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定的声音平稳传入耳机:“如果你不是主谋者,刑罚可以减轻。先觉,你的人生还长,不能为了包庇一个犯过错的人,把自己搭进去。你说是吗?”
陈先觉不答反笑:“不如承认你们在对我屈打成招冤枉我。”
赫兹道:“如果是她挖掉父亲的眼睛,应是为了讽刺陈守成对她和母亲的处境视而不见,也象征着从他令人窒息的监视和奴役下逃脱。”
何定道:“你杀死父亲,只是为了奔向新的未来,对么。”
陈先觉的眼神中闪过诧异,又很快镇静下来。
警察没有证据。
赫兹:“问她,爱自己的父亲么?”
陈先觉垂下头阖上眼眸。
众人都知道她在挣扎。
何定敏锐听出说话的人不是他同事。这人的声音暗藏着不容置喙的蛊惑与催化,稳重温柔,让人不由得放松警惕。
他接着道:“你妈妈说,你成绩很好,如果读了大学,应该能找到一个薪资不低的工作,可是你爸爸阻断了你的前程。”
陈先觉喉咙滚动了一下。
赫兹:“她认为父亲是造成她和母亲苦难生活的罪魁祸首。”
眼神更加明显的躲闪,忧虑。
“他不思进取,无视你的需求,从未带给你美好的期许,甚至把这个家的责任都推卸给你,你不堪重负。”
何定一句句重复他的话,陈先觉面部表情在崩塌,由委屈惊恐渐渐转为无助与淡漠,整个人好像露出了阴郁的本质。
“你爱你爸爸,但你对他的感情更加复杂,相比爱来说,你更恨。你恨他是个懦夫,却又摆脱不掉他带给你的负担。他从来不肯积极进取。因为他们,你看不到未来,你看不到这种生活的尽头,你感到绝望。”
何定主动问了一句:“为什么不选择外界的帮助?”
陈先觉愤怒地瞪向何定,难掩嘲讽之意:“你这样问,你的生活一定很轻松吧,坐坐班喝喝茶。”
她似是明白自己的生活已穷途末路,撑着一口气道出那无望的未来:“爸爸失业已经很多年了,这倒也是好事。如果工作,就不能在家照顾妈妈。但他懒散成性,我每天晚上回去,都要做好第二天的饭。如果我去上大学,谁来照顾她。平常家里都花我那还算丰厚的奖学金以及假期的兼职钱,到大学呢?”
她把脸埋在手心,痛苦呻吟:“我还是要负担三个人的生活,难道我半辈子都要活在这种被寄生的环境里吗?”
除却幸存者偏差的少数群体,谁大学毕业就能拿到高薪酬呢。很多大学生毕业后,也要啃老一段时间,她说得不无道理。
赫兹:“所以你选择杀死他,给自己一个未来。”
“呵呵,哈,你们认定是我杀的了?”她有些癫狂:“证据呢?没有证据,你们的推理,屁都不是!”
整个观察室里都回荡着她的厉声质问与幸灾乐祸。事到如今,她不再伪装,开始享受起捉弄众人的愉悦感。
赫兹看向路德斯:“她整个人都只剩下恨意,在支撑她活着,如果想要翻盘,应该把所有的累赘都清理掉,但她没有杀死自己的妈妈。”
“你觉得她仍然坚守了一部分底线?”
“可疑凶手是她和白久久,或许,一切都是白久久的谋划呢。”
路德斯道:“陈守成的背部刀创深浅不一,刀法稚嫩,很可能是陈先觉发泄恨意划的。神佛装扮人像这个主意也很可能出自她手。她的刀划下去,就已经将父母彻底置在了对立面,不会再存有善心与怜悯。”
赫兹双臂抱拳靠在桌上:“凶手挖掉死者的眼睛,像是印证和讽刺神佛无眼,天道无心,看不见人间苦难,看不见她的默默承受。她等不到命运的转机,在巨大的压力下实施报复,摧毁信念。那尊人像的作用,仅此而已。”
路德斯犹显迟疑:“如果她想彻底改变命运,就应该伪造一场父母双亡的意外,比如失火。你的意思是,白久久还活着,陈先觉没有除掉所有封住她未来的枷锁,她和陈先觉可能是同谋?”
