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二年七月,东突厥的使团抵达碎叶,驼铃远远响起。风卷起红纱,东来如霞。
统叶护可汗立于金帐之前,披着铁甲与狼皮披肩,神色冷峻。
他不爱繁礼,但今天,他不能拒绝。
诸部首领齐聚——咄陆、弩失毕、葛逻禄、处月……所有人都在看他。
这场婚姻,不仅是他个人的决定,而是西突厥王权的宣告。
东突厥使者高声宣诏:“启民之后,处罗之女,阿史那舒涵——以和亲之义,嫁西突厥可汗!”
东风带着草原的香气,掠过碎叶的金帐。
鼓声轰然起,百匹白马围成圆阵,牧人牵来牦牛、羊群,雪白的鬃毛被红缎束起,象征祥瑞与繁荣。
这是突厥婚礼中最高等级的礼制——“千帐之仪”。
草原的每一阵风都在见证,这一场被命运推着走的结合。
东突厥使团依旧肃然。那支熟悉的旗帜在阳光下猎猎作响。
红纱被风掀起,少女自帐中缓缓走出。
她的面纱半覆,金线缀成的鹰羽冠映着阳光,闪烁如火。
十七岁的她,步伐稳而从容,眉眼间已无往日的怯意。
她从火光中走向他,如同命运从东方走向西方。
统叶护看着她。
十七岁的她,与那年碎叶旧梦里的孩子已不相同。
火光跳动间,他几乎看不出她眼底的惶惑。她太平静了,平静得像是早已明白这世界的运转。
他心中一动,像被什么突兀地刺痛。
——她不再是某人的女儿,她是政治的名字,是和平的化身。
“请可汗饮合婚酒。”
侍者奉上金樽。烈酒溢出微光,空气里弥漫着发酵的奶香。
他接过,沉默地看她一眼。她也抬眸,清澈的瞳仁中映着火光与他。
没有言语,他们同时举杯。
酒入喉,烈而灼心,像风卷沙的滋味。
这是突厥草原最古老的誓言方式——“同饮一火之酒,即共燃一生之命。”
乐声再起,鹰笛嘶鸣,歌者唱起古老的婚歌。
“东风与西风相遇之日,草原无雪,天可为证。”
诸部首领纷纷起身向新王后敬礼。
有人低声议论:“东突厥的女儿,真有启民之血。她的眼神,像可汗年轻时一样锐。”
也有人半笑:“东风送来的女鹰,是否也能驯服西方的雄狼?”
笑声隐在鼓声之后,唯有统叶护神色未动。
仪式毕,她奉上第三道敬酒——“和风酒”。
她缓步走至众人中央,取酒,举樽。
语声清亮:“愿草原永无烽火,愿东风与西风相和。”
风正好掠过她的鬓发,金线微颤,火光流转。
统叶护那一刻突然想起多年前的碎叶初见,那时她十岁,风吹红她的披帛,如今风仍旧,只是人不同。
火焰高举,星光如洗。
他知道,这一场婚礼,不仅是契约的完成,更是宿命的开端。
清晨的阳光斜斜洒入王帐,金色光线映在兽皮地毯上,火焰跳跃,映出统叶护冷峻的侧脸。
各部首领依次入帐,神色中带着敬意,也夹杂着试探。今天,他们不仅面对可汗,也第一次面对真正意义上的可贺敦——阿史那舒涵。
舒涵身着深青色礼袍,披肩的金饰微微闪光。她的目光稳重,但手指不自觉地轻捏着衣角——新婚夜后的微微紧张尚未完全散去。
她站在统叶护身侧,不再是被动的少女,而是他的王后——在权力与情感交织下,她感到一种新奇的责任感。
今天,诸部首领齐聚,神色不悦——咄陆部与疏勒部因为边境水源发生争执,双方威胁要各自调兵驻守,可能影响即将对西域的扩张计划。
统叶护沉声道:“此事由谁来评判?”
