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刚布好,江欲雪还未来得及动筷,二婶王氏身边那个眉眼伶俐的大丫鬟便径直闯进了快雪阁。
她草草行了个礼,还不等江欲雪叫起便急声道道:“大小姐,老夫人、二爷请您即刻去花厅,有要事相商。”
江欲雪执箸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夹起一筷青菜,细嚼慢咽下去,又端起茶盏慢悠悠啜了一口,那丫鬟脸上闪过不耐,刚想张口,便被江欲雪冷冷的一眼逼了回去,只得垂首继续等着。
待用完碗里的饭,江欲雪才拭了拭嘴角,对候在一旁的宝青微一颔首。宝青会意,悄无声息地退下片刻,再回来时,怀中已多了一个用锦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她这才起身,带着宝青往花厅而去。
刚踏入花厅,母亲周氏便迎上前来,脸上满是焦急之色。江欲雪拍拍母亲的手背以示安抚,随即上前向祖母行礼。
祖母正端坐主位,一手捻着佛珠一手轻轻揽着眼圈微红的江欲霜。二叔江守仁与二婶王氏分坐于两侧,堂兄江承宗与其妻何氏则站在父母身后。
“雪儿来了。”江德清了清嗓子率先开口。
他目光扫过泫然欲泣的江欲霜:“今日叫你來,是为了你的终身大事,也为了霜儿的前程,这最后一个月,想来也难以觅得良配。可乔家规矩重,断无妹妹先于姐姐出阁的道理。为了等你,霜儿的婚事已耽搁了这些时日,再也误不起了。”
江欲霜的眼泪应声而落:“姐姐,乔家那边已来了好几封信问询,我实在是没法子了。”
王氏立刻心疼地揽住女儿:“你二叔也是心疼你,日夜为你操心。这不,为你寻了一门顶好的姻缘。平江府的知府大人,愿娶你为填房,虽是续弦,可一过去就是正经的四品官太太,体面尊贵。只要你争气,将来生下一男半女,后半辈子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家里也会给你备上厚厚的嫁妆,绝不让你委屈。”
周氏闻言,霍然上前:“那个年逾五十的知府?母亲,雪儿也是您的亲孙女,您就忍心将她推入火坑,给一个行将就木之人做填房?”
老夫人眼皮都未抬道:“知府乃四品高官,雪儿能嫁入官门,是她的造化,亦是江家之幸。此事已定,无需多言。”
“若真是造化,为何不让欲霜去?”周氏气得全身颤抖。
“放肆!”江德清猛地一拍桌案,“周氏,这里没有你置喙的余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月初八,欲雪必须出阁!”
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射向江欲雪。
她缓缓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二叔既已决心用侄女的终身换取官场人脉,侄女也无话可说。”
江德清脸上刚露笑意,她便语锋陡转:“既如此,请二叔将家产一分为二。我们长房,即刻分家另过,这样你们爱什么时候嫁女儿便什么时候嫁,不用为守什么狗屁规矩而愁。”
江德清勃然大怒:“荒谬,父母尚在,不分家,祖母尚在,你竟敢口出狂言,江欲雪,你的孝道何在?“
“孝道?”江欲雪轻笑:“二叔若真恪守孝道,就不会纵容堂兄伪造沉船,骗取官府赔偿,蛀空自家根基了!”
“你胡说!”江承宗脸色骤变,厉声反驳。
江欲雪朝宝青示意,宝青上前,将锦布包裹置于桌上,层层揭开,里面是一件釉色莹润的青花瓷瓶。
江欲雪拿起瓷瓶,步履从容地走到江承宗面前:“堂兄,这件瓷器,你可认得?”
“你,你哪儿得来的?”江承宗眼神慌乱地看向父母。
江欲雪将瓷器递到他眼前,语气带着一丝玩味:“仔细看看,这釉色,这底款,是不是很眼熟?仿佛,去年腊月,那批随着货船沉入鄱阳湖底的官窑珍品之一?”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江承宗脸色发白。
“看来是认得了。”江欲雪话音未落,江承宗便猛地冲上前,一把夺过瓷瓶,狠狠掼在地上。
“哐当”一声刺耳脆响,瓷片四散飞溅。
江欲雪却连眉梢都未动:“摔了这一个,我还有一箱。”
江德清又惊又怒:“江欲雪,你究竟在搞什么鬼名堂?”
“二叔稍安勿躁。”江欲雪从袖中取出一张纸,“这是那批沉没瓷器的出库单抄件。不过五千两的货物,堂兄却能从官府索赔回二万两,这买卖,当真划算。”
江德清一把抓过单据,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江欲雪步步紧逼:“二叔若不信,回去不妨再查查今年初官府存档的那份理赔文书。更要仔细看看,经办此案勘验的,是不是您手下市舶司的那位张书办。”
她定定看着脸色已由白转青的江德清,字字诛心:“二叔,您身为市舶司监门官,对此事是真的一无所知,还是,默许纵容?此事一旦捅出去,您一句不知情,上官会信吗?您的仕途,还能保住吗?”
江守仁猛地扭头看向儿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逆子!你作何解释?”
