲疏,惟以信义论交。”
“若他们真为乱者,三日不复,我自将往。”
“若他们受挑拨,那挑拨之人,就在我们之中。”
他言语不疾不徐,却如沙砾入风,带着金属的冷意。
夜深,风更烈。
军营灯火连连,副将薛讷低声道:“殿下何必自称东突厥之后?此言若传回长安,恐有流言。”
承风轻笑一声,声音低沉:“我若避而不言,他们反更疑我‘背本’。若我坦然说出,反令他们无话。西突厥乱,最怕人心两面——我若连自己的血脉都不敢认,又如何让他们信我?”
他转身走入帐中,取出母亲的信,信上墨迹未干:“风寒勿信人言。”
他指尖一顿,低声道:“母亲,您早料到了。”
三日后,突骑施部来信。使者骑马至营前,披风染血。
他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单膝下跪,献上一柄断箭。
“燕王殿下,突骑施可汗言——碎叶之乱,乃有人假传唐令挑拨诸部。吾等愿助殿下诛叛。”
李承风接过那柄断箭,眉目如霜,目光远望。
他知道,这第一场试探,不是战场上的胜利,而是“信”的胜利。
那一夜,他在帐中默坐许久。风声掠过,灯影摇晃。
他忽然想起母亲在宫中说的那句话:“他们不怕你的刀,他们怕你像他们。”
他轻声笑了笑:“我本就是他们。”
烛火映在他眸中,像燃在风里的星光——既有火,也有风;既有锋芒,也有克制。
八月盛夏,碎叶河的夜风却依旧带着寒意。军营外的烽火早已平息,只余马蹄声远远回荡。西突厥的可汗遣使求和,边地暂安。然而李承风心中那根弦,却未曾松下。
他在营帐内独坐,案上摊着数封军报——三日前突骑施乱起,报文中记录详尽,连粮草损耗、守军调度都清楚得异乎寻常。
他手指掠过那些字迹,眉头渐渐皱起:“唐军之中,有人泄密。”
李勣入帐时,恰见他手边摊开的文案:“殿下怀疑何人?”
承风未答,只淡淡道:“这封报中有‘安西都护府’旧印,但那印章我来前亲自封存,未曾启用。”
他抬眼,神色平静:“印章不可能自己跑来碎叶。”
李勣神情一震,心底微凉。那意味——朝中有人在暗中布局。
风掠过帐门,带起火烛轻晃。承风缓缓站起,望向远处夜色。
“叛乱是假,试探是真。试探的不只是西域,也包括我。”
他转身,目光如霜:“父皇让我便宜行事——这四个字,是刀刃,也是试金石。”
李勣沉声道:“殿下的意思是,朝中有人想借乱,逼陛下疑殿下之功?”
承风淡淡一笑:“也许是太子的人,也许是旁的势力。若我妄动刀兵,他们只需一句‘燕王恃功专断’,足以定我死罪。”
他伸手拂去案上尘土,露出那枚母亲写给他的信封,信上只有寥寥几字:“不可信人言。”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母亲话中的另一层意思——风不止在草原,也在朝堂。
次日,李承风召见突骑施使者。他让人撤去卫兵,只留一壶酒。
“你们叛乱前,谁来过营地?”他问。
使者犹豫片刻,答:“一名唐人,说奉太子之命,来传旨调兵。”
帐中空气陡然一紧。李承风未怒,反而微微一笑:“太子……调兵至西域?”
他将酒盏推过去,语气温和:“你喝下这杯酒,我放你回去。告诉你的可汗——碎叶无乱,大唐无惧。”
使者战战兢兢地接过酒,饮尽,退下。
李勣压低声音:“殿下,既然有人借太子名号行事,为何不立即上奏?”
承风沉默片刻,缓缓道:“上奏则乱。父皇若知太子疑涉密令,不论真假,都会疑我借此削弟。朝中最忌‘兄弟争名’。我若真奏,反成‘欲除太子’。”
他走到帐门前,风沙扑面,铠甲上的尘光如雪:“有些事,不该让父皇知道。至少,现在不该。”
“所以,”他转身看向李勣,目光冷静而深沉,
“先查是谁‘借’了太子的名。”
那一夜,他几乎未眠。风声拍打帐篷,卷起烛火,映出他沉思的侧影。
他忽然明白,父皇当年坐上帝位时,也一定有过这样的夜。
从此,李承风第一次不再只是思考“何为仁、何为义”,而是开始思考“何为势、何为守”。
他抬起手,握紧剑柄,像握住自己第一份独立的判断。隐忍,是剑锋未出前最深的力量。心中已有决定——先守,不发;先察,不言;先稳,不动。
他不恨太子,也不恨父皇。他只是,在那片风沙之间,第一次——理解了权力的孤独。
贞观十七年初春,西域乱局仍未完全平定,燕王李承风带兵巡视边疆。黄沙漫天,风声呼啸,他策马行至一处荒坟边,忽见一名女子轻盈跃下马背,手持长弓,正挡下一群叛乱匪徒。
她眼神坚定,动作干净利落,轻喝道:“退!”
匪徒们惊愕,纷纷避开。承风从马背上看去,心头一震——眼前女子既不惧他人威势,又带着少年般的灵动与勇气。
他缓缓走近,语气平稳:“你……没事吧?”
女子轻笑,箭矢仍握在手中:“自保而已。你是谁?为何跟在这里?”
李承风笑了笑,作出无关紧要的样子:“我只是随军巡查,路过此地。看你身手了得,倒让我刮目相看。”
女子挑眉,眼底闪过一丝玩味:“哼,你倒是会说话。”
他也笑了,目光如风:“我叫承风,你呢?”
她轻轻放下弓,微微欠身:“我姓凌,名瑶,西域小贵族出身,家族虽不显赫,但熟悉边疆风俗与兵情。”
黄沙微扬,阿瑶将弓收回背上,轻巧跃上马背,眉眼带笑:“你可真有闲情,一路巡查,还停下来跟我说话。”
承风挑眉,嘴角微扬:“闲情?大抵你没看出,我正被几名‘无礼之徒’困扰呢。”
阿瑶轻哼,眼底闪着狡黠:“哦?你说的‘无礼之徒’,倒是有几个看起来挺厉害。”
承风目光微动,带着几分戏谑:“我若说,是你救了我,你会信吗?”
阿瑶轻轻笑出声:“哼,你小子会说话,不像是只懂骑射的人。”
承风心头一震,却又被她的勇气和直率逗得心中生暖:“你既然救了我,我总得谢你吧。”
阿瑶微微偏头,俏笑:“你要怎么谢?给我当护卫?还是帮我去抓那些坏蛋?”
承风假装思索:“若是护卫,我可要收钱啊。”
阿瑶哈哈一笑:“钱?你以为我爱钱?你若能跟上我的身手,也许我可以考虑请你吃顿饭。”
承风轻轻笑了,风吹起他的发:“成交,我来学你身手,你请我吃饭。”
阿瑶眼底闪过一丝亮光,轻轻点头:“好吧,承风,你就别让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