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憬向来不信这等迷信之物,甩甩袖子便决意离开。但蔚绛拽着他衣袂,死活不肯放他走,他只得将自己的生辰写在了老者那张泛黄的宣纸上。
“此等命格,定是不凡啊!这位公子,定然富贵无双啊,甚至能与皇爵公侯相当啊!若是个女子,怕是皇后命啊。”那老者喜不自胜,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位贵气的公子。
沈憬听闻那“皇后命”,稍有怔色,不过随即就消逝了,只当是这位老者在胡说。
蔚绛默念着“皇后命”三个字,倒是在想自己当皇帝的可能性,想了一阵儿,就认定老者在胡诹。
“老朽瞧这子女宫,公子目前应是有一女?”那老者却算得津津有味,摸着胡子,眯着眼儿,眼眸深沉得盯着沈憬。
“是。”
老者笑了笑,随后道:“此女此生无忧啊,得您庇佑。公子此生应该会有一儿一女,这儿子啊,最早明年,最迟后年便会降世。老朽在这,就提前恭喜这位公子了。”
一儿一女……师父说过,他只会与命定之人有子嗣。而他的命定之人,是……
“公子可有娶妻?”老者继续十分投入地算着,见沈憬已思绪飘飞,“公子,公子?”
“并未。”
老者带着笃定,淡眉一皱,“老朽看到令爱与令子的生母为同一人,难道这位是公子的妾室?”
沈憬带着几分坚决,“你算错了,他已经病故了。”
“不应该啊,老朽算出此人尚在国域之东,应该比您小上几岁才是。”
国域之东,姑苏又正处东部,加上前事多有蹊跷……
沈砚冰递了一串铜钱给他,“够了吗?”
“够够够够了。”
二人走远后,那老者难藏喜悦,“今天真是发财咯。”
“小郡主的母亲,真的死了吗?”虽说上次蔚绛已经得到过答复,但今日听那老者一番话,他又不免疑惑。
“胡诌之语,不必相信。”沈憬心也乱,胡乱搪塞了几句。
蔚绛不满,陈醋暗尝,嘴上也不饶人起来,“万一她还活着,那老先生还说,他会再给你生一子呢。”
“没有万一,不可能。”
倘若容宴还活着,回来的第一件事不就是应当来索命的?六年前靠着一缕念想留下阿宁已是极致,而今还要再同他诞育一个子嗣,怎么能够呢?
“蔚绛,就算他回来,同你,又有何关系?”沈憬面沉若水,眼含秋霜。“你这是,做什么。你以为你睡过我,我就只能听你的了?”
此时二人正巧在一处隐秘的街角,路过的行人也不易窥见这里的情况。
视线交汇,情绪暗生。
烟火之音缭绕于耳畔,却更衬得此刻的寂静无声。
沈憬感受到腰间的一股力,他也并未抗拒,便被那人拥入了怀中。两人身量相当,鼻尖几乎贴在一起,须眉皆现,鼻息相闻,亦足见对方瞳孔中的自己。
罗衣相摩,暧昧之姿维持到了最后一声烟火。听着耳侧哄闹的庆贺声,他们却不约而同地心烦意乱。
蔚绛箍着他后腰,刻意避着他伤处,几乎想将他嵌进自己的身体里。他想占有这个人,想在他的身上打上自己的烙印,不许任何人染指。
可是,这个人居然敢和旁的女子孕育两个孩子?甚至在他重新回到沈憬身侧之后,那人的眼里居然还能容得下旁人!容得下除他以外的人!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沈憬,我不准。”
“那又如何。蔚绛,戏罢了,无法自拔,便是逾矩。”沈憬郎心似铁,像是早就做好了要与他一刀两断的谋划。
心口血液凝滞,似有玉碎之声,思绪若海潮翻涌,吞噬蔚绛的理智。他想将人拖进一个无人之地,肆意索取,忘情占有,让沈憬再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可是他天生有软肋,伤害眼前这个人,他做不到。这个他爱到骨子里的人,只愿他永远高悬于夜,再受不得半分辱。
他跌落那人的视线里,耳畔萦绕着方才的话语,气息几近停滞,片刻不得缓和。
沈憬面不改色,眼也不眨,眸光触及他颈下三寸时一愣,不自然地避过视线,“几番**之事,本王只当是纵情。回了燕京,你我,桥归桥,路归路。以后只分君臣,再无其他纠缠。”
他们两个人的开始,本就是因着他自己的鬼迷心窍,因着眼前人与容宴的三分相像。可是他终究不是容宴,将他当作替代品,除了徒增伤悲,最终也无济于事。
爱一个人,就应当只爱一个人。他而今这般又算什么!一面念着回不来的人,一面又和相识没几日的人做尽了亲密的事。他只觉得自己脏,身子脏,心也脏,管不住欲/望的兽类才会如此。
蔚绛盯着隐在他领口处的前日欢好的印证,又想着一刀两断的话语,自嘲地笑了笑,“我同你一刀两断了,你就能去找那个女人生孩子了是吗!啊?你不是断袖吗?就这么喜欢生孩子!”
