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温煦的阳光,透过“华昌运输公司大别山办事处”二楼那扇临街的窗户,悄然漫进室内,在浮动着细微尘埃的空气里,投下几道静谧的光束。
这里是账房老赵的办公室,此刻却暂时充当了秘密课堂。沈初霁接过老赵递来的那本蓝色封皮的账本,指尖触及的瞬间,心便猛地一跳——内页里,工整抄录的,正是她魂牵梦绕的《论持久战》。
她的眼眸倏然亮了,如同被云翳长久遮蔽的满月,骤然挣破束缚,清辉流转,难以抑制的兴奋与渴求尽数倾泻出来。“老赵,”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半个月了,你终于肯讲这个了。”
自沈初霁回国潜入敌后,老赵就是她唯一的联络人。他望着眼前这双炽热的眼睛,目光里交织着长者的慈和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上了半个月的课,还能摸不透你的心思?”
沈初霁已迫不及待地埋首于文字之间,外界的声音仿佛都被隔绝了。
“带回去仔细看吧,这本,是留给你的。”老赵的声音将她从专注中轻轻拉回。
她下意识地点头,目光却仍黏在纸页上,舍不得移开半分。
“今天,就是我给你上的最后一节课了。”老赵的语气平缓,却字字清晰。
沈初霁脸上的光芒瞬间凝住,她愕然抬头:“你要走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只要我们还为着同一个信念奋斗,总有重逢之日。”老赵的笑容里有一种历经风霜后的淡然,他对这种突如其来的离别早已习惯,“你的组织关系已转至南方局,新的联络人会与你接头。暗号和地点,都写在书里了,在你们军部的野战医院。”
“……我明白了。”沈初霁深吸一口气,将那份沉重而又珍贵的“账本”小心翼翼贴身藏进军装内侧。她转身推门而出,外界的声音如同潮水般瞬间涌来,将她包裹。
最近处,是来自走廊尽头那间会议室的、模糊而持续的讲课声。陆定远为了让他那些习惯于阵地战的军官们尽快掌握新的生存法则,特意从根据地请来了一位经验丰富的游击队长,为营级以上军官讲授游击战术。此刻,就连陆定远本人,也端坐于台下,成为一名凝神倾听的学生。
穿过严密守备的内院,前院的喧嚣便扑面而来。算盘珠子急促的噼啪声、职员们高喊着“这批桐油发往立煌”、“小心,箱子里是西药!”的嘈杂、以及骡马不耐的响鼻与蹄声。
罗夕宸一身利落的西装站在庭院中央的阳光里,正低声与一名管事交代着什么,干练的实业家气度浑然天成。
沈初霁收敛心绪,步履轻快地迎了上去。“姐姐,前院的事忙完了?”
“嗯,大部分要紧的物资和设备都已顺利西迁重庆,卢次长交办的这趟差事,差不多可以收尾了。”罗夕宸转过身,露出一抹浅笑,随即又带着几分感慨,“还是你最有远见,当初在巴黎时就提醒我在滇、黔、川、渝布局分公司。那时是开拓市场,如今搬迁,倒不至于全然寄人篱下。”
“能帮上姐姐就好。”沈初霁语气诚挚,随即神色转为凝重,“不过,眼下还有一事,想请姐姐务必费心。”
“你说。”
“防毒面具。”
见沈初霁神情沉痛肃穆,罗夕宸心领神会,这绝非小事,而是关乎前线将士生死存亡的要务。她虽未多问,只是郑重颔首,已将此事牢牢记在心上。
她的目光转向二楼会议室方向,压低声音:“他们还没结束?午饭时辰早过了。”
“许是教官讲得投入,大家都忘了时间吧。”
罗夕宸不禁莞尔:“若不是怕暴露,我真想给他们装个电铃,准点提醒。”
沈初霁闻言,朗声笑了起来,那笑声驱散了方才密谈的沉重。“他们讲他们的,姐姐若是得空,今日天光正好,我教你骑马去,如何?”
