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定远回到卧房时,罗夕宸已睡熟了。他借着窗外的月光,看着妻子恬静的睡颜,心头那团因沈初霁而起的焦灼乱麻,似乎被这室内的安宁悄然抚平了些。
环顾四望,这间原本他并不怎么来的卧室,已经因为罗夕宸的到来有了家的模样:墙角那口樟木箱子旁,整齐地叠放着她常看的几本书籍;靠窗的旧书桌上,杂乱的军用地图和文件已经被罗夕宸摆放整齐的往来电文和调度文件替代,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她负责的政府和工厂内迁相关事宜,旁边还多了一套素雅的白瓷茶具;衣帽架的旁边,立着一个属于她的简易衣柜,门微微敞着,能看见里面挂着的几件颜色素净的旗袍和毛衣。空气中,除了熟悉的烟草和旧木气息,还萦绕着一丝极淡的、属于她的兰花头油的清香。偶尔的一点杂乱,是他丢在椅背上的军装和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茶杯。
他等到自己一身的寒气散尽才褪下军装外衣,动作极轻地躺在她身侧。或许是感受到了身侧的动静与温度,她在梦中无意识地向他靠拢,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翻了个身朝自己这边靠近。
她呼吸均匀,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整个人像一尊温润的玉像。陆定远不禁想起一个月前,她刚到这里的第一个晚上。
她习惯性地去衣柜里面寻找第二套被褥,却看见里面除了几件同样的制式军装和衬衫再无其他。她转身望向他,有些不知所措。
“夫人这就迫不及待地要查我的岗了?”陆定远故意逗她,“那可要看仔细了,不该有的,女人的东西,一样又不要放过。”
“你瞎说什么呀,我是在找被褥,难道要你什么都不铺,就睡在地上?”
“我可不睡地上,我如今可不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了,受过重伤的身子,经不起地上折腾。”
“那,那你去找军需,再拿一套被褥,我睡地上。”
“不行,这要是传出去,全军上下怎么想?我这个军长的面子往哪放?”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怎么办吧。”
“同榻而眠便是。这地主家这么大的拔步床还容不下你我?”
陆定远的军部征用的是当地一家地主的宅子,也是这个村子里最坚固的房子。这户地主举家搬走时陆定远的部队正好来到此地,他征得主人的同意,将其加固改造,成为军部指挥部,并把所有珍贵家具封入库房,若有损坏,十倍赔偿。
话音落下,他看到罗夕宸的眼睛倏然睁大,里面清晰地闪过震惊、难以置信,随即,一丝难以掩饰的、混杂着巨大欣喜的光芒缓缓漾开,点亮了她整张脸庞。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垂首,轻轻“嗯”了一声,那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一夜,他们依旧隔着些许距离,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侧传来的、不同于以往的,带着一丝紧张却又无比温暖的体温。他僵直着身体,心中却有种奇异的安定感,仿佛漂泊已久的孤舟,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
如今,他已经习惯了她睡在自己身边,晨光熹微时,睁眼便是她恬静的睡颜,仿佛那一刻,他已经远离了硝烟遍地的战场,而置身安逸的天堂。
但衣架上的军装又很快让他清醒,日寇未除,何以为家?他机械地起身,换好衣服,添好炭火,推门没入晨曦微光之中。
他策马至惯常练功的山谷时,东边天际才刚透出些许蟹壳青。
掩护主力撤退的任务已经完成,陆家军也开始修休整。留在并州城的独立团招募和训练的新兵正在借着罗夕宸的运输公司职员的身份陆续来到大别山,物资也逐渐补齐。陆定远把这些琐事都交给了参谋长孙希麟,他自己负责筹划以后的作战部署。
他又开始和在巴黎时一样,每日晨起练刀,也只有在风起刀落的时候,他纷乱的思绪才能重新有序,肩上千斤的重担才能放下片刻。
罗夕宸醒来后看见身侧无人,也不再惊慌。洗漱之后,她照例取下衣架上的大衣,准备去找他。
沈初霁恰在此时推开门,看见罗夕宸,虽然虚弱,但仍然笑着去迎她,“姐姐。”
罗夕宸快步走过去,“终于醒了,吓死我了,怎么下床了?脚踝上的伤还没好呢。”
“没事的,已经不疼了,这几天,多谢姐姐。”
罗夕宸坚持扶沈初霁回到床上,替她掖好被角,“天冷,小心着凉了。你就在这别动,我叫人给你送饭来。”
她瞥见罗夕宸搭在胳膊上的大衣,“姐姐这是要出门?带上警卫吧。”
“不用,长风他在附近的山上练刀,出去的时候穿的少,我去给他送件衣服。”
“走路去?远吗?”
