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明宫内雪后的庭院清冷,微光透过窗棂,映在案几和烛火上。李承风跪坐在舒涵对面,静静等待。
舒涵轻轻整理衣袖,开口道:“风儿,今日母亲给你讲一个长故事,关于一位太子,他的一生,是由身份、父子情、权力与命运一步步逼向悲剧的。”
承风微微点头,目光专注。
“他名叫萧定权,生于南齐皇室,是皇帝萧睿鉴与皇后顾氏的嫡子。”舒涵缓缓说道,声音平静,却像雪后的风,带着寒意:“从一开始,他的身份就注定了他的困境。母亲早逝,他失去了家庭的温暖,也未能获得父皇完全的信任。他渴望认可,却常被打压。”
她停顿片刻,目光如烛火般深沉:“朝堂之上,他受太傅卢世瑜教导,坚持仁孝之道,心怀天下,行事谨慎。但父皇忌惮他背后的顾家势力,甚至纵容庶长子齐王争夺储位。太子每一次尽力与忠诚,在父皇眼中,都可能是威胁。”
李承风低头,指尖轻触案几,仿佛能感受到太子的孤独与压抑。
舒涵继续讲述:“他少年时期聪慧仁厚,力求讨父皇欢心,却发现每一步都被怀疑。随着年岁渐长,宫廷的斗争愈发激烈——亲信老师卢世瑜为保护他而自尽,自己喜欢的女子的父亲陆文正一家也被牵连其中。”
她的声音微微低沉:“他深爱的女子陆文昔,也因为政治斗争而无法相守。太子为救她家族,不得不以大婚换大赦,最终两人被迫分离。”
烛光摇曳,雪后的庭院幽静。李承风看着母亲,微微皱眉:“母亲,太子真没有一点动摇吗?若是我,恐怕也会想过自己能不能夺得皇位。”
舒涵缓缓点头,声音低沉:“风儿,你说得对。萧定权并非圣人,他也是人。他常年处在太子的位子上,面对父皇的猜忌、顾家的势力、自己对权力的渴望,他当然会心生犹豫。”
她轻轻抚烛台,目光深远:“在顾家军统领的大齐边境长州,他的父皇知道只有顾家之子的太子才能收回长州的兵权,于是派他孤身前去迎回顾思林,也是战死长州的太子舅舅的灵柩,那一刻,他心里曾默默计算,权力是否足以逆转局势,他也曾动摇——心中浮现出一丝私欲和野心。”
舒涵声音微微哽咽:“可就在表哥顾逢恩提出谋反、逼迫他造反的时候,太子看到了『人间地狱』——满地的尸体,哭喊的妇人和孩子。那个被马踏死的小孩。就在那一刻,他知道,自己若顺从私欲,便会让天下陷入血海,亲手毁掉他最想保护的人与家族。”
她凝视承风,目光柔而沉重:“风儿,他放弃了谋反,这不是软弱,而是真正的小怯大勇。他选择自废太子之位、放弃皇位,却换来了百姓的安宁,保全了顾家的满门,也保住了大齐的江山。”
承风眼神微动,低声问:“那太子……他的选择有意义吗?”
舒涵微微一笑,却带着无奈:“风儿,你要明白——如果他造反,成功几率也未必高。他的父皇早有防备,纵使暂时得势,也会被诟病为乱臣贼子,国家陷入内乱,边关未安,民众流离失所。最后上天待他不错,让他和爱人陆文昔的儿子萧琛登上了帝位。”
她伸手轻抚承风的肩膀,声音柔中带冷:“他的一生,夹在萧家的皇权和顾家的军权之间,艰难前行,尽力保全了他们,却无法保全自己。这,才是真正的勇敢。”
李承风低头沉默,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片刻后他抬头,目光深沉地看向母亲:“母亲,这太子的故事,是不是其实是你自己?”
舒涵轻轻合上手中的书卷,雪光透窗映在她的面庞,平静而深沉:“承风,我当年也像那太子——懂理、知度,却被疑。母亲终归放弃了突厥,选择了大唐。”
他轻声问:“母亲,你当年真的不后悔吗?”
舒涵目光穿过雪光,落在远方皇城的金光:“风儿,母亲不后悔。选择归唐,是为了天下,更是为了你。若当年母亲随意任性,谁能保全这家、这国、这天下?这便是母亲的答案。”
窗外风轻雪落,庭院静谧。承风凝视窗外,心中像飘落的雪花一样,悄悄积起沉重的思绪——他明白,这故事里的太子,像一面镜子,映照着聪慧与忠诚,可能与命运产生的残酷碰撞。
殿内烛火明暗,檀香氤氲。舒涵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拨,清音如泉,从静夜中流淌出来。
那一曲,是《太子》。
李承风抬头,只见母亲神色安然,眉目之间却有淡淡的悲怆。琴声初起,平缓如风——
仿佛是少年在殿中诵书的声气,澄澈、克制、带着温柔的自信。
渐渐地,弦音转沉,仿佛重门深锁,心声难诉。音波似在问:
——忠孝两难,何以为对?