沈憬晃得颤抖,腰也酸痛。他不喜欢生孩子,生孩子很疼,要丢半条命。他也不会和女人生孩子,他根本就不喜欢女人。他懒得争辩,头也一阵阵儿犯着疼。
与蔚绛的癫狂相比,他极为平静,连一丝情绪都不曾流露,浅色的眼眸淡淡扫过眼前人,出口又是绝情的话语。“还不放手?要抱到什么时候,也不怕路人撞见了。”
蔚绛颤颤巍巍地松开了手,那人却没有丝毫犹豫,一个眼神也没留给他就转身离去,他盯着沈憬的背影,恍惚半晌。
他漫无目的地游走在河畔小街,男男女女欢笑吵闹的景象太过扎眼。他看着男女你侬我侬的模样,就开始幻想沈憬和那个女人如何亲密无间,如何生儿育女。
背后稍有异动,他才回神,便转身向后看去,入目是一张俊秀的面庞。
“蔚大人。”谭泊瑜恭敬端揖,颇具风度。
“无事,谭公子如何在此?”蔚绛镇定如常,“谭公子婚期将至,还有闲心四处游走啊。”
一听“婚期”二字,谭泊瑜微不可察地变了一丝神色。“放松罢了。”
蔚绛察觉此分异样,“对这番婚事不满吗?还是如何?怎一副愁容,让人难猜。”
“哎。”
蔚绛抬头,看了眼酒肆的牌坊,“此处便是酒肆,上楼饮一杯,谭公子也好诉诉心中愁怨。”
他们跟着酒肆小二行至二楼,恰巧有两位稍长些的男子出了厢门。
前者长身玉立,似乎有些许不悦,眉宇微皱,看见蔚绛的那一刻微愣,目光却未久驻,只是与他擦肩而过。
两人擦肩而过时,蔚绛轻唤了一声,“义父。”除他二人外,无人能听见。
“等你。”莫微烬亦是低声说道。
蔚绛见后者眸凝秋水,不染纤尘,若有雪魄冰姿。此等清绝之质,与那人有七分相似。
这位蔚绛见过,是沈憬的师父扶余,也是……
他二人,为何在此?
仍是他二人方才的那间厢房,二人饮的茶也尚未来得及撤下。小二匆忙的收拾着。
蔚绛瞥了一眼茶色,那茶种色白如银,满身白毫,应是白毫银针,只是义父素来不喜此茶,下人若是煮了此等白茶,从来逃不过莫微烬的责罚。今日,才知此中缘由。
“蔚大人,此婚约是家父与云大人商议良久,才为我谋来的。云家嫡女云知凝饱读诗书,明晓礼节,能与此等女子成亲实在是我的福分。”谭伯瑜惆怅道。
蔚绛饮了盅酒,面色红润了些,“既是福分,谭公子又为何闷闷不乐?”
“我怕,误了她。”谭泊瑜接过蔚绛递过来的那杯酒,一饮而尽,而后长舒一口气。
“知凝自幼便与我相识,只是她生性含蓄,与我交谈较浅。”
“既是竹马青梅,何谈误啊。”
“我只当她是妹妹,从未想过与她成亲。知凝却心悦于我,愿嫁作吾妻。也怪我,我早就应该阻拦爹爹,让他不要为我谈这场婚事。”
“感情,也可是日久生情。说不定成亲后,你们自然而然就生出情愫来了呢。”蔚绛自己也肆意地饮酒,一杯接着一杯,生怕自己不会醉倒。
谭泊瑜自嘲地笑了,“我没法爱上知凝的,我早就心有所属。只是,这种感情,无法被世人理解,也会让爹爹蒙羞。”
“嗯?”与红尘女子相恋的戏码在蔚绛脑海中乍现,他不禁遐想菲菲。
“蔚大人,你觉得,两个男子之间,可以产生爱慕吗?”烈酒入腹,嫣红不止侵袭了谭泊瑜的耳垂,也在他的面颊上染上层层绯红。他的眼里覆了一层薄雾,氤氲着泪水。
蔚绛笑了,在笑他,也是在笑自己。“为何不可?就因为有悖人伦吗?”
