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暮春,连日阴雨的润州城难得放晴。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快雪阁内室的妆台上。
江欲雪端坐镜前,两个丫鬟正为她描眉梳妆。母亲周氏站在一旁嘱咐宝青将眉描淡、唇色掩浅,又让梳头的宝砚别梳那高髻。
“今日这位白公子,是娘闺中好友陈夫人的娘家侄子。”周氏端详着镜中女儿的妆容,一边从妆奁中挑出一对素净的珍珠耳珰,在她耳畔比了比,一边轻声细语地说道:“家世是寻常些,却是顶会读书的。十六岁便中了院试案首,学政大人都夸他文章有风骨,今岁秋闱,先生们都说必中的。”
江欲雪看着镜中自己被刻意柔化的轮廓,忍不住道:“母亲,何必再做这无用功。那些会读书的,眼睛都长在头顶上,如何能看得上我?不如找个经商人家,好歹落个自在。”
周氏叹息一声,将耳珰放在妆台上:“你当经商人家便是好归宿?,但凡是体面人家,哪个不学官宦做派,有些甚至给女儿缠足,那可是画舫里才有的规矩!那些不计较你身高的,不是图嫁妆填亏空,就是自身有隐疾,或是婆母厉害、子嗣复杂,那样的火坑,娘怎么忍心让你跳?”
江欲雪不再言语,父亲在世时,每次相亲失败就往嫁妆单上添田产铺面。如今父亲去了,连那贪图嫁妆的人都没了。
更衣毕,周氏绕着她细看一圈,伸手轻拍她后背:“肩稍垂些,头略低些,见客时莫要直视对方,姿态柔缓些才好。”
江欲雪顺从照做。
母女二人行至游廊转角,便遇上了正由丫鬟簇拥着走来的二婶王氏。
王氏今日穿了一身绛紫色缠枝纹褙子,头上珠翠环绕,见到周氏与江欲雪,脸上堆着笑招呼道:“大嫂,雪儿,这是要去花厅见客吧?我都听说了,是一位年轻有为的秀才公呢!”
她热络地拉住江欲雪的手:“瞧瞧我们雪儿,这通身的气派,真是越来越出挑了。你放宽心,便是这次不成,你二叔保准为你寻摸了一门顶好的亲事!”
周氏脸色骤白,强撑着笑意道谢。江欲雪察觉到母亲的僵硬,轻轻抽出被她抓着的手,冷淡道:“二婶费心了。”
王氏见她母女二人一个强忍怒气,一个反应平淡,自觉无趣,又假意关怀了两句,便带着丫鬟扬长而去。
望着王氏远去的背影,周氏指尖冰凉,却仍挤出笑容对女儿道:“莫让客人久等。”
二人方入花厅,陈夫人便含笑迎上来,周氏执了她的手,目光却落在一旁的青年身上,一袭斜襟澜衫,清逸出尘,她眼中顿时盈满赞许:“这位便是白公子?果然仪表堂堂。”
“晚生白与星,见过夫人。”他上前施礼,声若清泉。
周氏将女儿轻推至身前:“陈夫人是常客,怎的还羞怯起来。”
江欲雪敛衽一礼:“见过陈夫人、白公子。”
周氏与陈夫人闲话家常,气氛甚是和乐,不知怎的,话头转至书画上。白与星说起近日偶得一幅柳公陵白描摹本,爱不释手。
江欲雪打起精神接话:“白公子也喜爱柳公陵么?他的画作,最是别具一格,不随流俗。”
见她也懂,白与星谈兴更浓:“正是,世人皆爱骏马仙鹤,松柏参天,唯独柳公,笔下多是田间驽马,池边老鹤,乃至山间那些姿态古怪、挣扎求存的乱松。初看或许不美,细品之下,却觉筋骨峥嵘,别有风骨,更贴近这真实的人间烟火。”
江欲雪颔首,她顺着白与星的话,补充道:“柳公曾于画上题跋,‘世皆爱嘉木,吾独怜痩藤,因其百折千绕,终见天光’。这份不趋同、不媚俗的风骨,最是难得。”
两人就着柳公陵的画风、笔意,竟越聊越投机。白与星见解不俗,江欲雪也难得在相亲场合,遇到能聊的来的男子,她一直微蹙的眉心,不自觉地舒展开来。周氏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与陈夫人交换了一个欣慰的眼神。
茶过三巡,周氏笑着寻了个由头,拉着陈夫人去后堂看新得的绣样,将空间留给了两个年轻人。