——天下与亲情,谁可兼得?
李承风的手在膝上缓缓收紧。那音流穿透心骨,让他感受到太子萧定权的挣扎:
既知权力可解万事,却又不忍以万民血换片刻之安。那是克制的痛,是明知能胜却选择不胜的孤勇。
最后的和弦,轻得几乎听不见。舒涵收指,琴声余韵在殿中久久不散。
她抬眼望向儿子,声音极轻:“风儿,记住——世间最难的,不是成王,也不是败寇,而是‘明理而不逾理’。太子虽亡,其志长存。”
李承风静坐良久。他忽然明白,母亲不是要他成为仁厚的太子,也不是要他做权谋的帝王。
她要他既能见血,也能见心;既懂人间苦,也能守人间理。
风掠过宫窗,带动烛影轻颤。
琴音已止,却似在承风心中回荡——那是太子萧定权的呼吸,也是少年将成王的第一声叹息。
贞观十五年正月初六,太极殿内阳光透过檐下雕花窗棂洒入,映在金銮之上。群臣列班,朝议照旧开始。
李世民端坐御阶,目光平视群臣,开口道:“边疆屯田、军饷、兵备,诸卿各陈策。”
左仆射起身,语气稳重:“若军粮不充,边将难以持久防守,宜早布置。”
右卫将军接着说:“增兵虽耗费人力财力,但军心可稳,不可迟缓。”
楚王发言:“臣以为,宜先民生,再调军饷,以保民安而军稳。”
吴王附和:“顺民力布置,可减少不必要负担。”
太子李承尧微微颔首,清声道:“臣以为边疆军民可兼顾,岁取其半,既保军力,又利百姓。”
群臣听罢,多有低声附议,也有人眉头轻皱,权衡利弊。
只有燕王静坐案侧,未发一言,仅以目光关注朝中议事,神情平静自然。群臣偶尔扫视他,但未因其沉默而停顿。
李世民略微颔首:“依太子议行,调度可施,各自谨慎执行。”
群臣面面相觑,或点头应允,或低声商议,最终整齐退下。诸王依礼退座,朝堂秩序井然。
退朝后魏征低声对房玄龄道:“燕王……变了,往日锋芒毕露,今日静若处子。他是被陛下训了一顿?还是自知太子已在朝堂,收敛锋芒?难测啊。”
房玄龄点头:“燕王少年心性,偶有收敛亦属自然。但此番过于佛系,也未必没有深意。或许他暗中观察全局,或在权衡弟兄之势。”
殿内微风拂动帘影,阳光在金砖上投下光影。每个人心中已有所思量——太子初露朝堂之态,群臣权衡朝议利弊,王爷各怀所思,燕王沉静不语。
殿门缓缓关闭,朝议结束。太极殿恢复平静,但每个人心中都仍在思量,天下之事如棋,步步牵动人心。
早朝后父子二人独处。李世民端坐龙案,目光深沉,语气不疾不徐:“承风,今日朝堂,你为何不如往日言辞锋利?”
李承风行礼,语气恭谨平和:“儿臣愚拙,朝中诸事,承尧为太子,位在先行,儿臣不敢逾越父皇旨意,故静观群臣议策。”
李世民微微点头,眉眼带着试探:“你可知群臣暗暗议论你,或惊或疑?”
承风微低首,声音平稳:“父皇教诲在心。朝堂之上,承尧为太子,应当发光显位;兄者在旁,宜守分寸,不妄争锋。若儿臣多言,恐扰太子正道,亦恐动父皇威仪。故儿臣恭俭而坐,仅以心观事。”
李世民目光深沉,似笑似思:“哦?你是说,知礼而退,也是为太子和父皇着想?”