山风扑面而来,带着近乎纯粹的、与力量、速度融为一体的自由,穿过沈初霁的身体。她感受到罗夕宸的紧张,便将手臂环在她腰间,“别害怕,我一直在你身后。”
温热的气息从耳后传来,罗夕宸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之人身体的每一丝细微变化——她腰腹核心的稳定,她双腿与马腹沟通时精准的力道,她握住缰绳的手指那看似放松实则蕴含绝对控制的力道。她的身体随着山势起伏而自然流动,如同山风本身,自由而不可拘束。
风掠过耳畔,吹散了罗夕宸一丝不苟的发髻,几缕发丝拂过脸颊,带来些许痒意。她却无暇顾及,全部心神都被身后那个如同山野精灵般的女子攫住了。
她不禁微微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去窥看沈初霁。阳光为她明媚的脸庞镀上了一层金边,那双总是明亮含笑的眼眸此刻微微眯起,专注地望向前方,眼神锐利得像能穿透山林迷雾,精准地判断出每一处可供通行的路径。山风将她的短发吹得有些凌乱,她却毫不在意,脸上反而带着一种沉浸在速度与掌控中的、近乎恣意的神情。
一种混杂着酸涩与炙热的羡慕,如同藤蔓,悄悄缠绕上罗夕宸的心。
不知不觉间,她放松了身体,尝试去跟随她的节奏,感受着肌肉的牵拉与核心的用力,奇异的兴奋感开始升腾。
风灌入她的西装外套,鼓荡起来。
一种正在舒展开来的、前所未有的自由。
她又一次重新认识了身体的掌控权,一种区别于用画笔在画布上描摹人体的自主和自由。
“感觉怎么样?”沈初霁带笑的声音随风传来。
罗夕宸望着前方跃动的天地,轻声叹道:“我想每天都骑马。”
沈初霁闻言,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她轻轻催动马匹,让速度稍微快了一点。罗夕宸下意识地低呼一声,随即又笑了起来,手指紧紧抓住了鞍环,却不是出于恐惧,而是沉浸在一种新鲜的刺激之中。
阳光穿透树枝,稀稀疏疏地散落在林间。随着沈初霁拉紧疆绳,马随即停下。她先翻身下马,然后伸出双臂接罗夕宸下来。
山间的这片高地空阔而幽远。沈初霁特意朝向北方,并州城的方向,心潮澎湃间,她脱口而出:“山,快马加鞭未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山,倒海翻江卷巨澜。奔......”
还未诵读完毕,罗夕宸便警觉起来,四处张望,虽然没看见什么人,但还是惊慌地轻捂住沈初霁的嘴,“那么多诗词,怎么偏偏选这一首?”
沈初霁却不以为意,“怕什么,难道还要把我五花大绑,下一次‘文字狱’吗?”她挪开罗夕宸的手,深呼吸,“山,倒海翻江卷巨澜。奔腾急,万马战犹酣。”
罗夕宸也不再害怕,跟着她诵读起来,“山,刺破青天锷未残。天欲堕,赖以拄其间。”
这种自由,比在画布上点染河山更激荡,比马背上山风呼啸更畅快。
铿锵的声音回荡在山间,她们默契地看向对方,万千感慨,却被马的一声响鼻打断,不禁相视而笑。
罗夕宸这才注意到她们骑的马黑色鬃毛,四蹄雪白,是陆定远的马。“你这么喜欢这匹马,怎么不跟他要过来?”
“他?”沈初霁鄙夷,“他哪里舍得给我。”
“那我帮你要过来?”
“不要,偷的才有趣。”沈初霁像个顽劣的孩子一样向罗夕宸撒娇。
有时候,罗夕宸会从沈初霁的身上看到陆定远的影子,又或者,陆定远天真的孩子样是向她学的。
“姐姐,军中那些谣言你不要信。”陡然间,那声音深沉地像老了十几岁。
罗夕宸也收敛了笑容,她知道翰宸写信执意要她来,绝不单单是因为他想自己这个姐姐了。军中那些传言,半真半假的,她这一个月虽听得不全,但也知道了不少,有的甚至在传,陆定远把杨云澜留在身边做副官,是有意娶她做姨太太。
“谣言嘛,信不得。我也知道,你,你们,有很多事不能说。”
“姐姐,其实我与我父母在一起的时间很少,我也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很多时候,我都是一个人。所以我常常想,要是有一个你这样的亲姐姐就好了。”
“我对你还不够好?还不够当你的亲姐姐?”罗夕宸笑着把半月前的酸涩咽回去。
“够,够了,比亲姐姐还亲。你看,”沈初霁笑着把她手上的戒指给罗夕宸看,“我也结婚了,他在上海,是个医生。”
罗夕宸愕然,不是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婚讯,而是一直以来因为过于幸福而被她忽略的理由。
“他对我特别好,结婚以后,我就没怎么做过饭,都是他做的。他是南方人,做菜不怎么放醋,后来知道咱们并州城的人喜欢吃醋,他炒菜的时候就会特意多添一勺。我说味不对,他就四处去寻咱们并州城的老陈醋。他这个人,做事认死理,黑白对错,不管遇到什么人都要说清楚。可是开诊所总会遇见一些不讲理的人,尤其是一些帮派里面的,刀枪棍棒掏出来,寻常人早吓了破胆,他就算是把太阳拴住,也要辩个是非公道。可一旦牵扯到我,道歉、赔偿,下跪他都愿意。”
沈初霁编织着这些并不属于她的幸福,是为了让罗夕宸放心。可罗夕宸凝望着她的眼睛逐却渐渐失焦。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罗夕宸终于开口:“长风他知道吗?”
“当然,这枚结婚戒指我从未摘下。”
罗夕宸像丢了魂魄一样朝山下走去,脚步有些踉跄,口中喃喃:“我要回去。”
***
夜深时分,陆定远推开卧室的门。烛光下,罗夕宸端坐镜前,缓缓梳理着长发,对他的归来恍若未闻。
“姐姐?”他走近,手刚要搭上她的肩,却被她侧身避开。
“累了就早些休息。”她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陆定远蹙眉,敏锐地察觉到异常:“今日骑马不开心?”