“只是推理,但不是没可能。如果陈先觉夜里拖动父亲的尸身,白久久真的觉察不到?她身体残疾,要么装睡,要么默许。我们不能这么快确定凶手。”
“你倒是和生一想一块去了。不过按照生一往常的经验,白久久的血检结果大概晚上十一点才能出来。”
路德斯把何定叫出来:“既然她这里没进展,去把白母请来吧。”
“是。”何定出门,注意到了那个陌生人。
二十多岁的年纪,宽肩窄腰,身姿高大挺拔,拥有一副深灰色义眼。微翘长睫如雾霭笼罩着他空淡双眼,无波无澜,从容不迫,像大地上历经风雨的朦胧远山。他站在那里,静默不语,引人探究的同时又令人心生芒刺而不敢贸然去窥视。
何定从警虽说只有三年不到,也能敏锐感受到他无意间在精神上对人的支配性,这人才没有表面上那么安然性清,他想。
这个季节,地头停着许多电动车,庄稼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看无人机在自家麦田上空喷洒着农药。
寺庙被黄色的警戒线围起来,无人出入。
季生一观察着自己留在青石小径上的脚印,虽不显眼,也能肉眼分辨出来。
凶手从悬浮车上下来,脚必定沾地,更何况背负着一个中年男人,脚印应该更深更明显。
可是除了报案妇女的,并未发现其他脚印。
再者,凶手必定是把陈守成放置在供台上,才开始破坏尸体,不然血会滴滴答答淌一路,留下蜿蜒的痕迹。
所以,凶手是直接从悬浮车上跳到了庙门前的台阶,并且穿了鞋套。在事后,鞋套会同刀一并处理掉。
哪里最合适呢?
门外是广袤的田野,并不适合抛掉车子。但鞋套和刀或许被凶手埋在了某一处。
因为这个可能,他必须要在地里一寸一寸地摸排。
这样太慢了,他站在地头,环顾四周的田野。发现田头的麦子长得低,田中央的麦子一般比较高。
他在不同的地垄间走来走去,观察着麦子的长势。
有处麦田中央出现了小幅度的凹陷,他瞄准那里,踏进麦田,缓缓移动着避免踩踏麦苗。到了跟前,发现这十几株麦子茎叶倒伏,根部的土壤也比周围更黑,应是被人翻动过。
就是这里了,季生一戴上手套,直接上手挖。土壤被人刻意压实过,但他也没废多大力气,不一会儿就将这处土壤翻开,五十厘米深的小坑里,被塑料袋包裹着的刀柄赫然现身。
季生一将袋子拿在手上,发现除了带血的刀外,还套装着另一个塑料袋,里面坠着一对变形萎缩的眼睛。
看来这两个塑料袋就是凶手的鞋套。
他把刀抽出来装进证物袋。如果这把刀属于陈家,而不是为了作案新买的,曾经被使用过,上面就覆盖着密密麻麻的指纹。
进了车里,他打开激光手电照在刀上,果然如他所料。现在该回去,对比陈先觉和白久久的指纹。
在局门口他没下车,瞧见了回来的何定,面有菜色急匆匆大步往二楼冲去。
季生一直觉出事了。他关上车门,踏上二楼走廊,刑侦的人正在办公室议论些什么。
“倒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他停在刑侦办公室门口,几人听见他的声响,回身看他。
“生一”,路德斯看见他手里提的证物,“这么快就找到了——白久久刚刚割腕自杀了,只留下一封信,你看看。”
季生一接过那张发皱的纸,想必是被写信人在手里攥了很久,上面零散滴落的泪痕将字迹晕染得斑驳。
他一目十行地看完,不过是一个母亲,坦然承认杀掉了长期家暴自己的丈夫,试图摘脱女儿身上的罪责。
可他们都明白,白久久不能行走,何谈运尸到第二现场。她出计为女儿搏个前程,女儿可能并未料到,母亲还留有后手,最终以死成全她的未来。
他没再进观察室,回到法医办公室,给证物交给了雷漾。没多久,他听见审讯室传来剧烈恸哭的女声。
雷漾还在做着指纹对比,但陈先觉如果失去活着的意义,可能已经招罪了。
这番终于忙完,季生一回想起还有个被他带回局里的故人,心中一紧,他起身进了招待室。
人还没走。
“抱歉,今天影响你给人问诊了。”
“那要怎么补偿我。”
“请你吃中午饭?”