承风轻轻颔首:“儿臣所念,非争功名,而为父皇尊严,亦为朝廷安宁。儿之锋芒,只守于心,不显于言,望父皇安心。”
李世民指尖敲案,沉默片刻,方开口:“很好。你既知分寸,又能守礼……兄长如你,这样,父皇心中稳,太子亦能安心施展。”
承风俯身,轻声道:“儿臣谨记。”
初春,朝鼓连鸣三声,含元殿的丹扉缓缓开启。
朝阳从东廊照入,光影落在玉阶上,如同新雪初融,清亮而不刺眼。
李世民端坐御榻,神色沉定,文武百官次第入列,衣袂如波,寂然无声。
太子李承尧在东序,姿态端方,语气温谨;
而燕王李承风立于太子之后半步——青袍素带,眉目如霜,神情清静,那份平和,已与往日锋锐全然不同。
户部尚书启言边地屯田之数,兵部奏报突厥旧部之编制。朝中议论渐起,楚王、吴王俱各陈见。太子亦发言沉稳,措辞中肯。
往年此时,燕王定会直陈己见,或援史或驳议,言辞锋利得令朝堂皆为之一震。
然而今日——李承风只是垂目聆听,偶尔轻轻颔首,当魏征转向他询问意见时,他微一拱手,道:“太子殿下所议得当,儿臣无可补益。”
一语落地,殿中竟出奇的安静。连太子都有一瞬的错愕。
李世民眸光微动,嘴角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掠过。他没有言语,只让群臣继续。
直到议毕,百官退朝,魏征方在殿阶下低声与房玄龄叹息:“昔日飞扬少年,如今竟若寒潭无波。”
房玄龄温声答:“燕王非遁世之人,他这般静,
或许正是观势未发。”
魏征沉吟片刻,道:“但他这份收敛,不似畏惧,倒像……有人点醒。”
两人相视一笑,不再多言。
而那一刻,李承风正随太子步出丹陛。他步履平稳,神色宁和,仿佛未察觉众人暗流。
太子回头看他一眼,轻声道:“今朝父皇似心情颇好。”
李承风微微一笑:“因天下安定,也因兄弟和睦。”
太子怔了怔,随即笑着颔首。
金光映在两人袍角上,殿前的雪已融,一滴滴水沿着阶下流去,蜿蜒如线,最终汇入大唐盛世的石缝。
而风过长阶,少年燕王立在光中,目光深处不再有锋芒,只余一片静水之光——照见天下,也照见自己。
夜色深得如水。羽明宫外的竹枝上,残雪未融,风过时发出极轻的“簌簌”声。殿中烛火温润,香炉缭绕。
舒涵独坐在案前,身上披着一件浅金织锦披帛,指尖正拂过琴弦,却未发声。她静静地听,听风,也听寂。
外头脚步轻响,是婢女婉芝。她俯身禀报:“娘娘,今日朝上,燕王殿下并未多言。陛下看着颇为欢喜,魏公与房相也皆称赞。”
舒涵抬眸,目光微转。
那一瞬,她眼底似有一线光,却极淡。
“他说了几句?”
“几乎未言,只称太子所议得当。”
舒涵微微一怔,指尖轻轻落在琴弦上——一声极轻的震音,若有若无。
她低声笑了笑,那笑意柔和,“看来……他终于懂了。”
婉芝不敢多言,只垂首听命。
舒涵抬头看向窗外,月色映在她的眼底,像雪地上覆着一层清光。
“你可知,风儿小时候最怕安静。”她缓缓道,“凡是要他静一静,他便非得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好像只要世界动着,他就不必想。”
“如今他不说了……”她轻轻一叹,“说明他开始想了。”
烛火微颤,她伸手护住。火光映在她的掌心,细细一层薄光,恍若她心底的某段记忆在燃。
婉芝试探着问:“娘娘,可要禀告陛下?”
舒涵摇头:“不必。陛下若真欢喜,不必知道是我教的。若不喜,也不必怪到我身上。”
她顿了顿,低声道:“有些道理,儿子听见,不必知道是谁说的。”
外头的风更轻了,竹影在雪光下摇曳。她抬眼望天,那一轮月正挂在北方天际,冷而清,像是她旧时草原上的光。
舒涵低语:“风儿,别做帝王的影,也别做别人的刀——只做能自省的人。”
烛火映出她侧影,一半在光,一半在暗。她轻轻拨动琴弦,一曲无名的清音流出,带着雪后的寒与母心的暖,悠悠散入夜色。
清晨的钟鼓声方歇。朝堂的喧嚣与威仪散去,只余宫中雪后的静气。
太子李承尧缓步行出东廊,朝服上的金线被晨光映得温润。他行至回廊一隅,忽见前方的廊柱下,燕王李承风正负手立着。
那人一身素青常服,未着鹤氅,雪落在肩头,却不曾掸去。风吹过他鬓角,神色淡淡。
“殿下。”李承风微微一笑,拱手为礼。
李承尧略有意外。往日这位兄长一见他,总是笑中藏锋、言里带试,今日的笑,却温和如风。
他还礼道:“燕王今日早朝,少言多听,
魏公房相都言你稳重。”
李承风垂目,笑意不改:“不过是年岁渐长,不敢逾矩而已。”
李承尧注视他片刻,似欲探其心:“燕王可知,朝上之言,事关国政。你若有见,陛下与群臣皆愿听之。”
李承风微一顿,目光落在远处雪后的御道上。那一条御道,自含元殿直通丹霄。
他缓缓道:“殿下,昔日我言多,是因心躁;今朝言少,是因知重。朝堂非比辩论场,兄弟非比朋辈。若我言多,殿下光却少。”
李承尧微怔,心中一动。那语气平和,却无一丝虚饰。
“你……”他轻声道,“真心如此?”
李承风转身,看他一眼,那目光比冬雪还清。
“兄弟同气,非敌也。太子之道,不在他人遮掩,而在自明光。我不遮你,只愿护那光不被风雪掩。”
他言罢,微一施礼,转身缓缓离去。
雪落在廊下,脚步声极轻。李承尧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一时复杂难言。
——他忽然想起母后长孙皇后先前说过的话:
“尧儿,兄弟多者,祸福并生。能共安者,非血脉之幸,而是性命之德。”
风过东廊,金铃轻响。太子低声道:“兄长……你若真能如此,天下皆安。”
而那远去的身影,只在风中轻轻一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