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背上持续传来毛毛刺刺的痒意,像有什么细小而柔软的生灵在打搅。姜承谙嘟囔一声,不耐地翻了个身,继续睡去。可脸颊和鼻尖随即迎来阵阵清凉的、纤维质的搔动。
一股混合泥土与草木汁液芬芳的清冽气息,威风凛凛地闯入了她的鼻腔——那是与实验基地里消毒水、冰冷金属味截然不同的自然气息,犹如船锚,将她的意识从药剂的泥沼中拖拽了出来。
她辗转醒来,艰难睁眼。
日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落下道道光束,她被笼在树下的斑驳光影里。
青草绵延,鲜亮的水绿色在视野里摇曳,细看似有未知物质在叶脉间涌动,草叶的边缘则像棱镜般折射着细碎而绚丽的光。
她动了动身体,却惊觉自己轻盈得不真实。
低头的刹那,像系统发生卡顿故障般,几帧之间,她的肢体在透明、闪烁、崩解中——化成了一只“蝴蝶”。
不是现实世界的昆虫蝴蝶,更准确地描述是形似蝴蝶的精灵?
她的躯体,或者说,是这只“蝴蝶”的躯体,仿佛把纯净的光与灵都裁剪、编织进去。一双纤薄的光翼,自腹部深邃的幽蓝向外弥散,渐次过渡为淡紫和雾蓝,最终在翅缘勾勒出一圈浅金,光华盈盈,流转不息。
没有肩颈的滞涩、腰背的酸痛,这前所未有的“天地万物与我为一”的轻盈和自由感,让她下意识的振动了翅膀,脱离了重力的束缚。
——梦里,可以什么都不用思考了吧?
于是,她忽而如一簇蒲公英般飘摇上升,忽而如疾风般轻巧俯冲,沉浸在漫无目标的热烈飞翔里,快乐得几乎遗忘了所有……
直到周围的景色渐渐模糊。
湿冷又浓稠的雾气悄然弥漫,不过须臾,她已困入白茫茫的混沌之中。翅膀在雾的缠绕下愈发沉重,可冥冥中却有力量推搡着她,迫使她往某个未知的方向滑行。
就在她累得想要停下歇息时,一道流光,如利剑般刺破了浓雾。
那是另一只与她极像的蝴蝶,光翼呈淡银蓝色,珍珠般的乳白光泽,如一层皎皎月光覆在翅面上。祂飞得极快,转眼便掠过她到了前头。
看到祂的刹那,姜承谙耗散掉的力量再度回流。
随之传来古老而强烈的召唤,催促她追随。
她奋力疾飞,摆脱白雾的纠缠,猛地冲出迷障。
——一副无与伦比的“画卷”顷刻在眼前铺开。
无数的蝴蝶从四面八方汇入,如流淌在空中的华美长河,奔向山谷深处。而带领她来到这里的祂,却消失了踪迹。
祂去哪儿了?难道在蝶群的尽头?
她提速,从队伍的末尾飞至前半,左闪右避、光翼开合间,一股沉寂的死气扑面而来。
极目远眺,蝶群宛若几条银河旋臂,朝唯一的中心汇聚。终点是一座浩大的半开放山洞,由大自然亲手雕琢的神庙:广阔的祭台上,地上的符纹圈圈扩散,宛若古老的年轮,又似雨打的涟漪。
祭台中心,矗立着一棵高耸的枯树,铅灰色的枝干交错复杂,形态庞大。
衰弱与死气,如多米诺骨牌般,自树心层层蔓开。烧吧,烧吧,仿佛有人往树心投掷了一把火,烧尽蝴蝶的五光十色,只余骸骨与灰烬。
没有一只蝴蝶能在这灰色瘟疫下幸免于难。
她突然觉得,那翩翩然跃动的蝶群,在奏着五线谱上的一曲挽歌。这不是一场盛大的飞舞,而是一场静默的葬礼。
她被某种不可说的力量牵引,靠近那棵枯树。飞得越近,痛彻心扉的剥离感越是强烈,她的光芒被丝丝缕缕地抽离。
它们也这样痛吗?
