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柏远推开门进来时便是这样一幅场景——少年白皙瘦劲的背暴露在冷空气中,纤细瘦窄的腰身在裤领中若隐若现,一头细软的乌黑顺发黑得醒目。
听见嘎吱的开门声,洛渔一愣,倏地一下将衣服穿进去,迅速套了件白色冲锋衣外套,“谁?”他转过身去,在暖白柔和的灯光下,心脏怔忡,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被丢进了窗外的折多河中冲刷了几百遍。
站在门口的人他怎么可能不记得,他可能会记一辈子。
夏柏远提着行李箱,深黑色的外套更将他衬得格外挺拔,空气如同那抹黑色沉默了几秒,像是在确认,夏柏远开口:“洛渔?”
洛渔薄嫩的耳廓微不可察地泛了点粉红,他闷声道,“嗯。”
夏柏远有着一张极为英俊的脸,看起来冷淡又厌世,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自带隔离罩的气质。高中的时候他这张脸不知道让多少女孩芳心暗许。就连上了大学,一张军训偷拍的侧脸照都会在校园墙上被捞,荣获又帅又带劲的评价。
可现在夏柏远那张千年如一日的冷厌脸庞却笑得灿烂,“好巧,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你。”
好巧,恐怕你还不知道其实我们还在同一个大学。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洛渔深谙说话的艺术,就像康定的雨一样浇灭笑容,“你是不是走错房间了?”
夏柏远走出房门口,往后退了几步,嘴里念道:“303。”他又走了进来,抿了抿嘴,有些为难,“我的房间号是303。”说完他把房卡掏了出来,薄薄的塑料卡纤盈地夹在修长的手指中。
“真的很抱歉,麻烦你们稍等一下。我没有查看后台的权限,我哥哥他马上就回来了。”民宿老板的妹妹坐在前台写着作业守摊,十分歉意地看着洛渔和夏柏远。她拨通前台的电话,挂断后很快地向二人倒了两杯热水放在两人前面的桌子上。
洛渔和夏柏远并肩坐在沙发上。洛渔双手捧着发烫的玻璃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热水的温度顺着掌心蔓延开。
他目光钉在门口的地毯上,余光却不受控地扫过身侧——夏柏远的手肘搭在黑色牛仔裤上,指尖偶尔划过手机屏幕,袖口挽起露出半截小臂,带着淡淡的皂角味。
夏柏远随意地玩着手机,偶尔侧过头去看洛渔。侧脸柔和的轮廓,圆润挺翘的鼻梁,碎发依旧像高中时那样乌黑。
他呆呆地看着有些出神,这时他才注意到洛渔左耳耳垂上有个小而圆的黑痣,不仔细看会被误认为是耳洞。
青年老板姗姗来迟,放下雨伞挂在墙上,手指滑动鼠标,几滴水滴在地板上。洛渔此时感官处于高敏感状态,水滴滴落的滴答声都能让他心头一颤。他快速起身,走到前台旁。
老板有些为难地看着洛渔,又往后看了眼夏柏远:“非常抱歉。国庆节假日订房间的人太多了,后台管理系统出了点延迟问题。你俩都是303这个房间,因为系统延迟所以后面订房的人订的时候显示的是空房,数据当时还没刷新。”
洛渔闻言皱眉,“那该怎么解决?”现在如果再退房重新订,不管是酒店还是民宿大概率都订满了,就算是青旅这些都得提前预订,尤其是像国庆人多,“所以你们还有其他空房吗?”
老板推了推眼镜,讪笑道:“两位帅哥,现在所有房间都满了,过几天有退房的也提前被预定了。你们看看可不可以接受两个人都住在303。嗯,至于价格的话,两个人共同付就行了,不用再单独支付了。你们看这样可以吗?”
洛渔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没有表态,他在等夏柏远,他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如果是洛渔自己,他私心... ...希望和夏柏远呆在一起。
夏柏远走到洛渔旁边,手肘靠在柜台上,侧脸盯着洛渔,缓缓说道:“我没有问题。你能接受吗?”
