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得像墨。羽明宫的窗上覆着一层薄霜,烛火被风吹得轻轻摇曳。
舒涵独坐案前,正抄写经卷。殿门忽然被侍卫推开,冷风卷入,火光一颤。
“陛下驾到——”
李世民披着黑金纹绣的鹤氅而入,面色平静,却藏着一种令人不安的肃意。
舒涵放下笔,缓缓起身,行礼:“臣妾参见陛下。”
“免礼。”李世民走近几步,目光落在她桌上未干的字迹上——那是《道德经》,写到“知止不殆”。
他轻声道:“你又在教经书?”
舒涵笑意浅淡:“抄来静心。”
李世民看着她良久,终于开口:“承风……近来似变了。”
他的语气不重,但每一个字都像敲在殿柱上。
舒涵垂眸:“是变了。”
“他不争,不言,不露锋芒。”李世民缓缓走到她身旁,低声道:“昔日的锐气与胆识,朕亲手磨出来的。如今却像一夜之间,被你收走了。”
舒涵的神色没有动。她抬眼看他,声音极轻,却清晰无比:“陛下可知,刀若常出鞘,终会卷刃。”
李世民微微一怔,眸光深了几分。
舒涵继续道:“风儿聪慧,且明辨轻重。他若日日争锋,必生忌惮;他若静而守理,方能在风口立足。陛下的儿子多,太子已立,风儿若不敛锋,是祸,不是才。”
殿中寂静片刻,只余烛火噼啪。
李世民缓缓转身,背对着她,声音低沉:“所以,你让他藏了心?”
舒涵的声音柔,却不避锋芒:“我让他明白:锋芒不是为了争,而是为了护。护天下,护亲人,护自己。不争,并非无志;不言,未必无心。”
她顿了顿,低声补上一句:“陛下,您年轻时,是以锋取天下。可若您仍如昔日那般锋锐,今日的天下……是否还能长久?”
李世民回头。他看着眼前的女子,眼底那抹复杂的光,既有怒,也有理解,还有某种说不清的动容。
“你这般说话,倒像不是朕的妃子,而是……朕的对手。”
舒涵轻轻一笑,盈盈一拜:“臣妾既为陛下之妃,便当为陛下守平衡。”
李世民望着她的神色渐渐缓和。他叹了口气,语气轻了些:“若承风真如你所言,懂藏懂守——”他顿了顿,低声道:“那倒真像极了你。”
舒涵垂首,不言。殿中风声微响,雪夜无声。
李世民终是笑了笑,“罢了,朕且信你一回。但若有一日,他敛锋太深,以至失心——”
“陛下。”舒涵轻声道,“臣妾愿以此身担责。”
李世民深深看了她一眼,那一瞬,他像想起了贞观八年的雪夜——那个在含元殿前,独自立于风雪中的女子。
他转身离去,烛影随风摇曳。只留舒涵独立殿中,目光落在那句“知止不殆”上。
她轻声呢喃:“愿他知止,也愿他不殆。”
贞观十五年三月初九,那一日,长安正起春风。宫槐的嫩叶刚展开,阳光在枝影间闪烁。
舒涵正教李承风写字。少年笔力方显,神色专注。
忽有传信的驿骑至殿外。那人进门跪下,双手呈上一封来自北疆的信——封口是阿史那族的旧印。
舒涵愣了片刻。她伸手接过,却没有立刻拆开。她只盯着那枚印记看了许久,仿佛那一点朱红,仍带着草原的风尘。
李承风察觉母亲神情异样,轻声问:“母亲,是北疆的事吗?”
舒涵微微一笑,将信置于膝上:“是的,北方来信。”语气极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她拆开信封。那是一封什钵必亲笔的信。字迹仍旧挺拔,却隐隐有了力竭之意。
「小风:
风回北山,雪化时,群马初鸣。
我心安,族安。若此生有憾,唯是未能再见你笑。
风无形,却有向。若有一日你感到疲惫,
就抬头看天。北风仍在,只是换了身。
——什钵必」
舒涵看完,手指一颤。那封信落在膝头,却没有声音。
李承风望着她,忽然有种不敢呼吸的感觉。
他只见母亲静静坐着,神情恍惚,像在听远方的风声。
过了很久,舒涵才低声道:“承风,记得吗?你小时候问过我,风会不会累。那时母亲说——风也会。”
她轻轻阖上信,抚了抚信纸:“他累了,去歇歇了。”
她的语气平静得近乎温柔,可那一刻,李承风看见她眼里,有光一点一点碎开——像风卷起尘沙,却又轻轻落下。
李承风看着她,唇动了动,终究还是问出口:“母亲……舅舅,他——”
“承风,”她没有回答,只是轻声道,“你知道吗?在北疆的时候,有人常叫我‘小风’。”
“他说——风走到哪里,就带着草木的气息,也带着方向。”
舒涵回神,唇角微动。她看着儿子,忽然觉得他与那人年少时的模样,竟有几分相似。
李承风抬头:“那人,是舅舅吗?”
