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醉得厉害,回到府中又吐了一回,醒酒汤都不管用。
宿醉的滋味并没有比生大病好受多少,他告了一天假,没去国子监,在府中休息。
直到下午,柳絮的精神才稍微恢复些。
梁休呈上来一个小荷包,金色线包边,瞧着十分精巧。
梁休道:“公子,这是昨日太子殿下给我的。”
柳絮拿着荷包在手里掂了掂,瞧着里边装的东西分量不轻,“太子给你的,你给我做什么?”
梁休犹疑道:“这……我能收吗?”
柳絮噗嗤一笑,他差点忘了,梁休先前一直在内务府,说来虽然学了一脑袋的规矩,但从没在宫中当过差,质子府更是松散,自然也没收过“礼”。
前世柳絮也不懂这些,年岁稍长才明白个中人情世故。
倒是梁休一个自小在京中长大的,居然也躲过了宫中的大染缸,不谙世事得别具一格。
“又不是借命钱,有什么不能收的。”柳絮道,把荷包还给了梁休。
梁休被柳絮笑得不好意思,慢吞吞地收下。
柳絮闲来无事,问梁休:“你在宫中待了多少年了?”
梁休低头算了算时日,“我五岁进的宫,马上就是十三年了。”
“家人在京城吗?”
梁休摇头,“不清楚,我当时年岁太小了,只记得是家里揭不开锅,为了让我活命,托人送我入了宫。”
柳絮不大会宽慰人,沉默了片刻,道:“你现在可以问我了,也是两个问题。”
梁休讶道:“真的吗?”
柳絮挑眉。
梁休想了想,问道:“公子饿了吗?”
柳絮午间头还疼,吃得不多,他道:“有一点。”心说梁休问得也太老实了。
“那要不要让厨房做些糕点?”
“好。”柳絮道,“问答结束。”
梁休笑了笑,起身去厨房,过了一会儿,端来一叠龙须酥。
柳絮嗜甜,梁休和厨房已然摸清了他的胃口。
梁休从前在内务府,时常听说小太监小宫女在主子身边伺候,犯了什么错,挨了什么罚。
宫中当差的,个个都是人精,尚且受罚;他人笨,又听不懂好赖话,难免对此心生畏惧。
总也是命,他最后被分到了质子府,南虞来的质子爱憎分明,说话行事总带刺,待他又是极好。
“我脸上有字?”柳絮瞥了梁休一眼,“一直看我做什么?”
梁休连忙摇摇头,眼观鼻鼻观心,视野中倏尔出现一叠糕点,柳絮抬了抬下巴,“赏你的。”
梁休从善如流地接下。他想,若是一辈子伺候这位嘴硬心软的质子,也是一份相当不错的差事。
*
隔日,柳絮去了国子监,甫一踏进学堂,就感受到了几束微妙的目光。
变化比他想象中来得还要快些,前不久还对他横眉冷对的同窗们纷纷拥了上来,自顾自地冰释前嫌,无非就一个目的:在太子面前帮忙美言几句。
柳絮谁的面子也不给,抬起头冷声道:“挡道了。”
堵在门口的几人悻悻地让开了道,见柳絮这个态度,热脸贴上去也没什么好结果,干脆散了。
若是往常,非得在他背后再骂几句,柳絮今日没听到骂声,或许是担心祸从口出,只敢暗自腹诽。
柳絮瞧了一眼坐在角落的周堂欢,周堂欢依然与柳絮保持距离,有沈元望在柳絮身前顶着,现在更是不敢造次。
柳絮本该幸灾乐祸才是,心里却不怎么自在。
周家是太子党,得意时,周堂欢甚至能在太子跟前对柳絮出口风流,如今不过半年,竟落得这个下场。
成了沈元望口中“难堪大用,留在身边逗个趣罢了”的人物。
那柳絮呢?如今在太子面前风光,若是沈元望腻了,或者不合沈元望的心意,他又该当如何?
他忽地意识到自己人如其名,走到如今,实则情非得已。
……也罢,总比前世好些。
柳絮不再多想,只走一步算一步,走到哪里,各凭本事。
鹊京渐渐入了秋,柳絮和玄机约好了日子,他去礼乐坊听玄机弹琴。
除了初时在礼乐坊门外碰见裴放,柳絮已许久未见他了,不过正和他意,想来裴放也只是路过,若是真要在礼乐坊办事,冷不丁遇见,那未免也太扫兴了。
“阿絮,你来了。”
门缓缓推开,琴声戛然而止,玄机抬头,温和地对柳絮一笑。
先前玄机送的古琴,柳絮已许久未碰了,好在玄机并不觉得他这是辜负了自己的好意,仍旧热切地招待柳絮。
每到这里,柳絮心中总是很平静,仿佛卸下了层层伪装,暂且找到一处可容他喘息的地方。
柳絮喝了口茶,心思一转,道:“今日是我来迟了,玄机先生久等了吗?”
玄机道:“不是你来迟了,是我来早了。”
柳絮没款没型地往后一倒,“难怪。”
“难怪什么?”