“我自己开车去,到上不去的地方就走着去。”
“山路崎岖,不好走吧?姐姐会骑马吗?”
罗夕宸赧然摇头。
“那我教你吧。”
“好!等你伤好了,你教我。”
沈初霁看着她笑着出去,随着院外发动机的轰响,只剩了一个人的落寞。猛然间,她好像丢了什么,一摸口袋,药瓶不见了。
***
罗夕宸循着依稀可辨的路径寻来时,陆定远一刀下劈,一截树枝随即落下。
山谷幽寂,背靠着墨绿色的松林,地上覆着一层未化的残雪,冻土硬邦邦的。她的丈夫就立在那片空地中央,身形挺拔如松,与这荒寒的天地几乎融为一色。他穿的实在过于单薄,挥刀间,肩背的肌肉线条在棉布下清晰地绷紧、舒展,呵出的白气在他周身聚成一团薄雾,又被凌厉的刀锋搅散。
他手中那把牛尾刀,劈、砍、撩、挂,带起尖锐的风声,卷起地上的碎雪与几枚松针。那身影,仿佛他不是统御一方的军中主将,只是那个她第一次在广德楼见到的少年。
她停住脚步,没有立刻上前,怕扰了这片天地间唯一的动静,也怕惊了这难得一见的、卸下所有重担的他。只觉得那单薄衣衫下的坚韧,比任何厚重的戎装都更让人心头一颤。
直到他一套刀法练完,收势而立,气息悠长地吐出最后一口浊气,她才抱着大衣,踩着积雪,一步步走过去。
脚步声惊动了他。陆定远转过身,额发已被汗水濡湿,几缕贴在饱满的额角,脸上因运动透着血气充足的淡红。看见她,他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被一种柔软的、不设防的东西取代。
“说了路远,让你不用来,真是一点都不听话。”他声音里带着运动后的微喘,语气带着关切,脚步已向她迎了过来。
“那我也说了让你多穿点,你不是也没听吗?”罗夕宸将沉重的大衣递过去,目光落在他被汗水浸得深了一色的棉褂领口,心头微软,又掏出手帕,“擦擦吧,仔细着凉。”
陆定远没接那帕子,反而微微俯下身,将汗湿的额角凑近她,闭了眼。
那姿态,是全然交付的依赖,还带着一点撒娇的意味。
罗夕宸怔了怔,唇角无声地弯起,抬手,用帕子细细为他蘸去额角、鬓边、乃至颈侧亮晶晶的汗迹。指尖偶尔碰到他温热的皮肤,能感受到那下面蓬勃的生命力。
帕子移到颈侧时,他忽然睁开眼,眼底掠过一丝促狭。不等她反应,只觉腰间一紧,天旋地转间,已被他拦腰抱了起来,扛在肩头。
“长风!”她低呼,手帕飘落在地。
陆定远却低笑出声,胸腔震动,抱着她几步走到安静的青骢马旁,极稳妥地将她安置在鞍上,颇有土匪大当家抢到了自己的压寨夫人的气势。随即他利落地翻身上马,紧贴着她坐下,用那件厚大衣将两人严严实实地裹住。
“坐稳了,”他声音带着笑意,在她耳边响起,气息拂过她的耳廓,“我们回去。”
“车还在下面。”
“回去叫司机来开。”他握着她的手放在马鞍上,双腿轻夹马腹,山风便在耳边呼啸起来。
马蹄踏在冻土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一手控缰,一手稳稳环着她的腰,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罗夕宸起初身体有些僵硬,慢慢便放松下来,向后靠进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盖过了马蹄声。
