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院春色关不住 第28章 枣泥糕

夏璟熠自然应允，四人一同去了侯府，进了满院。正是晌午，太阳正好，傅洵之难得既没有出门应酬也没有窝在暖阁中，而是搬了个躺椅盖了狐裘躺在院中闭着眼睛晒太阳，旁边摆放了一个四方小桌，桌上摆着茶水点心。

三秋两日没回来，一进满院看见傅洵之就快步跑了过去，傅洵之听见脚步声，掀开眼皮，正见三秋欢快的跑到面前，头上簪了只蝴蝶戏花金簪，在阳光下明晃晃的闪着光芒，傅洵之道：“簪子不错，很衬你，愈发漂亮了。”

三秋低头脸微微红了下，抬手摸了摸簪子，道：“殿下赐的。”说着，三秋朝傅洵之身后抬了抬下巴：“殿下来了。”

说话间，夏璟熠、南星、映月三人已到傅洵之身后，傅洵之并不意外，也没起身，只等着几人绕道他面前，见到夏璟熠刚要开口调戏几句，却忽然望见夏璟熠身后一宫女打扮的妇人，微微一怔后，起身语气不确定的叫道：“映月姐姐？”

映月笑道：“正是老奴，难为傅将军还记得老奴。”

傅洵之眼中惊讶一闪，道：“映月姐姐难道还在宫中吗？我还以为映月姐姐应当早已出宫了。”傅洵之说完，又转头对白榆吩咐道：“给映月姐姐上茶。”

白榆立即着人去搬了椅子，送来了茶水，傅洵之请映月坐下，映月也未推脱，坐下放下餐盒。两人相对而坐，夏璟熠几人围站在两人身边。

映月坐定后又说起刚刚的话题，道：“我本也无亲人在世，娘娘去后，我向先皇求了恩典，许我留在宫中终老。”

“映月姐姐一直在宫中？”傅洵之问道，“不知姐姐现在哪个宫中做事，这些年我竟没见过映月姐姐？”

“就在殿下宫中，”映月笑道，“我在后厨做事，平日里也不出来，倒是错过了。”

“后厨？姐姐怎么去后厨了？”傅洵之皱眉道，“姐姐是苏姨的贴身婢女，纵是不想出宫，也不该被分去后厨做事。后厨辛苦，映月姐姐寻个轻松的活计在宫中养老就是。不，映月姐姐来侯府吧，在我这里住下就是。陛下那边我去说。”

映月却缓缓摇了摇头，微笑道：“是我自己要求去后厨的。”

“为何？我记得映月姐姐不太会做饭啊。”

“饭虽做的一般，但跟着娘娘身边，多少会做些糕点，在后厨，能给陛下殿下两人做些糕点吃，这就足够了。”映月温柔的看向一旁的夏璟熠，夏璟熠道：“映月姑姑做的栗子糕和桂花糕我和哥哥都很喜欢。”

“喜欢就好，”映月对夏璟熠笑道，满目慈爱，“陛下殿下喜欢，便也不枉娘娘一番心血了。”说着，映月将面前的餐盒打开，向傅洵之面前推了推，道：“今日恰巧听闻三秋姑娘是傅将军身边下人，本打算让三秋姑娘捎来，却听说傅将军如今不再吃枣泥酥了，我才跑这一趟。这是我刚刚做好的枣泥酥，傅将军不妨尝一尝，看看味道如何？”

傅洵之望着盒中两排六个软糯白嫰的枣泥酥，犹豫了下，才拿起一块，垂眸道：“我并非不爱吃枣泥酥了...”

“我知道，我知道，”映月温声道，“我知道小公子最喜爱的是娘娘做的枣泥酥，想是娘娘如今不在小公子才不愿吃的。但请小公子看在娘娘的面子上，尝一尝吧，莫要枉费了娘娘的一番心血。”

“苏姨？”傅洵之抬眸望向映月，但见映月目光温柔的对他点了点头，傅洵之遂是咬了一口，枣泥酥刚刚入口，傅洵之的动作却停滞了一瞬，眸中满是困惑又是惊讶。

映月温柔的笑着问道：“味道和娘娘做的相比如何？”

傅洵之缓慢的咀嚼着口中的枣泥酥，半晌后，才望着手中缺了一口的枣泥酥，低声道：“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映月笑着点头，道：“如此，老奴便也不负娘娘嘱托。”