江承宗冷汗涔涔,语无伦次:“父亲,不是我,是,是她!是她设计陷害我!”
“我陷害你?”江欲雪冷笑,“那漕帮内应刘三是我安排的?贿赂张书吏的五百两银子是我给的?需要我现在就请他们来,与你当面对质吗?”
每一个名字,每一处细节,都像一记重锤,砸得江承宗体无完肤,哑口无言。
一直闭目的祖母此刻也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孙子,痛心疾首:“承宗,这偌大的家业,将来不都是你的吗?你为何要做这般自毁长城的蠢事啊!”
江欲雪冷笑:“为何?为了他养在城南水井巷那个外室,也为了他在如意坊欠下的八千两赌债吧。”
何氏闻言,身子晃了晃,难以置信地看向丈夫,眼中是被背叛的震惊与愤怒。江承宗更是面如死灰,仿佛不明白如此隐秘之事为何会被知晓。
“那外室原是如意坊的暗娼,专做放鹰的勾当。先以色相诱你上钩,再引你入赌局,最后放印子钱给你。这两万两赔款,连本带利,怕也填不满这个无底洞吧?”江欲雪语气不屑,看着他像在看一个蠢货。
“孽障,你竟敢……竟敢……”江德清气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赵氏掩面低泣,王氏与江欲霜目瞪口呆,尚未从这接连的冲击中回过神。
江欲雪不想再看这场闹剧,对江德清发出最后通牒:“二叔,明日午时之前,家产一分为二,长房带走五成,由我暂代幼弟掌管。若到时未能办妥,侄女只好将所有证据一并送往府衙与监察御史衙门,是分家,还是见官,二叔自行决断!”
“江欲雪!他是你哥哥啊。”王氏尖声哭骂。
老夫人也指着她道:“一家人,何至于此啊?”
“家人?哈!”江欲雪简直想仰天大笑。
“你们抢走乔家婚事时可曾当我是家人?把我推给一个朽木老叟做填房时,可曾当我是家人?”她目光锐利如箭,直射向躲在父母身后的江承宗,又扫过脸色铁青的二叔二婶,最后看向摇摇欲坠的祖母。
“祖母,在您心里,他们才是您的家人。而我,我母亲,我弟弟不是你的家人,你们亦不配当我的家人。”
说罢,她不再多看众人一眼,拉起母亲的手,在死寂与各异的目光中转身离开。
母女二人回到快雪阁,房门在身后合拢,周氏强撑着回来的身子一软,全靠江欲雪与丫鬟搀扶才坐到榻上,她紧紧攥着女儿的手:“雪儿,我们,我们真的要分家吗?”
“嗯,只有这样,才能不受人摆布,从今日起,无人再能随意拿捏我们的命运。”江欲雪目光沉静而坚定。
周氏在丈夫去世后便憋在心口的浊气终于缓缓吐了出来,她反手握住女儿,力道前所未有地大:“雪儿,你说得对,娘以后都听你的。”
江欲雪心下一松,知道母亲此刻才真正将掌家的重担交到了自己手中。她轻轻回握母亲的手,随即吩咐道:“宝青,去把宝砚和宝璃都叫来。”
“芳绫芳宜,你们亲自去一趟,请江福和周泰两位管事立刻来见我。”这两人,前者是父亲生前最信任的管事,后者是母亲的陪嫁,掌管着她的嫁妆产业,皆是忠诚可靠之人。
不过片刻,二人便赶到,神色肃然。江欲雪没有寒暄,直接下令:“江福叔,今晚有两件要紧事,需你带可靠的人手去办。”
“大小姐请吩咐!”路上两人已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知道时间紧急,没有再多问。
“第一,你亲自带人,联系上陈伯,守住城西货栈的所有出入口。明日分家之前,只许进,不许出,尤其是库房里的货物,一件都不能少。若二房的人问起,便说是为了明日清点,避免纠纷。”
“第二,你派人拿我的名帖,立刻出城去衢山书院,明日一早务必将承泰接回来。”
江福眼中精光一闪,立刻领命而去。
“周泰叔,”她转向另一位:“请您连将两份拜帖送到两位前辈府上。”
“大小姐想请谁?”
“一位是族中三叔公,他虽不管事,但最重规矩,当年也曾为爹爹主持过公道。另一位是万源隆的东家,他是爹爹生前至交,在商会中德高望重。帖子上就写,江家内帷不宁,侄女势单力薄,恳请前辈明日莅临,主持分家,以求公允。”
二人领命,毫不犹豫地转身投入夜色之中。
这时,宝青引着宝砚和梳洗好的宝璃进来。纵然此刻紧迫忙乱,江欲雪仍然忍不住看了她好几眼:“宝璃,你身上有伤,今夜不必当值,好好休息便是。”
她随即看向留下的宝青和宝砚:“你们俩,现在帮我把父亲留给我的那几处宅院、庄园的地契、房契找出来,还有母亲嫁妆产业的账册也理一理。明日,我们争的不是面子,是里子,是往后的活路。”
是,众人齐声应是,各自忙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