***
简单的饭桌上,摆着与士兵们无甚差别的饭食:一盆熬得稠糯的小米粥,一碟乌黑油亮的并州腌芥菜丝,一盆热腾腾的冻豆腐烧菘菜,还有几个烤得焦香扎实的馍馍。
陆定远先给罗夕宸盛了碗滚烫的粥,又掰了半个馍馍泡进去,自己才端起碗。
喝了几口暖粥,他放下碗,看向她:“姐姐,有件事同你商量。”
罗夕宸抬眼,安静地等他下文。
“她的病已经查清楚了,只是治起来有些麻烦。”
“只要不是什么无药可医的绝症,需要什么,我来安排。”
“药倒在其次,只是她得的是心病,需要请心理医生来治,我问过了,军部的野战医院里倒是有一位医生,是大哥在美国的同窗,他大学时选修过心理学。但是她的病不能外泄,所以我想着,借你水土不服,需要调理为由,把他调来,定期为她诊治。”
罗夕宸轻轻“嗯”了一声,伸出手,覆在他放在桌边的手背上,指尖带着粥碗暖过来的温度:“你安排便是。”
陆定远反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收拢,力道沉稳。窗外,冬日的阳光淡薄,斜斜照进来,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静默无言,却仿佛驱散了这漫长寒冬的一角。
***
罗伯特医生尽力维持着脸上的和蔼,但第三次治疗的僵局让他的耐心濒临耗尽。
沈初霁垂着眼,双手放在膝盖上,指节微微泛白。她能说什么?说那半年的禁闭中,她靠默诵《八一宣言》支撑?说她对陆定远爱而不能言的矛盾?说她那枚戒指背后牵扯的假婚姻与真任务?每一个真相,都足以将她和她的同志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医生,我真的……记不清了。”她声音干涩,重复着苍白无力的辩解。
他放缓语速,试图引导:“杨副官,我们必须找到你恐惧的根源,你必须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被人关在一间黑暗的房间里,是否发生过特别的事情,哪怕一个声音,一个画面……”
沈初霁的脊背陡然挺直,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冰锥,她不再是那个苍白虚弱的病人,而像一头被侵入领地的困兽,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砭人肌骨的寒意。
“医生,做好你治病救人的本分。有些秘密,知道得越多,离鬼门关就越近。”她嘴角勾起一丝近乎残酷的弧度,“否则,你再也回不去你的故乡美利坚,被一颗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子弹打穿头颅。”
这**裸的威胁,像一盆冰水浇在罗伯特医生头上。他秉持的医者仁心和职业素养,在这般充满敌意与危险的警告面前,终于土崩瓦解。强烈的愤怒与被侮辱感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他猛地后退一步,仿佛要避开那无形的子弹,用最后的理智压下满腔的愤怒,推门而出。
罗夕宸正在与运输公司的经理通电话,商量运输路线的问题,看见医生要离开,匆忙挂断电话,赶去阻止,“医生,是发生什么事了吗,怎么刚开始就结束了?”