花厅内静了下来,白与星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依旧温和,却带上了明显的踌躇:“江小姐才情高妙,与小姐一席谈,白某受益匪浅。只是,正因钦佩小姐才学,有些话,才更不得不坦言。”
江欲雪心头微微一沉,面上却不露分毫,只静静看着他。
“白某寒窗十载,只盼有朝一日金榜题名,报效朝廷。届时同僚往来,官眷交际,皆是常事。”
他声音渐低,“内眷便是官场颜面。若风姿过于特立,恐招非议,于仕途有碍。”
他说的委婉,但特立二字已精准地扎入江欲雪心口,方才那些关于柳公陵的交谈,此刻听起来无比讽刺。
他欣赏她的才学,或许也不讨厌她这个人,但他更在乎的,是那套无形的规矩,是可能因她而起的非议,是他锦绣前程上可能出现的绊脚石。
她轻笑出声,引得白与星愕然抬首。
“原来白公子寒窗苦读,读的不是圣贤书中的仁义礼智,倒是同僚的眼光、官场的舌根?报国之志竟如此不堪,连未来夫人的身量都承不住?”
白与星脸色一白,急欲辩解:“江小姐,我并非此意……”
江欲雪打断他,语速不快,却字字如刀:“方才你我还在盛赞柳公陵笔下驽马老鹤的风骨,赞其不迎合、不媚俗。怎么?画中的风骨是风雅,落到活人身上,便成了你仕途的窒碍?”
她微微倾身,那双清冽的眸子逼视着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带着份量:“白公子,你这欣赏的,究竟是风骨,还是一件用来标榜自己品味超凡、实则根本不敢触碰的摆设?”
“我……”白与星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脸上红白交错,额上渗出细汗。
江欲雪却不再看他,目光转向窗外,声音恢复了平静:“公子不必为难。你这般务实的心性,原就不该欣赏柳公陵的画。毕竟,他画的是挣脱束缚的生命,而你追求的,是合乎世俗规矩的模子。”
恰在此时,周氏与陈夫人回来了。周氏脸上本带着期盼的笑,却在看到白与星羞愧难当、女儿面覆寒霜的瞬间,笑容僵在脸上。
陈夫人何等精明,立刻明白事情有变,连忙上前打圆场。
江欲雪却已站起身,抢先开口道:“白公子高志,小女预祝公子早日金榜题名,觅得于尔仕途有益的贤内助。”
她微微屈膝,再起身时不再垂肩低头,而是脊背挺直地转身离去。
回到快雪阁,江欲雪径直走到盆架前,将整张脸浸泡到清水中,她用力揉搓,直到脂粉尽去,水面上浮起一层胭脂色,发间珠钗被一把扯下,掷入水中,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走到镜前,望向镜中那个眉目秾丽、身姿高挑的女子,七尺之姿,明艳五官,在这以娇小玲珑、弱柳扶风为美的郢朝,她这样的,便是异类,便是粗犷,便是没有闺阁女子应有的柔顺之态。
她抬起头,看着墙上那幅柳公陵的《石间松》真迹。画中松树从巨石缝隙中挣扎而出,枝干扭曲,姿态倔强,没有庭前松的端庄,更没有山上松的挺拔,只有一股不顾一切的求生之势。
山间的树,草原的马,尚且能遇见懂得欣赏它们风骨之人。可生为女子,却只能困在世人的眼光里,被雕琢成他们期望的模样。
她收回目光,扬声唤自己的贴身丫鬟:“宝青,把我的男装拿来。”
宝青早已习惯,很快取来一套文士袍,江欲雪动作熟练地束胸、更衣,将长发用一根玉簪束起,顷刻间,镜中便是一位眉眼疏朗、身形颀长的年轻公子。
江府的马车穿过湿润的青石板街巷,在城西江家货栈前停住。帘子掀起,江欲雪利落地跃下车辕,身后跟着扮作书童的宝砚与两名护院。
“大小姐。”早候在门前的货栈管事陈伯快步迎上,面色却带着愁苦。
江欲雪心下了然,脚步不停,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陈伯,昨日到的杭缎,大公子可过目入库了?”