“苏姨。”傅洵之又喃喃的叫了一声，语气里满是怀念。

“嗯，正是娘娘教的。”映月点头，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娘娘在知道自己病重熬不过之时，便将陛下喜欢的桂花糕、殿下喜欢的栗子糕、还有小公子喜欢的枣泥酥一一教给了我，嘱咐我日后给你们做。娘娘说小公子的嘴最挑，对吃食最是讲究，对味道又极其敏感，差一分一豪都不行。因此，这道枣泥酥的做法娘娘教了我一遍又一遍，让我做了一遍又一遍，娘娘亲自品尝指导了一遍又一遍，数千次下来，才最终让娘娘点头满意。娘娘说，要让小公子也尝不出差别才算学成，如今看来，是学成了。”

傅洵之沉默不语，只又咬了一口枣泥酥，枣泥酥香甜柔软，然而此时傅洵之只觉得口中苦涩，难以咽下。

映月又温声道：“娘娘怕小公子日后吃不到她做的枣泥酥，特意教给了我。小公子每次去殿下宫中之时，我都会做好枣泥酥让人送去，却没想到，小公子从未吃过。”

“是我不好，辜负了苏姨的心血。”傅洵之声音低哑。

映月摇了摇头，道：“是我不好，若是我早些发现送去的枣泥酥没人动过，我也不会拖到现在才来。”映月温声道：“小公子，娘娘最是疼爱你，娘娘总说，她最喜欢的就是你们吃到好吃的糕点时漏出的笑容，娘娘若是见到你因为她再不愿去吃喜欢的食物，九泉之下也会心疼的。小公子，不管娘娘身在何处，她都会希望你能开心，做你喜欢的事，吃你喜欢的食物。

“小公子，我们对逝去之人最好的怀念，是带着幸福的怀念。就像这枣泥酥，娘娘希望你看到枣泥酥记得的不是因她逝去的痛苦，而是她对你的疼爱，是那些快乐的记忆。”

“嗯，我记得了。”吐出的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傅洵之眼眶泛红，眸中升起一层水雾，却终究没有聚成水滴。

傅洵之缓慢的吃着手中的枣泥酥

院内几人一时沉默，良久，夏璟熠轻声道：“不如日后就让映月姑姑留在傅将军这里吧。”

傅洵之已吃完了一块枣泥糕，又喝了口茶，压下心中复杂的情绪，摇了摇头，微笑道：“苏姨交给映月姐姐的不仅是枣泥酥，还有桂花糕和栗子糕，何况我久不在京中。想必映月姐姐更想留在宫中为陛下和殿下做糕点。”傅洵之又看向映月，诚挚道：“映月姐姐日后若不想留在宫中了，便来我这里，我来为映月姐姐养老。”

映月慈爱道：“好，姐姐记下了。”

夏璟熠又想说些什么，就见南星在身后扯了扯自己的衣服，递了个眼神，随后道：“傅将军说的对，还是让映月姑姑留在殿下宫中最好。傅将军想吃枣泥糕时，可随时来麒麟殿。”

夏璟熠这才恍然明白南星的用意，遂迅速改口道：“确是如此最好。”

话落，却见三秋突然跳了出来，义正词严道：“公子，让我去学吧！让我去宫中跟着映月姑姑学枣泥酥吧！奴婢也一定会做的一模一样、分毫不差的！”

三秋信誓旦旦，目光坚定的望着傅洵之，傅洵之还未答话，映月先笑着开口道：“如此甚好，栗子糕和桂花糕的做法我已教给了陛下和殿下宫中之人，唯有枣泥酥还未找到合适人选，若是三秋姑娘不嫌辛苦，不妨就跟着我学上一段时日，日后能有人做给小公子吃，我也放心了。”

“不嫌辛苦，我不怕辛苦，”三秋对着映月坚定道，“只要姑姑不嫌我笨愿意教我，不管做上多少遍，我都要做的和姑姑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三秋姑娘聪明伶俐，活泼可爱，十分招人喜欢，我自是愿意的。”映月说着，又望向夏璟熠，请示道：“殿下，可否准许三秋姑娘进宫，让奴婢将枣泥酥的做法教与三秋姑娘？”

夏璟熠点头，道：“自然可以。不知三秋姑娘打算何时进宫，我着人去安排。”

三秋刚要开口回话，傅洵之却插嘴反问道：“你真的要去？你以前从未做过这些事，学起来想是短时间内回不来了，我过段时间便走了，日后怕是很难及时照顾到你。宫中规矩又多，去玩个一两日还成，若是待的久，便不能如此轻佻行事了，殿下虽待你宽厚，但若是单纵容你一人，旁人便会心生不满。”