部落首领们面面相觑,无人敢先开口。
舒涵默默地看着桌面的边境地图,暗暗思索可行的方案,
见无人发声,她决定踏前一步:“可汗,容我提出方案。”
她的声音清亮而坚定,在雄壮的帐内格外突出。
“我观察过双方争议点。”她说,“水源位于中立地带,双方都可从中取用。但若由一方独占,将影响粮草运输,也会在邻近部落中造成不满。我的建议是:建立轮流管理制度,每月由一部负责调度,另一部监督。若发生违规,由我或可汗派人裁决。此法可减少直接冲突,同时保证双方都获得利益。”
帐内短暂寂静。
一名老首领低声道:“这是……公平的做法。”
另一人点头:“从未有人如此细致考虑过。”
统叶护微微眯眼,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却保持威严:“轮换制度可行。但若有人暗自违规,如何震慑?”
帐内一名老首领缓缓开口,语气略带迟疑:“可汗,可设立边境哨兵,并由我等部落长老轮流监督,如有违令,立即惩处。”
另一位首领接着附和:“或可制定罚则,违规部落需缴纳牲畜或粮草,以儆效尤。”
统叶护点头,目光落在舒涵身上,轻轻一笑:“如此,既有监督,又有威慑。舒涵,你协助制定轮调计划即可,其余由部落执行。”
舒涵微微颔首,心中升起一股自信——她的现代逻辑和规则意识,在草原上首次被承认。
随后,她又提出对西域小国外交的策略:“若高昌、焉耆见我方实力扩展,可先以贸易互惠而非武力施压,赠以马匹与粮草,稳住边疆,再逐步施加影响。如此可避免早期战争消耗。”
帐中一阵低语,首领们显然未曾见过如此“柔而有力”的策略。
统叶护微眯双眼,低声道:“你是如何想到的?”
舒涵略作沉吟,神色平静:“我只是将前贤训诫与草原观察结合而已。”
心中却暗想:这是千年后的智慧,现代的管理、战略、外交理念——而他无法理解,只能用古人能接受的理由解释。
她又补充道:“父辈长者常言:察势而行,审民而治,方能保国家长治久安。我只是依此行事。”
统叶护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微微点头:“不错,你的眼光……确实可以助我治理西突厥。”
随后,统叶护安排好细致的粮草运输路线,划定边防轮换时间,派遣可靠部落监控边境动态。
几日后,四国收到赐粮与使者传言,纷纷选择暂时顺从,边境冲突大幅减少。
渐渐地,统叶护在决策前常常先征询王后的意见,部落首领和将领们也习惯将她的判断作为重要参考。
而舒涵,每次提出建议,统叶护都认真倾听,从未敷衍。
风声呼啸,火光摇曳。
在这片辽阔草原上,两人逐渐建立起属于彼此的默契与信任——
既是王权的联盟,也是心灵的羁绊。
夜幕低垂,帐外的风卷着沙声,旌旗猎猎。
统叶护的王帐中火光摇曳,白狐裘、金饰与兽皮交织出一片温暖又冷峻的世界。
舒涵踏入帐内时,脚步极轻。她身着东突厥礼服,深青长裾,袖口绣着云纹,腰间挂着金铃。铃声一响,帐内诸人俱静。
主位上,一位年长的女子抬起头。
她鬓发微霜,眉眼间却仍带着草原女子特有的英气。那是旧可敦——曾与统叶护并肩驰骋的女人。
她看着舒涵,神情平静,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你便是那位东来的可贺敦?”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威势。
舒涵缓缓行礼,语声柔和:“是。见过长可敦。”
帐中火焰噼啪作响。
旧可敦的目光从她的衣袂扫到她的指尖,淡淡道:“我听说,你懂汉语,通书画,会弹琵琶。可我们草原上的女人,不靠琴音立威。”
舒涵抬眸,眼底的光极静:“草原之鹰以翅为威,江东之凤以声为名。若风起,鹰与凤皆能翔。”
旧可敦微微一怔。帐内气氛似乎一瞬凝住。
半晌,她轻笑一声,笑中带着一丝复杂:“怪不得他选了你。”
舒涵仍然行礼,神色从容:“可汗所择,不在容貌,而在能共担天下之心。”