“我更想要你现在的联系方式。”
“哦,可以。”季生一自腕表上投影出二维码,“在毒贩根据地和你分开之后,出于安全考虑,我家人确实注销了我的微信号重新注册了一个,不过这事你怎么知道。”
就像赫兹曾经也有他第一个微信号似的。
滴地一声,赫兹的名片弹出来,没有签名,“这不重要。”
他越是这么说,季生一心中便越觉得奇怪。眼下也不好多问,趁着午休时间把人送回了医院门口。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背对他的身影停顿下来,转过身慢慢地走到车窗前,晦暗难明的目光垂下来。季生一仰头等着答案。
他把腰弯下来,认真地打量着季生一,叹了一口气,道:“赫兹,这次不要忘了。”
晚上,季生一独自加班留守,结果出来后,通知了路德斯——白久久并未服用帕罗西汀,排除了她听不到女儿行凶动静的可能性。
那个叫赫兹的心理医生的推测精准无误。
季生一不知是第几次回想起他,这一晚上脑海里一直徘徊着和他重逢的情形。率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双宛若沉渊的深灰色义眼,有如两汪幽深静湖。尽管他表现得儒雅随和,侃侃而谈,业务能力绝佳。可直觉告诉他,此人不像表面那般容易接近。他看向自己的目光里总是带着读不懂的东西,像被什么东西惦记着,季生一觉得不太舒服。
长夜未明,月光洒在季生一魂不守舍的归家路上,也悄悄倾泻在城市另一隅的某扇落地窗里。
寂静的屋内,床上的人嘴唇发白,身上沁出一层滑腻冷汗,眉头紧锁,陷落进一场无法摆脱的梦魇里。
砰然一声,□□和硬物碰撞出结实闷响。十六岁的赫兹从高楼坠落在地,血肉模糊,五脏六腑摔了个粉碎。痛感强烈到他短暂失去了对身体的感知,世界都静止了,只能听到心脏“嗵嗵”地极速跳动,快要挣破胸膛。他的眼睛瞪得浑圆,暴露出过多的眼白,似是始料未及。
月光如水亮,地面冷硬。他无法动弹,像被车轮碾过的猫儿,身体扁扁地贴在地上,等待一个好心人将他低贱的骨肉从地上揭起来,找个小土坡埋了。
痛感后知后觉地从尾椎骨一路上升到天灵盖,下延到脚尖。和地面相撞的酸麻感像超声波一样,自和地面相贴的一层皮肤往上扩散到身体每一处。
碎裂的骨骼摩擦着血肉,两片肺成了扎破的气球,每吸一口气,就有血水顺着气管上涌进口腔,堵塞他的鼻孔。呼吸孱弱,全身颤抖不止。
四肢百骸,每一个细胞,都在痛苦地叫喊:“疼。”
也许他和世界缘尽于此。心如死灰,他的睫毛渐渐垂落,身体和意识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从昏迷中醒来,赫兹睁开眼睫,有个人担忧地凝望着他。这人似乎守了很久,面容憔悴。他的鼻尖被打在墙上的光束穿透,白净温润。低头凑近赫兹时,就像同类在闻嗅他的伤口,怜惜无比。
赫兹的不安缓缓被驱散,慢慢平静下来。
他努力想要看清那人的模样,却看不分明。梦里他越发焦急,牵动了意识。睁开眼睛的前一刻,赫兹还在留恋地追寻那人脸庞。
黑色的床头桌上,智能表显示:2051.3.31.03:12
身上的汗太过粘腻,下了床,他推开卫生间的门。
射出的水流斜冲在胸前,蜿蜒到脚下。良久,他起伏的心跳渐渐缓和下来,重新获得了力量,曾经认为无法掌控的焦虑与抑郁被压制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镇定与平静。
赫兹草草冲过,重新躺回床上。睁眼体会着夜的静谧,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天地。
他抑制住自己回想过去,逼迫自己重新入眠,明天还有工作。
但是睡不着,早醒对赫兹来说就如家常便饭,令人烦躁。
机器人适时地关怀他:“主人,您醒了。是否需要我唱歌或讲故事哄您入睡?”
“参商,不用和我说话。”
他习惯了夜的存在。
“是。”
季生一的身影徘徊在他的脑海里,鼻尖阳光微烁,沉稳利落又不失干净透澈。看上去既非喜功近利往上爬的那类人,也不同于默默无闻在办公桌上一坐到老的人。他心性诚实纯净,知世故而不世故,才有不喜惹人注目但又不能让人轻视的肃直。
简直和自己截然相反。
他抬起手腕发消息:[去调查一名警察。]
浅浅在荧光屏幕上勾勒几笔,出来一个人的面部轮廓,屏幕将其自动精细化,和现实中的那个人有八分像。
[对方身份特殊,警惕性高,小心至上,勿令其起疑。]
稍后,回复消息显示在荧幕上:[好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