医生再也无法维持中文的克制,流利而急促的英语如同失控的连珠炮般爆发出来:“这简直是疯了!我在拯救她,她却拿我的生命来威胁我!陆太太,她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秘密比她的生命还重要?她对我没有一点的信任,我是一个医生,不是间谍,更不是刑讯官,她在侮辱我的职业!我是看在与陆副军长的同学情分上才来到中国的,他答应过我,陆家军会全力保障我的安全。”
“罗伯特医生,请冷静,这是军部,整个阵地最安全的地方,你不会有任何生命危险的。”
她转身又去安抚沈初霁,“云澜,他是医生,不管你跟他说了什么,出了这间诊室,他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姐姐,就算今天是你来问我,也只能听到跟他一样的内容。”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陆定远风尘仆仆地大步走入,他刚从下面一个团的防区视察回来,那里正在进行新兵战术演练,他必须亲自把关。
一进门,他就感受到屋内凝滞的气氛。罗夕宸站在一旁,面露忧色。
“长风,”罗夕宸轻声说明情况,“医生需要了解更多情况,但云澜她……”
陆定远抬手,示意他明白了。他先转向面色铁青的陈医生,语气沉稳而带着安抚:“罗伯特医生,稍安勿躁。有些伤口结痂太厚,需要时间才能软化,强行动刀,只会让她流血不止。请你再多些耐心。”
接着,他走到沈初霁面前,蹲下身,他伸出手,极轻、极缓地,用指尖拂开她额前因激动而散落的一缕碎发,然后双手从肩头滑落,握住她的手,动作轻柔。他的目光牢牢锁住她戒备的双眼,声音低沉下来,“看着我。他是医生,只救人,不害人,更不介入政治。你想要摆脱那些噩梦,就需要像信任我一样信任他。”
沈初霁抬起眼,对上陆定远的视线。那样的温柔,让她想到了前世,在上海那间带着淡淡的霉味的公寓里,他们彼此相拥、颤栗,倾听对方的心跳、呼吸,汗液流淌,时光摇曳......但她却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也曾医者仁心,我也曾救过人,可我也杀人。你说他现在不是间谍,因为美国在太平洋的另一边,你也知道的,珍珠港,是另一个开始。”她抬头望向医生,眼神中有警告,“不介入政治的医生,如果有一天,你的国家也卷入了这场战争,你还可以保证你手中的手术刀只救人吗?”
“我是医生,从不杀人。”罗伯特医生坚定地反驳,但并不是因为他对自己职业道德的绝对信任,太平洋上的强大的舰队才是他自信的来源。
沈初霁轻蔑地笑了,她不想再与他多说什么,她挣脱陆定远的手,语气不容置疑,“我不需要治疗,我只需要工作。”
看着她眼中那近乎偏执的拒绝,以及提到“工作”时骤然亮起的光芒。
“陆军长,她的抗拒和妄想症状非常严重!虽然心理学只是我的选修课程,但是为了她的安全考虑,我认为有必要采取强制性的监护措施,防止她自残或做出更极端的行为!”罗伯特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陆定远曾经告诉过他,杨云澜有过自杀的行为。
“强制性措施?把她像畜牲一样绑起来,时时刻刻看着,监视着吗?她是人!她被关得够久了!”
陆定远发出尖锐的怒吼,突如其来的愤怒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就连大门口的卫兵都背后一凉。
但他立刻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冷静下来,“对不起,罗伯特医生,今天就到这里吧,辛苦了。”
他重新蹲下,像安抚自己的女儿一样,“明天军部开会,讨论你的建议,你来做会议记录,好吗?”
沈初霁心中一颤。
是那天晚上谈的合作。她带着新的任务回到这里半月有余,终于做了归队以来第一件有用的事。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一滴泪珠从眼眶中滴下,落在陆定远的手背上。
但所有人都忽略了,就在陆定远的手指触碰到沈初霁鬓角的那一刻,站在一旁的罗夕宸,脸上的血色仿佛瞬间褪去了一丝。她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如同受惊的蝶翼,随即飞快地垂敛下去,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她下意识地微微侧过身,假装整理一旁茶几上并不凌乱的报纸,纤细的手指却无意识地收紧,将报纸的边缘捏出了一道深深的褶皱。
他转身对罗夕宸投去一个复杂的、带着些许安慰的眼神,然后大步走向自己的办公室。他拿起那份搁置的合作草案,怔愣着。
她如此坚定,如此决绝,像扑火的飞蛾,纯粹得让他心疼,也让他……恐惧。重活一世,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地知道历史的走向,也比任何人都更认同那片“红色”理想所描绘的壮阔蓝图。
可是有些路,总有人得走。
“高志成!”
高副官应声进来,“军长。”
“通知团以上军官,明天上午十点,军部开会。”
声音落定,像是把前世的雪,都踏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