火光跳动,映在两人脸上。
一个是旧时代的影子,一个是新命运的开端。
她们对视片刻,旧可敦终于缓缓起身,走近一步,将一串镶玉的臂环递到舒涵面前。
“草原上,能握弓的不止男子。可若真能立于风中不坠——那便该是你。”
她语气平淡,却像是在宣告某种认可。
舒涵接过臂环,俯身行礼:“多谢长可敦。”
风从帐门掠入,火焰摇曳。
旧可敦回首一望,似乎笑了:“东风起了……看来,西突厥的天,也要变了。”
西风呼啸,碎叶城外的雪未化尽,冰刃般掠过旷野。
舒涵原本只是想去查看边境回营的粮车,却远远看见一队骑兵自西方驰来,铁蹄踏雪,尘声惊天。
为首的是统叶护。他身披黑貂,身后拖着被缚的两名叛部首领。血迹在雪地上蜿蜒成一条长线。
她下意识想要退开,却被身边的侍卫低声劝止:“王后,请站在可汗右侧。”
风声中,他策马上前,目光如鹰,冷冽如霜。
“咄陆部首领,私藏盐税,煽动部众叛乱。”
他语声不高,却清晰得令人不敢呼吸。
“按旧律,斩。”
刀光一闪。血雾在风中弥散,落在白雪上,化作一朵盛开的红花。
舒涵心口一震。那一刻,她第一次真切感到,他不是只会在帐内与她对语、轻言“政事”的可汗。
他是草原真正的王。生死,在他一句话之间。
统叶护擦去刀上的血,神色平静:“我今日立法——凡敢欺上瞒下者,不论部族,一律处死。”
他转头看她,目光深得可怕:“你觉得——我此举,可安边境?”
她一时说不出话,只觉风声入骨。
半晌,方低声答:“可汗英断。只是……雪太白,血太红。”
统叶护的唇角微微一动,似笑非笑。
“血红,才有人记得法在哪里。”
他策马转身,背影被雪光映亮,像一柄插入天地的长矛。
那一刻,舒涵终于明白她嫁的是一个以血与铁统治草原的帝王。
夜深,风从帐外灌入,火盆的火焰一明一灭。
舒涵脱下外袍,指尖仍有冷意。那一幕——血在雪上盛开的颜色——仿佛还映在眼前。
她坐在毡席上,心跳一点一点平息,却无法平静。
她不是没见过生死,但今日的他,不同。
他从容得可怕。
那种冷静,像是早已与杀戮为伴的人。
可当风扬起他发梢时,她又忽然想起白日里他侧头的那一眼——
那不是冷漠,而是一种深藏的疲倦。
那一瞬间,她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念头:
也许连他自己,也被这片血与雪困住了。
帐门被风吹开。
他进来,披着厚氅,肩头带着寒气。
“你在想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却不带方才的威压。
她一怔,垂眸:“在想,可汗今日的裁断……是否太重。”
他看着她,半晌未语,终于在火旁坐下。
“你心软。”
“臣不是心软,只是觉得,法若太烈,民未必服。”
他似笑,似叹:“可若不烈,他们就要咬我。”
火光映在他脸上,照出眼底细微的纹路——那不是暴怒,而是一种深到骨子里的孤独。
他伸手拨动火枝,低声道:“你看,他们怕我。可若我倒下,连你,也会被他们撕成碎片。”
舒涵心口一紧。那一刻,她忽然不知是怕他,还是怕他所说的世界。
风声更急,火焰烧得正旺。
她轻轻开口:“可汗若倒,草原便亡。”
他抬头看她,那目光比火光更热。
“所以我不能倒下。”
帐内静默片刻。
舒涵的睫毛轻颤,心中某处似被点燃——
那是第一次,她在这位冷酷的草原王者身上,看见了孤独与命运相博的悲壮
也是第一次,她的心,不再只是敬。
三日风雪,草原的血迹终于被掩。
可血的味道仍在空气中,似乎怎么也散不去。
西突厥诸部的首领和族人聚于可汗庭外,气氛凝重——那场处决让所有人心生惧意,却也暗暗生疑。
有人说,可汗太狠;
也有人说,那是为了立威。
而这日,走出王帐的,不是统叶护,而是可贺敦。
舒涵披着深青色披风,风卷起她的发丝,她没有带刀,也未骑马,只由几名女侍随行。
当她踏上雪地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有人低声议论——
“她不是东部来的女人吗?”