舒涵怔了怔,终于点头。“是他。”她轻声道,“他是这世上最懂风的人。可如今,他去了风的尽头。”
李承风一震,呼吸微滞:“去了……风的尽头?”
“嗯,”舒涵抬手抚他头发,语气温柔得像梦,“那地方很远。可他说——风无形,却有向。
所以当你抬头看天时,他就在那风里,看着我们。”
李承风静静听着,泪水在眼眶打转。舒涵伸手将信折好,放入怀中。
殿中静极,只有风轻轻拂过帘角。
舒涵坐在椅上,她的肩轻轻颤抖,泪顺着脸颊流下,落在衣襟,落在膝上,却没有声音。
脑海里全是什钵必的影子——他的笑,他的声音,他牵着她肩膀的手,他在风中奔跑的身影——每一幅画面都像针刺,痛得几乎让人窒息。
她只是静静坐着,任泪水流尽,任心里的空洞一点一点扩散。
三月十四,午后的长安乍暖还寒,宫墙外的杏花才开了一半。
李世民在武德殿中批阅军报。忽有急报自北疆驰入,尘土未落,信使已跪地呈奏。
他接过封函,目光落在信首那一行:「阿史那什钵必,于三月初八薨。」
他神色未动,只在那一瞬,笔尖在案上轻轻一停。案前蜡烛的火焰摇了两下,像被无形的风拂过。
良久,他缓缓放下手中的奏折。侍立的内侍低声道:“陛下,要不要告知仪妃娘娘?”
李世民抬眼,神情平静:“她已经知道了。”声音极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殿中寂然。他望向窗外,杏花随风轻颤。那风是从北方吹来的,带着雪的凉意。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晋阳初见那天的阳光、风、尘土、酒气、笑声,他们三个人,再也回不到那一天了。
羽明宫,夜色将深。舒涵仍坐在案前,窗外的春风吹动帘角,烛火微微颤。她听见脚步声,轻,却稳。
李世民走进殿中,身上带着夜风的凉。他走到案前,目光落在舒涵的背影上。
他轻声开口,像怕惊扰风里的秘密:“你……还好吗?”
舒涵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抬头,眼角微红,目光穿过烛火,落在窗外的风里。
他走近几步,烛影摇曳在他眉间,神情里既有克制的庄重,又有无法掩饰的怜惜。
他轻轻将那封信放到她案前:“什钵必已去,朕已经遣使慰问,贺逻鹘将来会继承其父之职。这是军报……”
他停了停,似乎怕自己的声音太重,扰碎了她仅剩的平静。
她抬手接过,轻轻展开:“阿史那什钵必旧疾复发,于三月初八日戊午,病逝于阿尔泰山南麓军帐中,年仅三十五岁,都督临终前,口授遗言:
‘吾身虽困,心尚明。此身若陨,草原之事,烦汝以告唐皇。突厥虽衰,然血脉未绝。愿后世勿复起兵,以恕今日之恨。此去,愿以魂守北风,不再扰华夏。’
其毕生致力边防,廉明忠勇,临终托付子嗣,望保顺州安宁。其风骨与忠诚,永为边臣楷模。
承旨:什钵必子贺逻鹘,继承顺州都督职务,尚望陛下垂鉴,谨遵边防军政。”
她的手指在那行遗言上微微颤抖。烛光映在她的指尖,像燃尽的余烬。
李世民静静地看着她,神情沉肃。他没有急着开口,只在她身旁缓缓坐下,伸手替她拨了拨案上的烛影,那烛焰跳动两下,才重新安定。
那是一个极小、极温柔的动作,却像他在无言地抚平她心底的风浪。
舒涵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像夜色里的一缕风:“‘什钵必’在突厥语里,是‘守护’的意思。他果然,用一生守护了我。”
李世民微微点头,目光沉了沉,语气平稳而略带感慨:“守护……果然是他的名字,也是他的一生。”
她微微转头,看向李世民,眼中闪着些许泪光,却努力稳住声音:“陛下的名字是取自‘济世安民’四个字吧。”
李世民微愣,点头道:“是的。小时候父亲听算命先生说了这句话,如今想来……那先生所言倒也精准。”
她轻轻笑了一下,那笑意淡淡的,带着一点自嘲,又带着一点怀念。
“在族人眼中,兄长是启民可汗长孙,是未来的可汗;可我知道,兄长一生,从未贪权慕位,他常说,人要像风一样‘无形,却自由;无声,却能撼动山河。’所以他给我取名小风。”
李世民神色一震,低声道:“原来……竟是他取的。”