她被一点点地熄灭——
起初只是嗅不到花香、听不见虫鸣,而后,飞行失速,翅膀拍打着虚无,她再也无法与风共舞,世界坠入漆黑。她失去了五感,灵魂被困在棺材般狭窄的躯体里,与外界隔绝,与万物失联。
她的灵魂在密不透风的空旷中萎缩,如被困缸中的大脑,只剩下不断震颤的绝望和无限想要自毁的冲动。
很快,她脱离了这具身体,如幽灵般俯瞰着这一切。
这究竟是什么?
她向那山洞飞去。那完美的蝴蝶躯壳,原本是光与灵的结合,现在却像没有生命的机械蝶,彻底沦为了器物。
恐惧如海潮般剧烈地上涌。她正要逃开,却在这一瞬看清了那枯树真正的模样——
那根本不是树,而是无尽蝴蝶的骸骨,以各种痛苦扭曲的形态层层垒砌的死亡高塔。
而周围,遍布着蝴蝶遗骸。
地下的符纹仿佛操纵傀儡的丝线,支配着那些骸骨以一种诡秘且不可知的规律绕着枯树旋转起来。
“啪嗒——啪嗒——啪嗒——”
它们的翅膀发出薄金属片般交替碰撞的拍合声,回荡在山洞里,形成了巨大的噪音。这声音刺耳又规律,让她的心跳鼓动。她好像误入荒废游乐园的旅人,遇见那沉寂多年的旋转木马忽然通电开始运行,旧轮轴发出“咯吱、咯吱”的哀鸣。
——可我怎么知道自己是在游乐园里,而不是某个儿童的八音盒里?
这荒诞的念头让她忍不住战栗,下一秒,失重感袭来,她的意识在下坠……
姜承谙猛地睁开了眼睛。
天花板冷白色灯带映入眼帘的霎那,她立刻镇静下来,避免露出任何异色。
在长期的睡眠监控中,每一次做噩梦引起的生理波动,都会触发实验研究员和普赛克的介入,要求她提交梦境内容的书面报告。
她厌恶实验基地里无孔不入的监视。这群患有窥私癖的变态,总喜欢把人血淋淋地剖开后,再往伤口上插刀。为保留一丝自由呼吸的空气,她只能踩在极细的钢丝上小心求存。
刚才的梦境怪诞中透着难以挥去的哀伤。为什么会无缘无故梦到“蝴蝶”呢?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她被困实验基地已久,沙棠市到处都是钢铁森林,现实生活中几乎不可见那般美若仙境的地方,她怎么会梦见一个完全不存在于她记忆里的世界?
“编号ST-A300。”普赛克打断了她的思绪。
“你本次睡眠时长为十九分五十秒,系统检测到你的最深睡眠深度为浅睡期,未进入熟睡期。请问你是否感受到任何不适?”
姜承谙心头一凛。普赛克的报告让刚刚的梦境变得更加古怪:只睡了十多分钟,确实很难进入快速眼动周期,可她分明做了一场漫长又复杂的噩梦。她甚至以为自己又要写那破书面报告了。难道是普赛克的系统出现程序漏洞?