“公子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学规矩，不给殿下添麻烦的。只是，奴婢想过段时间再去，奴婢先等公子走后再去。”三秋垂眸，道，“还有...奴婢想先回一趟家。”

“嗯？”傅洵之微微抬眸，道：“终于决定回家了？”

三秋低头：“嗯，我想母亲了。”

傅洵之颔首，轻声道：“去吧，打算何时动身？我着人送你回去，若是想留在家中，便不必回来了。”

“奴婢会回来的，”三秋抬头恳求道，“奴婢想留在满院，公子不要赶奴婢走。”

傅洵之笑道：“我只说你想留在家中就留在家中，又不是要赶你，若是想回来就回来罢。好好的大小姐不做，非要来做个丫鬟。”

“原来三秋姐姐还是个大小姐吗？”南星插嘴道，“难怪行事举止看起来不像个丫鬟。”

三秋笑道：“只是个不受宠的女儿罢了，若是留在家中，也不过是父亲随意定门亲事送出去，还不如留在公子身边自在。”

三秋说完，又对傅洵之征询道：“公子去边疆路上也会经过奴婢家乡，奴婢想随公子一同出发，可以吗？”

“自然可以。”傅洵之点头，却听南星不自然的咳嗽了两声，摸着鼻子，道：“不知三秋姐姐家在哪里？若是离得不远，我看三秋姐姐还是别等傅将军了，不如赶在元宵前回家，和家人一起过个元宵罢。”

三秋摇头笑拒：“就在隔壁并州，虽离得不远，但我回去只为去祭拜母亲，并非是想和家人过元宵。我刚刚说在家中不受宠并非自谦，我四年未曾回家，家中也从无人来找过，你便可知我在家中地位无足轻重。”三秋漏出一抹苦笑，“母亲虽是正妻，却不受父亲喜爱，又因没能生下儿子，祖母也不待见我们母女。父亲宠妾灭妻，如今母亲去世，父亲怕是早已娶了续弦，家中已无我的容身之处。”

南星劝三秋早些回去只是知傅洵之离不了京，不想三秋因此耽误时间，但听了这话，一时觉得心酸，便也不好再劝三秋回去，只好作罢。

傅洵之似是早已知晓三秋的家世，并不意外，只道安心在满院住着便是，上元节后同他一同启程。几人又感叹了一番，闲聊了半日，夏璟熠一行人才回了宫中。

夏璟熠、南星前往麒麟殿的路上，南星想起三秋的家世经历，不免又唏嘘道：“殿下，三秋姐姐看着那么活泼开朗的一个人，没想到还有过这种不愉快的经历和家世。我们这些人，自幼就无父无母无亲无故，从来没体会过家是何滋味。属下以前以为，有亲人在世便总归是有家可回，幼时还曾羡慕过有父母兄弟之人，但如今见了三秋姐姐，才知原来即使尚有亲人在世，也依旧会无家可归。”

“因为她是女子，”夏璟熠道，“早些年女子没有继承权，只有当家中男性子嗣时即户绝时方可继承财产，可即使户绝，很多家族也会通过立嗣引入养子，剥夺女儿的继承权。也因此，女子若无父无夫可依，便身如浮萍，飘浮无根。”

南星也叹道：“这世道对女子确实不公，好在陛下颁布了新法，给予了女子的继承权，三秋姐姐是嫡女，应当也能分的一部分家产吧。”

夏璟熠却摇头道：“哥哥虽力压众议颁布了新法，但也让步了许多，继承权如何分配还多是掌握在其家主之中。”

“但新法也规定若是分配严重不当，当事人也能请求官府出面，要求重新分配家产。只要有法可依，便也不会任人欺负了。”

夏璟熠却叹道：“立法是一回事，执行又是另一回事。清正廉明之官能有多少？能秉公执法之官又能有几人？若是他们表里为奸，一个毫无依仗的女子又如何能够抗衡？纵使一层一层向上告去，天子脚下或尚能成功，但远离离京中之地的女子，怕是都难以走到京中。”

南星沉默，半晌道：“如此说来，虽是有法，却依旧困难重重。”

夏璟熠又叹了口气，道：“至少是有了一条路，虽有荆棘，但只要走的人多了，总能把它踏平踩宽。阳关大道，是靠无数人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慢慢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