“三年前,我与友人出游巴蜀,遇恶徒,险些丢了性命。遇一人,他赤手空拳打退了那些恶徒,告诉我不必害怕。他邀请我们去他的山间小屋住了几日,与我们共话家常。”
谭泊瑜手捻杯盏,酒入胸肺,言语也更真挚几分。“蔚大人啊,有些聒噪,您可愿意听啊。”
“愿闻其详。”听着别人的故事,他也可以短暂忘却今日的“负心郎”,又何尝不可呢。
“他名为温白,江湖人士,无父无母,一人生活在山野。那时候,我只觉得是寻常友情,念着他的好,却并未察觉到异样。我与他自锦城分别,本以为再相见要靠缘分。我回了姑苏,仍旧过着闲散的日子。一年前,他却寻来了这里。他说,要我带他游历一番。这次我才发现,我竟然……竟然想和他行那种事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已有几分迷离,显然是有点儿醉了。
“我畏惧了,可我又不愿意故意不见他,我怕他伤怀。临别的那日,我送他至城门外。他说,若我愿意,一年后的今日可去燕京的临苑客栈等他。我未作答复,温白也未强求。可那时,我和知凝早已有了婚约了。”
“那你心里既然有他的位置,那云姑娘又将如何呢?”
“我本想同知凝好好谈一番,望着她那双澄澈的眼眸,我无法说出此等冰冷的话。若是悔婚,实在有伤她的名节。我也想着,或许可以就此妥协,像寻常男子一般娶妻生子。可与温白相约的时日越近,心底便越是不安惶恐,我便更无法在心里放下他。蔚大人,我该如何是好啊。”
“谭公子的境遇,实在是进退两难。容我思虑片刻。”蔚绛也因着酒意,更觉着思绪紊乱,念想纷飞。
这种情况下,无论如何做,都会伤着云姑娘,不论是她的名节还是她的心。
“我劝你,及时止损。”这句话不知道是他对谭泊瑜说的,还是他说给自己听的。
“趁着还有时日,快些与云姑娘坦白。听她的意愿,她要成婚,你便照做,自此与温白,断了。若她允可结束婚约,那么便让云家主动提,昭告整个姑苏城,是他云家不愿,对你不满,以保求云姑娘名节。”
谭泊瑜连连点头,“我明日清晨便去云府。”
“谭公子,你醉得不轻。”
“蔚大人啊,其实你也没好到哪里去。”
蔚绛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确实有些炙热得过分了。“谭兄,不瞒你说,你眼前儿啊就坐着一个龙阳之徒。”
谭伯瑜的醉意瞬间消了大半,他放下手中杯盏,睁着眼望向他。
“我爱慕一人,自幼学之年以直今日。其间,多有欺瞒。而今他却同旁人有了子嗣,叫我如何不恨呢。”
蔚绛离开厢房后,同谭泊瑜的贴身小厮说着,“快扶你家公子回府歇息吧,他醉得厉害。”
“是。”
他觉得自己的步伐有些许笨重,一路跌跌撞撞走下来,险些当着众人摔倒,好在莫微烬及时发现了他,并将他稳住。
“死小子,喝成这个死样子。”莫微烬望着他红透了的双颊讥嘲着。“怎么,遭遇情劫了?这副死腔调真是丢人现眼。”
“义父。我没有……”虽然他写满了一脸“被负心郎抛弃了”,嘴上却仍旧不服软。
城中另一侧
灯火葳蕤,烛芯闪烁,一缕缕沉香四处弥散,飘过壁画雕栏,也飘过美人染尽愁绪的眉宇间。
沈憬也是未眠,胸口压着不尽往事,心中又缠着千百愁思。
月华如水,微凉皎洁,却无法抚平那人心中的褶皱。
算命先生的话萦绕在他耳畔,聒噪若蝉鸣。
一子一女,皆与同一人所孕育。不堪的旧事历历在目,却又太过遥远,仿若前世记忆。
本就是刻意遗忘的人,如何能经得起细想。
他倒希望算命先生尽是胡说八道,这样一切都不必更改,往事也不必重来。
与此同时,蔚绛那句“我不准”又在他脑海里扎根,反复重演。他目睹蔚绛那一刻的破碎难言,那人止不住轻颤的手。
那人身上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他们此前明明从未相识,可他有几回也不止地沦陷。