而且,虽然刚刚做了噩梦,但她的身体却不再疲累了。时隔多久的神清气爽。
“没有,我身体状况很好,谢谢关心。”
“叮咚——叮咚——”
晚餐配送到了。
她起身下床,走到门口,等待电子锁发出“咔哒”声后,才打开门。
一辆餐车造型的送餐机器人停在门外,最上层的隔板上摆着她的晚餐。
“编号ST-A300,你的定制配餐已送达,请接收。”机器人的声音像一位对自己厨艺极有信心的名餐厅男主厨。
“谢谢。”她接过托盘,随手关上门,门被重新上锁。
她转身回到房内,熟练地把托盘放至床头的置物柜上,随后调出折叠在床尾的智能床上桌。伴随着轻微的机械声,桌板平稳展开,她将饭菜勺筷一一摆好。
开动前,她低头闻了闻,食物的鲜香充盈鼻腔的感觉,真好。
她一边慢条斯理地进餐,一边不动声色地思索着“自由探索时段”开放后的行动。
这座实验基地本质上是精神病医院、研究所和高档酒店的结合体,并非真正的铜墙铁壁。最大的难点在于普赛克和巡逻机器人无孔不入的监视,以及房间与通道门的自动上锁机制。
之前试图逃离的实验体,概莫能外,都还未出基地大门就被发现,当场麻醉送回病房。且直接向外部求助无用:先前有实验体找到机会报警,城市治安官来了,却在工作人员的三言两语下,连立案都没有便直接返回。官商勾结由此可见一斑,她不能愚蠢得自己撞到枪口上。
她的通讯器等私人物品在进入时就被收缴。想要离开,必须先取回这些物品。更重要的是,她有预感,14区的沙棠市绝非久留之地,她得去13区的摩尔甫斯市。
实验基地像一座运行的精密仪器。本来如果手头有设备,可以尝试黑入普赛克的网络。现在只能兵行险招——用火。
目标并非焚毁基地,而是利用火制造混乱,创造逃脱机会。
在这样高科技化的建筑里,想要制造大型火灾简直难于上青天,除非消防管道里没通水,否则她甚至得担心“洪灾”。
不过,她曾在新闻报道里读到,新颁布的消防法条例规定,近十年建造的新公共建筑里,电子锁具在火警警报触发或断电时必须自动失效,仅留机械锁应急。而实验基地看守众多实验体,基本上只依赖一层电子锁。
这意味着,她不需要一场大火,只需一场小火破坏基地的电力设施,切断普赛克的控制。一旦火灾警报触发,外部力量将不得不介入,藏在实验基地里的秘密或许会随之揭开。
她记得三楼、四楼的公共厕所正在整体翻修,那附近堆积的易燃建筑材料,是理想的引火点。然而,工人施工在白天,而白天大部分时间她都被困在心理治疗室。
因此,她可选的逃离时段极其有限:要么是她行动不受限制的时候,要么是基地防备最薄弱的时段。每晚工作人员巡房检查睡眠药剂效果时,病房和通道门会解锁,这是绝佳的时机。
如果她能硬扛药物催眠,制造火警和停电混乱,这时即便普赛克能定位到颈环位置,她也能趁乱逃脱。
可是计划的不可控因素太多,仅凭一己之力无法实现。她必须找到同伴,以及了解和她一起被送进来的同学们的现状。若能团结群体的力量,兴许能把所有人都救出去。
她将最后一口蟹肉和米饭放入口中,满足地闭上眼。
该出发了。
啊呀,是承谙第一次梦蝶,大家觉得怎么样?
这章出现两只蝴蝶的形象,承谙的蝴蝶原型参考“蓝底甜灰蝶”,另一只神秘蝴蝶的原型参考“夜明珠闪蝶”。
这一章承谙的逃脱思路被我着重修改了一下,因为找做建筑和室内设计的朋友帮忙理了一下实验基地的整体建筑结构,讨论下来觉得在一个赛博朋克式的未来建筑里想要引起火灾太难了,除非这是个隐藏的豆腐渣工程,有各种bug可以钻空子。
开始写小说之后,每次难住我的都不是剧情或人物设计,而是场景和人物动线设计,这二者要结合得很流畅,都需要提前把场景和人物动线铺排一下。如果看到我卡文了,一般都是在冥思苦想这些。
最后感谢一下朋友的帮助[比心][比心][比心][好运莲莲][好运莲莲][好运莲莲]
逃脱线后面的剧情预告一下,会出现一位重要的情节推动人物,虽然不是入编的配角,但我也会用心写她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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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燃烧的棠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