陈伯跟在她身侧,低声道:“回大小姐,大公子尚未批复。库房那边没有他的手令,不敢擅动,货都还堆在码头临时仓房里。”
江欲雪脚步一顿,心底冷笑。她这位堂兄江承宗,经商的本事未见长进,摆弄权柄、作威作福的架势,倒是无师自通。
“前日我让你加价找永丰船行专送荃州的那批明前茶呢?”她又问。
陈伯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几乎要拧成一个苦瓜:“老奴按您的吩咐报上去了,可大公子他,他说运费凭空高出三成,太过靡费,坚决不批。说是让等常走的船队排期,可这一等,谷雨前是万万到不了荃州了。这眼看就要砸在手里啊!”
江欲雪闭了闭眼,强压下心头的火气。那批茶叶若是误了时令,价格暴跌,亏损何止千两?江承宗为与她打擂台,宁可让真金白银打水漂。
“还有一事,”陈伯声音更低了,“近来货栈繁忙,人手实在周转不开,误了几次装卸时辰,客商已有怨言。老奴前几日请示大公子,可否添置些人手,可大公子却说如今生意难做,要节俭度日,非但不准添人,反而让现有的人手再紧一紧,加班加点。”
江欲雪不再询问,径直走向库房区域,果然,本该忙碌有序的场地此刻显得有些混乱,力夫们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搬运效率大不如前。几个相熟的管事见到她,纷纷投来无奈又期盼的目光,却连招呼都不敢打。
自江承宗执掌家业,便着手排挤她昔日得用之人。奈何其才具有限,一时离不得她调度周转,否则,只怕这货栈大门都难容她踏进一步。
“那茶叶既运不出去,你取一罐来,我带去给万源隆的东家瞧瞧,总能想些法子,多少挽回些损失。”江欲雪挥开那些无力改变的现状,转头吩咐陈伯。
陈伯应声而去,回来时手上捧着个素面陶罐。江欲雪伸手接过,只觉手上的罐子发沉,她面色如常地掀盖细嗅,清新茶香扑面而来。她点点递给身后的宝砚。
出了货栈后,时间还早。想起方才陈伯提及添置人手的事,她目光掠过街巷,落在与货栈仅一街之隔的人市上。
“宝砚,随我去那边走走。”她朝人市方向微一颔首。
“小姐,那处龙蛇混杂。”宝砚面露忧色。
“无妨。”江欲雪已率先举步,宝砚只得跟上,两名护院默契地护在两侧,隔开熙攘人流。
踏入人市地界,空气顿时变得混浊,两侧木栅栏内,待价而沽的人们或麻木呆坐,或惶恐张望,间或传来几声哀切的乞求,看得人心情沉重。她来此本只为拖延回家时间,顺便看看能否为货栈寻几个得力人手,此时却全然没了心情。
江欲雪正欲快步穿过此地,余光扫过一个角落时,她的目光瞬间顿住。
一个高大的身影蜷坐在半旧的木笼里,粗布女装沾满污渍,散乱的长发遮去了大半容颜,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许是察觉到她的注视,那人蓦然抬头望来,发丝缝隙中隐约可见的一双眼睛,竟是极浅的琥珀色。
西域女子?江欲雪心中微动。在这普遍追求娇小玲珑的郢朝,这样一个高大且带着异域风情的女子,处境恐怕比她还要艰难数倍。
一个荒谬又带着点自嘲的念头冒了出来:若是身边跟着这样一个丫鬟,谁还会觉得她江欲雪高大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