呵,逾矩,说的又何止是他。
那碗药已经放在那儿一个多时辰了,早就凉透了。
他指尖轻触寒凉的碗壁,无意地摸索着。
喉结滚动,一碗药也下了肚,苦涩在口腔中蔓延,心中更是艰涩暗生。
这一夜,久久不得入眠。
朦胧的梦境里,他被挟入那陌生又熟悉的空间里,分不清是从前的岁月,还是前世的印刻。
似乎一切生来时便已经镌刻在三生石上,无论你付出多少,企图去改变,皆为虚妄。
“命定之人,皆为前世未尽的纠葛。”
这是扶余告诉他的,在得知太子落河、尸骨无存后。届时,万事不可改。
梦中,却是另一处景致。
“沧溟,放过我吧。”他的素衣已被血色浸染,如同霜雪下盛放的赤色彼岸。
他病骨支离,唇色惨白,眼眸中却仍有几分温存的笑意,唯有那只被岸上人紧攥的手,架起他与人世间最后一道桥梁。
岸上人绝望的泪划过他的耳畔,拭去耳坠上一抹细微的血污。
这是沧溟亲手磨制的翡翠,是他们违背禁忌相爱的印证。
“栖梧,不要!你上来,我们以后去深山野林,隐姓埋名地过日子……求你,你上来。你上来好不好?”沧溟感受到那只寒凉的手渐渐失力,惶恐吞没他的苍白的意志,他所珍爱之人似乎一点一点离他远去。
栖梧的意念早已破碎,几近消无,他却贪婪地妄图再多撷取一些爱人的气息,“沧溟,此生如此。别念着我了。”
他聚起最后的力气,挣开了那意欲拉回自己的手。他终是阖眼含笑地跌落万丈深渊,不去看那人悲恸的眼。
“栖梧——”沧溟神智混乱,再说不出完整的话语。他只有一个念头——自戕。
可他再无法支配自己的躯体,他的灵魂已经同栖梧一起跌落,他仿佛已经是一具白骨,失去了生命的血肉。
身后有人摁住了他的肩膀,他被迫跪倒在地。随着压抑在心口的气血溢出口腔,喷涌而出,他的视线被漆黑墨色所覆盖,意识也一点一点消散……
是梦魇,沈憬被生生拖曳出沉睡。
“沧溟,栖梧。”他默念着两个人的名字,总觉得无比熟悉。
此前,这个梦境也时常出现。只不过,场景总是无声,他更无法记住故事中主人公的名字。
如果这个梦与他有关,那他,究竟是沧溟,还是栖梧?
此中情结,又该如何破解?
他无力地叹息,眸光微转,却瞥见案几上被茶杯压着的信纸。
疑虑在心头萦绕,点燃那片若茂林般的不安。
泛黄的信纸上写着:“依你所想,你是谁?”
梦——人为计谋。
如何做到的?为何能够主宰他的意识?
是——香蛊!
他扬手倾翻了香炉,磋磨着里面的香料灰烬,确实是来自苗疆的沉水。
此种香,会在人入梦后,唤醒人心中某些沉睡已久的记忆。
做局者并未趁他昏迷,而取他性命,看来别有其他的目的。既是唤醒沉睡的记忆,那就说明方才的梦境是从前真真切切发生过的。
可他并不记得,有过如此的经历。
他明明是旁观梦中事的发生,却又像是深陷其中,感受得到内心的震颤。
沧溟还是栖梧。
“殿下,您醒了吗?可要奴婢服侍您洗漱更衣?”门外传来侍女的声音,她应该是被香炉翻倒之声所惊醒的。
此声打断了他的遐思,他透过纸窗向外望去,只得望见鱼肚白的色泽,想来也不过鸡鸣时分。“进来吧。东西放这儿便下去吧,本王无需你们伺候。”
“昨日蔚大人何时回的府?”
“回殿下,蔚大人未曾回府。”为首的女子恭谨地答复着。“殿下,可需要遣人去寻?”
“不必了。”
听到“皇后命”
沈憬:又在胡诹
蔚绛:?我居然能当皇帝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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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沉水唤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