“很开心。”她放下木梳,终于抬眼看他,眸中却结着薄冰,“你呢,你开心吗?”
“开心,当然开心,你不知道,杨云澜请来的这个人啊,还真有点东西。上了半个月的游击战术课,都说学得不错,我说那不行啊,是骡子是马,得拉出来溜溜。我让这些军官根据自己防区的情况,制定一个主动出击的计划,晚饭前就都交上来了,我刚看完,确实学了不少。已经让他们各自去执行了,这几天就坐等着收捷报。”
他以为这些好消息能让她展颜,却只等到一句冰冷的讥讽:"捷报...恐怕不止这些吧?"
“捷报那得等明天了,他们最早也在今天晚上才行动。”
“你在我留下的那天晚上不就已经赢了吗?”
罗夕宸透过面前的梳妆镜审视陆定远的眼睛,可他的眼睛里只有迷茫和疑惑。
“姐姐,我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当然不明白!”她声音微颤,“因为你从来都觉得,我永远会在原地等你。等你从战场归来,等你处理好所有感情,等你终于想起还有我这个发妻!”
“姐姐......”他试图握住她的手,却被她狠狠甩开。
“为什么非要我留下,为什么要给我虚假的希望,为什么要娶我,为什么要这样......羞辱我?”
一向沉静如水的眼眸此刻猩红汹涌,而陆定远仍是不知所措。他想靠近,又怕惊扰;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出去。”在泪水决堤之前,她猛地背过身,肩头微微颤抖。
陆定远静立片刻,看着她决绝的背影,最终默默转身,轻轻带上了房门。
听着门外渐远的脚步声,罗夕宸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镜前。镜中映出一张泪痕斑驳的脸——那里面既有被当作替代品的屈辱,更有对自己竟然心存期待的懊悔。
离开内院,陆定远准备回前院的办公室,看见沈初霁的房间还亮着灯。
沈初霁的房间从不关窗户,即使是寒冬腊月也如此。罗伯特医生说,这是幽闭恐惧症的一种表现。
透过窗棂,可见她正伏案研读账本,眉眼间洋溢着近乎痴迷的神采。他轻叩窗框,她如梦初醒般抬起头。
“你们今天去骑马,有说什么事情吗?”
见是他,她又低头埋首书页,漫应道:"没有。"
这般敷衍让他无从追问,只得独自揣摩这难解的心事。
日升月潜,一连五天,确实捷报频传,但陆定远还是没能想出罗夕宸生气的缘由。习惯了拔步床上她亲手铺就的软褥,原本在战壕硬土上都能安眠的他,竟在行军床上辗转难眠。
这日,他正拿着罗翰宸的捷报在房门外,却见高志成匆忙奔来。不待他开口询问,对方已附耳急语:
“军座,出事了。新四军根据地遇袭........”
陆定远瞳孔骤缩,回望一眼罗夕宸所在的卧室,急匆匆地冲向指挥部。
“具体什么情况?”
“日军第13师□□出了一个大队兵力,连夜突袭了北山坳的新四军根据地!。”
“这次是我们从转入大别山腹地以来的第一次主动出击,我们穿的又是便衣,看来敌人是一时摸不清,把我们当成了新四军。”
陆定远看着眼前的沙盘,头脑中飞速思索对策。“备马!集合侦察连!”他瞬间将所有个人情绪压下,眼中只剩下军人的锐利。
夜色如墨,陆定远亲自率领军部直属侦察连,即刻出发。但是军部门外,罗翰宸单枪匹马闯进来。
他拦在陆定远面前,“不能去。”
“翰宸,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我是在阻止你被染得更红!军纪、战术,你已经向他们学得太多了,你知道上面是怎么对他们的,又是怎么看你的吗?一旦东窗事发,整个陆家军,甚至并州城乃至全省,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吗?”
“我不知道什么是红,什么是白,我只知道祸起萧墙、唇亡齿寒。”
“好,我不跟你讨论政治,就说现在,我们这几天小规模的扰袭虽然取得了一定的胜利,但这能改变全国的局面吗?最终不还是得靠大规模的现代化兵团作战?这难道不是你劝我去欧洲留学,建设现代化军队的初衷吗?现在是我们掌控整个大别山,把大别山变成我们休养生息和物资供应的另一个并州城、丹城山。”
“高志成,带着侦察连即刻出发,我随后就到。”陆定远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最信任的兄弟,“荒谬!并州城、丹城山,那是生养我们的土地,我们的母亲,你会把你的兄弟全都驱逐,只伸手向她索取,把她给你的一切都当成理所当然吗?”
“长风,你还是心太软,总有一天,你会吃亏的。”罗翰宸的语气低沉,似乎是在替他哀悼。
“废话少说,你要是还拿我当兄弟,就跟着我去增援,要么你就留在这,替我保护好你姐。”
陆定远正欲纵马,一个清亮而坚定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报告,副官处杨云澜,请求参战。”
“准!骑马去。”
杨云澜领命而去。
她本来是要留在军部保护罗夕宸的,但是看见罗翰宸在院中犹豫,便知道他不会去,所以才申请参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