“听说可汗极信她。”
“信她?那要看她敢不敢开口。”
舒涵走到场中央,神色平静。
她看向众人,声音清亮却不高:“三日前之事,可汗已明示——律者为民,不为威。违律者死,不论出身。”
众人一静。
她又道:“有人畏惧,可汗之怒;有人怨恨,可汗之烈。可若今日有人敢轻视律法,便是轻视草原。若诸部不稳,外敌至时,尔等妻儿谁来守?”
她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平淡,却像火一样在风中燃开。
那一刻,统叶护出现在高处的石阶上,远远地望着她。
风卷起她的披风,她站得笔直,雪光映在她的面上,眉眼如刃。
他忽然发现——这个女人,不是他金帐中的附庸,而是能与他并肩的人。
众首领低头,齐声道:“遵可汗与可贺敦之令!”
风声中,舒涵抬头,远远与他对视。
她行礼,声音极轻:“愿草原长安,百部无乱。”
统叶护看着她,久久未语。
良久,他唇角微动,几不可闻地笑了笑。
那笑意中,有欣赏,也有一丝罕见的温柔。
那一夜,他命人在王帐中为她加席赐火。
众人皆惊,可无人敢议。
而舒涵,坐在火前,静静看着那团火焰。
她忽然明白——自己在这片草原的命运,已经与他纠缠在一起,再无退路。
帐外的风声低低回荡,像远处的战马嘶鸣。
舒涵坐在火帐内抄写文书,手指被烛焰照得微红。她本以为只是可汗的工具,一个能言善辩、懂规矩的女人。
但这几日——
他看她的目光,似乎变了。
她轻抬眼。
统叶护立在帐口,披着暗金狼裘,寒风灌入时,那双眼冷得像刀。可当视线落到她身上,冷意忽然就散了。
“你还未歇?”他的声音低而哑。
“还有几份文书未核。”她答得极轻。
他走近,火光映在他颈侧的青铜护片上,反射出一点金。
“这些事,交给文官便是。你是王后,不是抄史女。”
舒涵垂眸,却未放下笔。
“我若不亲自过目,怕有纰漏。”
他看着她,笑了一下。那笑极淡,却带着一点危险的温度。
“你总这样。凡事要亲眼看清,连我,也要你自己试探。”
舒涵心头一紧。笔尖一歪,墨汁晕开。
她想掩饰,却被他伸手按住手腕。那一瞬间,她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
“可汗——”
“别动。”他低声道。
他替她放下笔,指尖擦过她手背,那种触感,灼得她几乎忘了呼吸。
烛焰轻颤,影子在两人之间晃动。
半晌,他忽然低笑:“你怕我?”
“臣……不敢。”
“你不怕我。你怕自己。”
这句话像一柄锋刃,缓缓剖开了她的镇定。
他放开她,语气又恢复平静:“去歇吧。明日还要同我巡视牧地。”
说完,他转身出帐。风灌入,又散去,只留烛火微微摇。
舒涵静坐良久,才意识到,掌心满是薄汗。
——她开始分不清,自己是被他征服,还是被他看穿。
夜色像一层墨,被风卷上草原的尽头。星光明灭,驭马声远。
舒涵裹着厚披风,骑在统叶护身侧。两人都没说话,只听得风呼啸掠过,卷起雪末,打在脸上生疼。
“这片牧地,过几日要迁。”
统叶护低声开口,语调平稳,却有种天生的威势。
“南边水草丰茂,适合安冬部落驻扎。”
舒涵应声:“我记得那片地靠近碎叶河,今年旱时几部都在那儿争过水源。”
他偏头,看她一眼:“你记得真清。”
“臣……喜欢看地图。”她微微笑。
统叶护的唇角也动了一下:“那便多看看这片草原。它会记得你的脚印。”
两匹马并肩而行。草原广阔无垠,夜风里只有他们两人的呼吸。
行至丘顶,远处点点火光连成线,是牧民夜营。
统叶护勒马停下。舒涵也停。
他居高望远,声音低沉:“你看,那是我治下的土地。每一处火光,都是我护着的族人。”
她侧目看他,烛火般的光映在他眼里,炽烈又孤独。