洛渔闻言抬头望了眼夏柏远,夏柏远眼神依旧透着那股原生的厌淡感,从高中到现在依旧是这副模样,没变过。唯一的变化,可能是更成熟了几分,个子越来越高,从比洛渔高半个头到现在比他高了整个头。洛渔将双手揣进衣兜里,点了点头,又轻又淡道:“嗯,可以。”
夏柏远盯着洛渔左耳的那颗痣瞧了许久,还是这么内向。
洛渔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帆布鞋被高原的雨滴所沾湿——他向来不信运气,更不信什么宿命巧合,只当所有相遇都是概率作祟,可此刻心脏的跳速,却偏偏违背了这个认知。
在高中没分班之前,大家都觉得他会选理科,选择文科的时候自然是和赵琳大吵了一顿。赵琳觉得从分科开始,是他变成坏孩子的第一步,她说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她应该早点发现并预防。
洛渔看了眼屏幕,11条未接来电,最新的一条来电记录是两个小时前。赵琳的来电再一次地弹出,他将音量键按到最低,看着窗外不断在湛蓝幕布上往后退的白云,漫无边际地想到真像粉笔灰啊。
坚持不懈的来电换了个联系人,他看了一眼,苍白的拇指最后还是往右滑动。
他接通了周驰的电话。
“你妈给我打电话了。”
电话另一头短暂沉默,只有源源不断的呼吸声。
“喂?渔儿?”
“洛渔!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洛渔心不在焉地应道:“嗯,在听。”
周驰习惯了洛渔那一贯的语气,像不知道摆动了多久的老式钟摆,沉闷又无趣。
轰隆的大巴再一次停滞,拥堵的国道如同缺少润滑油的车链,车辆前进得生涩且艰难。啧,又堵车了。上午十点从汽车站出发一直到下午一点都还跑没出蓉州市。
洛渔点开微信聊天界面,果然被拉黑了。这也不是赵琳第一次拉黑他。应该是上了大学后,一向温顺听话的孩子突然“大变样”,成了个不听话的坏男孩。不再什么都听妈妈的,周末不再回家,这让赵琳感到崩溃,一切都乱了套,失了序,一切都偏离了航道,这让她本就稀薄的安全感更加岌岌可危。
洛渔看着赵琳给他发的最后一条消息,扯了彻嘴角,淡淡道,“你怎么跟她说的?”
【我也是看清你了洛渔!我当初就不应该生你,就该直接打掉你。不接电话,国庆不回家,你和你爸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如果你继续这样,我将对你进行断供!】
周驰叹了口气,“她问我你是不是和我在一起。我说你国庆住我家,然后你妈就直接挂电话了。”
“那个,你要不... ...还是找个时间回去看一下你妈吧。她情绪不太稳定。”
“嗯,我知道了。谢谢。”
赵琳对他的控制欲日益加深。从初中那会儿开始,他便被密切地关注,房间里安装摄像头,交的什么朋友,周末不准去什么地方。以前的赵琳不是这样的。周驰是洛渔小学一起玩到大的朋友,他甚至都数不清赵琳对周驰的各种编排,也数不清她去麻烦过多少次周驰的母亲。
“你怎么想不开国庆出去玩?路上人多得很。让我猜猜,现在是不是堵车了?而且巨堵,对不对!”
电话那头传来周驰特有的欠欠的笑声,空中粉笔般厚重的白云被突然暖黄阳光晕开,阳光从车窗里照射进来,铺在洛渔白色卫衣上。刚刚还像挤在沙丁鱼罐头中的大巴车终于疏动了起来,一泻千里,一往无前。
洛渔轻轻笑道,“错了,现在通了。”
“你这一次去甘孜没跟她说?”