柳絮道:“难怪今天喝不上热茶。”
他说话故意绕了几绕,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噙着狡黠的笑意,像只小狐狸。
玄机随即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和自己插科打诨,似是有意也逗一逗他,正经道:“如此,下回阿絮早些来吧。”
柳絮双手抱胸,哼道:“下回不来了。”
“那怎么行。”玄机忍笑,唤了门外候着的小厮,“快去换一壶热茶来。”
他佯装向柳絮赔罪,“小的思虑不周,怠慢了这位公子,万望公子莫要怪罪,今后也请多多光临。”
玄机温润儒雅,人却一点也不死板,柳絮本来也只是和玄机开玩笑,既然处了上风,便见好就收,冰释前嫌。
“这还差不多。”
小厮很快回来,托盘上除却热茶,还有几碟小点心。
柳絮喜欢吃点心——这是玄机经过观察后发现的,下人在房中按例准备点心,每回只有柳絮来时,碟子会见底。
只是柳絮不挑,照单全收,雨露均沾,也根本不知道他到底更爱吃什么,于是各式点心轮着摆,总也不会亏待哪样。
熟识之后,柳絮渐渐暴露本性,他闲不住,玄机也由着他在礼乐坊乱窜。
礼乐坊的小厮不多,只照看铺子,不照料起居。
只一间铺子临着街边,再往里走,便是一处庭院,不大不小,分明和闹市只一墙之隔,却十分清幽雅致。
柳絮从前跟着爷爷种过地,侍弄花草很有一套,玄机待他好,他便帮着照料院中的花草树木。
质子府的院景毕竟是北昭皇家的土地,有专门的内侍负责打理,柳絮不好随意改造,到了别人家的院子,反而无拘无束起来。
“阿絮瞧着周正端庄,矜贵得很,怎的干起这种活来也得心应手?”玄机一出门,后院的苗圃已松过土,种下一排排小苗。
说来上回在清凉台,跟在那人身边的侍从,头上别的那枚“发饰”应当就是出自他之手。
柳絮呛声道:“有人帮你,还不好啊?”
“自然是好。”
玄机走上前,拿手帕擦了擦柳絮的脸颊,柳絮也不躲,玄机将手帕摊开,笑道:“只是差点让明珠蒙尘了。”
柳絮用袖子又擦了擦,没擦出什么,有些用力,脸颊一处红了。
“种的是些什么?”玄机问道。
柳絮道:“秋菊,下回我再过来,说不定就开了。”
他让梁休从集市上买来的,没什么别的事,不需要他贴身伺候,便留了半天给梁休自己去玩。
“那我拭目以待。”玄机看向柳絮,再次确认道,“你可要来?”
柳絮知晓他还在说之前那壶冷茶的事,“嗯”了一声,莞尔道:“大人不计小人过。”
柳絮在礼乐坊待到了下午,梁休还没回来。
梁休不是个贪玩的人,若是让他出去玩半天,以他的个性,估计一个时辰后就回来早早候着了。
正因为此,柳絮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来,他原想在这里待到傍晚,眼下也坐不住了,要出去找人。
“京城那么大,他又不常一个人出门,会不会是迷了路,这才回来得晚些?”玄机见柳絮要走,出声宽慰道。
“可是……”
“阿絮不如再等等,要是那小厮还不回来,再去找也不迟。你若是去寻他,他不知晓,回到了礼乐坊又不见你,岂不是费了时间?”
玄机的话有道理,之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柳絮入宫时轿撵坏了那次,梁休也来来回回跑了几遍才回府。
柳絮心不在焉地坐了一刻钟,还是放心不下。
那次和梁休分开,是在宫里,宫中守卫森严,他又在前朝,倒是不会出什么大事。
何况今时不同往日,他这阵子在鹊京,有些太过醒目了。
“不行,我得去找他。”柳絮蓦地站起身,“若是他来了礼乐坊,还请先生留他在此坐一坐。”
玄机见柳絮坚持,也不再勉强,亲自送他出去。
及至门口,柳絮上马车前,才悠悠问道:“他……那个小厮,是你心里重要的人?”
柳絮一愣,不知该如何作答,只点了点头。
什么样是重要的人,什么样是不重要的人,他自己也分不清楚,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不希望梁休出事。
玄机目送柳絮离开,而后沉默地回了房。
柳絮先回了质子府一趟,调遣人手满街寻找梁休,沿途路过几次礼乐坊,看店的小厮都说没等来过他。
天色越发黯淡,柳絮身上一点暖意也要散尽了,他左思右想,将来鹊京后见过的人都想了个遍,最后锁定了一人。
——裴放。
裴放的姑姑是瑞王的生母,裴氏现存不多的势力服服帖帖地投靠了瑞王,柳絮是裴放顺手捡回来的假货,若是本该在自己掌控中的假货投了敌,向太子示好,不能对柳絮做什么,借梁休敲打柳絮,未尝不是个好办法。
柳絮越想心越凉,偏生巧的是,梁休又是被裴放带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