“可汗,”她轻声说,“天下安稳,不在疆土大小,而在人心。”
他转过头来,眼神如夜色深处的刃:“你总能说出让我想听的那句话。”
舒涵怔了怔。
他缓缓伸手,为她掖紧披风的领口,指尖擦过她颈侧那一点肌肤。那一刹,她几乎听见自己心脏的鼓动。
风从他们之间穿过,却没能吹散那一瞬的热。
统叶护忽然笑了,声音极低:“若有你在,草原连风都变得温顺。”
舒涵低下头,掩去眼底的慌乱。
——她分明只是个被命运推来此处的女子,却不知何时,已在这辽阔天地间,陷进了一个人的目光。
碎叶的夜色沉得像一口古铜钟。风声从大漠那头卷来,带着干燥的草香与火油味。
中央高坛上,火堆熊熊燃烧。
火焰升起三丈,照亮了聚集的各部首领与祭司——这是西突厥岁末的拜火仪典,祭天、祭祖,也祭功。
舒涵披着金丝兽皮袍,立于统叶护身后一步。
她的身影被火光勾勒,半隐半现。那是她婚后第一次以王后之礼在诸部前露面。
祭司高唱古老的祷词,铜鼓震天。
统叶护缓步上前,右手执金杯,将马奶酒洒向火焰,声音低沉而庄重:
“吾叶护,誓守天命——以铁与血守我疆,以信与火聚我众。”
火焰倏地腾起,照亮他棱角分明的面庞。
他转身,接过舒涵手中的第二盏酒。她的手在光下微颤,那一瞬,他低头看她,目光短暂,却极深。
“由王后祭地。”
这声音一出,帐下诸首领齐声应“诺”,却都暗暗侧目——
此举,已是将她的地位与他并列。
舒涵稳了稳呼吸,上前半步,举盏而跪。
“我阿史那氏之女,承天赐,誓与可汗同荣共命。”
语声如玉,落地成誓。
火焰在风中劈啪作响,忽然一阵烈风卷起。
她的发丝被吹散,衣袖轻扬,几乎失了平衡。
就在那一刻,统叶护伸手,扣住她的手腕。
力道不重,却稳若铁。
两人的影子在火光中交织,像被命运绑在了一起。
他低声,在只有她能听见的音量里说:
“火焰能烧尽欺伪,也能照见真心。”
舒涵抬头,看进他眼底的那团火。
那里面有权、有欲、有孤独——也有一丝她无法再假装看不见的情。
她垂下眼,轻轻应了一声:“可汗圣明。”
——只是这一句,声音太低,仿佛怕被风听去。
火祭结束后,众人散去。
她独自立在火堆前,衣袖上还残留他手的温度。
那一刻,她心中忽然一阵恍惚——
她原以为自己能控制所有情感,如今才知,真正被困住的,是她自己。
自那以后,她常陪他巡视各部,听他讲战马的脾性、沙丘的风向、祭祀的歌声。
她开始学会辨认天象、记牧道、甚至亲手缝制他战袍上的护符。
渐渐地,帐中人都说:“可汗的妻子,不只是聪慧,她的心也在这片草原上了。”
武德三年,八月初雪方歇,碎叶的天色依旧苍白。
舒涵在火前跪坐,手里翻看刚由西域传回的文书。
信纸上的字迹潦草,却让她的心骤然一紧——
“洛阳未下,秦王亲征。”
墨迹未干,仿佛千里之外仍有血腥与铁声。
那是她曾并肩过的旧人。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她下意识将文书收起。
风掀开帐帘,统叶护走入,身上带着寒气与烟味。
他目光一扫,落在她手中的羊皮卷上。
“唐人的信?”他问。
她起身,福了一礼,语气平静:“是西域商队带来的消息,提到唐军已至洛阳。”
他未答,走近几步。火光照出他深刻的眉线,语气淡淡:“你似乎……很关心。”
那句话,轻得几乎是无意,但像一根冰针,直刺入她心口。
她垂眸:“我只是听闻,心有感慨。”
统叶护沉默良久,忽而道:“我听说,那位秦王,年少英勇,深得人心。”
舒涵心头一颤,抬眼看他。
他站在火光外,眼神沉暗,像是在掩饰什么情绪。
“是的,我亦有听闻。”她答。
统叶护转过身,背对着她,语气却微微一变:“若有一日,他与我争锋于西域——你,会立在谁那边?”