舒涵泪光闪烁,却没有哭。五日来,她的泪早已流尽。她只是低着头,轻轻抚着信纸,指尖温柔得像怕惊碎那字里的魂。
“兄长曾说:‘突厥的男子为天而生,可我想守的,是地上的人。’如今兄长已逝,但此风仍在,此魂不灭,它在我心中,亦在承风心中。”
她的声音哽咽。烛焰轻轻一晃,似被风拂过。
李世民沉默片刻,终于伸出手,缓缓覆在她的肩上。那一刻,他没有说“节哀”,没有说“振作”,只是静静地陪她坐着。
良久,他低声道:“他走得安稳,你该信他——他所守护的,不止是草原,还有你。”
舒涵微微一颤。她抬头,眼底有泪光,却终于笑了笑:“我知道。北风若起,他仍在看着我。”
李世民没有再说话,只轻轻叹了一声。
风从窗缝掠过,烛焰摇曳,那一声叹息与风声交织在一起——像是为同一个人,为同一种无言的守护,而默默送别。
四月渭水以北,草色初青。朝阳照在金盔银甲上,旌旗翻卷,猎角声破云而起。
舒涵策马立于高坡,微风拂面,带着柳芽的清香。那是她入长安十七年来,第一次出城春狩。
她身着浅青骑装,腰系白纱,鬓角别着一支白玉雕羽——那是什钵必旧物,昔年北疆所赠。
李世民与几位将领立于稍前,谈笑间已有春意。他回首看见舒涵,目光柔了一瞬,道:
“朕记得你昔日善骑射,今日可要让儿郎们见识见识。”
舒涵笑了笑,微抬缰绳。她的马是“踏雪”,通体白如初霜。
“多时未上马,怕惊了殿下们。”
“若真惊,他们反该学。”
李世民说完,策马并肩而行,尉迟恭、程知节等人也相随。
远处,三位少年并骑而来。
李承风在最前,身姿挺拔,目光澄澈;吴王承泽生性活泼,一路催马飞扬尘土;太子承尧略显稳重,却也难掩眼底跃动的火光。
“母亲!”李承风勒马至近前,笑意里带着少年独有的明亮,“今日我必得猎回一鹿,献给您!”
舒涵看着他,心中一暖。春光打在他眉眼间,那神情,竟与年轻时的什钵必极像——一样的自信、一样的纯净。
猎鼓再响。旌旗齐举,万骑齐出。
尉迟恭一声令下,群马如潮,卷起千堆草浪。
舒涵策马疾驰,青袍猎猎。弓弦拉响的一瞬,她几乎忘记了宫墙、忘记了礼制,只觉风掠过耳畔——那是久违的、属于草原的呼吸。
她抬手放箭,一羽破空而出,正中野兔。尉迟恭在远处拍手喝彩:“娘娘箭法,胜少年!”
李世民亦笑,目光深处却掠过一丝感慨:
“她还是当年的那个舒涵。”
暮色沉了,渭水波光如练。猎场中央燃起篝火,酒香与烤鹿肉的气味在夜风中交织。
旌旗已收,万骑散去,只余帐幕错落、笑语阵阵。
舒涵坐在主帐旁,衣襟微展,鬓边的玉羽在火光里泛出柔光。
风从河面吹来,她抬眼看天,星辰点点,如同少年时草原夜空的模样。
李世民举盏,与众将笑谈。尉迟恭讲起今日狩猎之事,众人拍案大笑。
一旁的三位皇子分坐左右,李承泽还在炫耀自己射中野鹿的英姿,惹得太子忍不住失笑。
李承风举着酒盏,走向李世民,神色郑重:“父皇,儿今日猎得一鹿,愿以此敬献——也敬母亲。”
李世民略愣,看向舒涵,随即笑道:“好,风儿初成,气象不凡。来——父与母同饮。”
他亲自为舒涵斟酒。
舒涵接过,抬盏微笑:“风儿,你的箭比母亲更稳了。”
李承风红了脸,笑着答:“母亲教得好。”
众人哄笑,气氛融洽。唯有李世民在笑声间,忽然有一瞬静默。
他看着火光映在舒涵脸上——她的神情安然,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远意。
他放缓语气,低声道:“你今日骑得快,像极了多年前在晋阳城外的你。”
舒涵轻轻一笑,目光落在远处的风里:“那时,风总往北吹。”
她顿了顿,又轻声补道:“现在,它往南了。”
李世民心头一震,举盏与她轻轻相碰:“那就让它——吹向更远的未来。”
风吹动篝火,少年们的笑声与火光交织。
舒涵抬眼,看着李承风——那是什钵必、是自己、也是李世民的影子在燃烧的风中延展。
她在心底轻声道:“哥哥,你看,风还在跑。承风已长成。这片你守过的天地……他会替你继续守。”
火光温柔,星河澄明。李世民举杯遥向天际——今夜,他们不为功名,不为征伐,只为风与人间的长久,共饮一场春夜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