她怔住。
那一瞬,火焰的影子在他肩头颤动,像一头随时可能暴起的兽。
他没有回头,只低声道:“你聪明、谨慎,却从未骗过我。你有一部分心,在大唐。”
舒涵深吸一口气,声音微颤:“臣既为可贺敦,便以可汗为天。”
她的话稳,却带着某种绝望的决心。
统叶护忽然转身,步步逼近。
她能感到那股压迫的气息,混着火与雪的味道。
他在她面前停下,伸手,指尖几乎要触到她的鬓发,却在半寸处停住。
声音低沉:“你若说真话,就不必避我。”
那一刻,他眼中没有怒,只有压抑的痛。
帐外风声呼啸。
她终究没有再开口,只是跪身请安:“可汗息怒,臣失言。”
半晌,他才淡淡开口:“起来吧。”
语气又回到了那种让人捉摸不透的平静。
她起身时,火光映在他的侧脸上——那张脸英俊而寡情,却有一瞬的孤独,像深夜里无人能靠近的雪原。
那夜之后,他再未提“唐”,
但每次她走近,都会察觉到,那道目光——
沉得像夜,却藏着一丝无法熄灭的热。
武德三年十一月,父亲处罗可汗去世,她在火前跪坐了一夜。
次日清晨,统叶护来见她。帐内无人,唯有两人之间的静。
“你要回去?”他问,语气沉稳。
舒涵垂首:“父丧在身,女儿不得不归。”
他盯着她看了很久,像是在看一个他终究要失去的人。
“路途凶险,若唐军与东突厥交战——你回去,便是险中取路。”
舒涵轻声道:“臣此行,不为政事,只为葬礼。”
他沉默片刻,忽然伸手取下腰间的金狼饰,递给她:“此物为我王族信符。若途中遇突厥兵,以此示之。”
她抬眼看他,那金饰在他掌中闪着暗光——象征着权力、血脉与信任。
她迟疑片刻,终是接过,指尖微颤。
“可汗……”她轻声道,“臣有一事相求。”
“说。”
“唐有使者驻焉耆,臣路经西域,愿以三匹良驹相赠,请他们转赠大唐秦王。”
统叶护目光一滞,声音几乎听不出情绪:“为何是他?”
她微微垂眸:“昔年受唐恩。此番……只是回赠当年之恩。”
帐内的火忽然噼啪一声,燃得更旺。
他凝视着她许久,目光如刀锋,却压抑着什么不该说出口的情绪。
半晌,他才低声道:“既如此,我不拦你。”
顿了顿,又加了一句——
“但你若一去不返,我必不原谅。”
她心中微震。那一句话,不是威胁,更像某种近乎疼痛的执念。
她跪地叩首:“臣铭记于心。”
三日后,晨雪未化,她身披白狐裘,骑在马上。
统叶护立在帐前,未穿战甲,只披着乌貂斗篷,神色寡淡。
风卷过他鬓发时,他忽然伸手,轻轻替她理好披风的带结。
那一瞬,雪落在他掌上,未化便成了冰。
“去吧,”他低声道,“东归之路多雪。若见唐人——替我看看那片山河。”
她不敢回头,只轻声应道:“可汗珍重。”
马蹄踏雪而去,溅起白雾。
雪后初晴,碎叶的天极蓝。
统叶护久久伫立,直到那抹身影化入苍茫雪野,
他才缓缓转身,低声自语:
“你说你心无他念……可连梦里,都是唐的方向。”
驿道被积雪覆盖,寒风呼啸。
舒涵随行车队缓缓踏入东突厥旧疆,周遭的帐篷、旗帜和哀鸣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低沉的挽歌。
她身着素裹白裘,头巾压低,露出半张脸。
沿途的旧部低声议论,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带着敬意、疑惑,或是隐隐的警惕。
她知道,自己已非昔日的公主,而是西突厥王后——身份微妙,权势悬而未决。
到达父亲王帐前,舒涵跪下,泪水在风中被冻住。
“父亲,女儿回来了。”
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压抑的痛楚。
东突厥的旧臣围拢而来,脸色凝重。
有人低声说:“王后如今位高,父王已去,族中恐生变局。”
她垂首,应道:“女儿不过尽女之孝,父丧在此,无他意。”
她走在父亲的灵前,回望四周,发现旧部的眼中闪过一丝敬畏与不安——
她明白,自己在西突厥的身份让他们忌惮,却也让她在父丧之礼上必须格外克制。
夜幕降临,火堆映照她的脸。
她想到三匹马和唐的旧使,心中微微泛起暖意。
——那是她与过去的桥梁,也是唯一未被风雪吞没的旧梦。
忽听帘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她抬头,见一人步入。那人身形高大,须发染霜,正是她的兄长——阿史那什钵必。
他一身素衣,肩上覆着未拂尽的雪。见到她,眼神微微一震,似有千言,却终化作一声叹息。
“舒涵,”
他唤她,声音低哑。
“我还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舒涵垂眸,指尖轻触祭案上的铜铃。铃声脆微,如风中坠雪。
“父王在上,我怎敢不归。”
什钵必沉默片刻,缓缓在她旁跪下。
“这些年,你在西突厥……过得好吗?”
舒涵微微一怔。火光映着她的睫,投出淡淡的影。
“好与不好,都过去了。草原的风不问安危,只问方向。”
兄妹并肩而坐,火光在两人之间跳动。
什钵必的目光在她的衣纹与神情上停留片刻,终于道:
“我听说……叶护待你极重,封你为可贺敦。只是,舒涵,你可知自己如今站在什么位置?”
她静静看着火焰,神色平静:“我知道。”
她顿了顿,轻声道:“我既为西突厥王后,便是西之人。但我身上流的血,仍是阿史那氏的血。”
什钵必的眉心微蹙。
“那你可知,族中有人借父丧之名,欲借你为旗?”
舒涵垂首,神情未变:“我知道。可是兄长,我回来的,不是可贺敦,是阿史那舒涵。”
她抬眼看向他,目光沉静而明亮。
“我不为权而来,只为守一份血脉的清明。若有人要借父亲的丧礼起事,我会亲手平息。”
两人再无言语,只余雪落声声。
火焰烧得正盛,照亮他们肩上的霜。
什钵必忽然伸手,将一只旧铜环放在她掌中。
“这是叔父留下的符印。”他低声道,“无论你在西在东,都该记得——你是草原的女儿。”
舒涵凝视那枚铜环,掌心微热。
她轻声道:“我记得。哪怕这天下再乱,我也不会忘。”
火光映红她的面庞,那一刻,她仿佛不再是异国王后,只是一个在风雪中仍记得家园的女儿:
“父亲安心,女儿会护好家族,也会护好这片草原……即使西与东之间,隔着千里雪地。”
雪夜无声。
清晨,北风一夜之间卷起了白霜,天地茫茫,连远处的山脊都被吞没。
舒涵披着白狐裘,立在王帐之外。篝火燃得正旺,映出她的侧影,寂静、从容。
她身后的车队早已整装待发。马鼻间喷出的白气,在风中翻腾成雾。
什钵必掀开帐门走出,肩上还覆着丧服未除的黑布。
他站在雪中,看着她良久,才缓缓开口:“你真要走?”
舒涵微微转头,雪花打在她的睫上,声音极轻:“父王已葬,祭礼已成。我该回去了。”
她伸手,将昨夜的那枚铜环还给他。
“这东西,你替我留着。东突厥的血脉该由你守,我不能再拿。”
什钵必接过铜环,掌心一热,声音有些哑:“那西突厥呢?那边的王、那边的天命——你要守到什么时候?”
舒涵看向风雪尽头,神情静如冰面。
“直到命运让我停下。”
她顿了顿,又轻声补了一句,几乎像对自己说的:“我以为我能改写天命,可我后来明白,有时候‘守’本身,就是命。”
兄妹对视一瞬。风起,雪飞,夜色深处隐隐传来马蹄声。
什钵必忽然上前一步,伸手按在她的肩上:“舒涵,无论你走到哪儿,记得你是阿史那氏的女儿。”
舒涵笑了,眼角却微微湿。
“我记得。也请兄长……记得我。”
她转身,踏上雪地。
那一刻,火光照亮她的背影,长长的裘边在风中翻卷,仿佛一只白鸟,消失在苍茫之中。
*不好意思,写副cp感情线写上头了,字数有点多[捂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