“你觉得我跟她说她能接受?她估计会疯的。”
“疯倒不至于,她只是... ...过度担心你了。”
周驰想起高考完毕业的那个暑假,赵琳全程陪着他俩从四川飞到云南,路上赵琳怕洛渔玩不够,又专门带着两个人去大连看海。那个毕业旅行周驰回想起来都觉得别扭又尴尬。
突然视野高阔,茂密的亚热带植被被高原草甸和稀疏的乔木所取代,洛渔出神地望着窗外艳阳下的红桥和奔腾的河流,快到了吧。现在下午五点左右了,他今日的唯一进食就是早上的一碗面和中午的一袋面包。
他又从背包里摸索着拿出了又一袋面包,抬头的时候正巧看到斜前方有些熟悉的身影,他想了下觉得概率应该也不大,又低头吃东西。
从大巴车上下来时,洛渔才算是见识到了高原地区喜怒无常的天气。
丝丝细雨从空中缓缓落下,如清晰的梦境般笼罩着这座小城,奔腾的青绿色河流滔滔而过,他裹紧身上单薄的卫衣跟着导航寻找他将住宿的地方。几个小时前还在蓉州时正晴空万里艳阳天,穿件长袖卫衣都嫌热,到了康定后刺骨的高原风冷得他脑袋发疼。一个省份的地理气候有着如此之大的差异。
国庆期间,街上都是外地的游客,熙熙攘攘。洛渔打着伞,不管走到哪都能看见那标志性的高山,在蒙蒙细雨中被烟雾缭绕的薄云围绕。洛渔忘记了凉意,驻足看了好一会儿,最后拍了张照片才走。
接着他便跟着导航,提着淋湿的行李辗转找到了那家民宿。民宿环境挺好的,外面是潺潺的折多河,一楼的客厅整洁舒适。民宿总共有三楼,而洛渔的房间也正好是在三楼。他一进房间顺带关上门,便麻溜地换衣服,而夏柏远的出现打乱了他的一切规划。
“洛渔?”
洛渔在夏柏远的震惊声中回过神来,他收上伞将伞放在店内门口旁。夏柏远顺手将菜单递给他,“没想到你也来这里吃晚饭。”
洛渔在民宿收拾完行李后,夏柏远已经先出去逛了。他在网上随便找了家藏餐推荐,居然在这里碰到同样在排队的夏柏远。或许他全部的运气都用在了和夏柏远的巧合上。
洛渔接过菜单,仔细地看菜名,低头没有看夏柏远:“看网上都推荐来这里吃。我还没吃过藏餐,所以过来尝试一下。”
夏柏远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说:“你过来坐着等吧。这家餐厅人挺多的,前面还有7个人在等空桌,你来了就是第9个。”
洛渔把菜单递给了服务员,听话地坐到了夏柏远的旁边,很不争气但是只有夏柏远旁边有空位置可以坐。
这家藏餐馆的装修很有民族风味,他们现在坐的就是一个围着经筒柱的木凳。木凳带着常年使用的温润触感,经筒被过往客人摩挲得发亮。洛渔看着繁复藏式花纹墙上的穿着藏服的藏族妇女的照片,眼神虚空地盯着某处。
“和我在一起让你很不自在,是吗?”
洛渔下意识回道:“没有。”他不自觉地转过头看夏柏远,发现夏柏远一直在盯着他,他又立马转头直视前方。
这时服务员走过来,用一口口音些许浓重的普通话说道,“抱歉两位客人,我们现在空出了两个空桌,靠窗的和靠近经筒的,靠窗的桌是四人坐,你们两个人可以拼桌吗?主要是后面有一家六口人,他们坐靠经筒的六人桌。你们看能接受吗?”服务员又继续说,“我看了眼你们两个人点的菜,有好几个是重合的,我们家的菜分量都挺大的,一个人可能吃不完,两个人刚好够,你们考虑一下?”
夏柏远抱臂,先开口道:“我没问题。”
洛渔看了眼夏柏远,夏柏远向他挑了挑眉,洛渔又飞快地转过头来,“嗯,可以。”
整顿饭吃下来,洛渔难受极了,他吃不惯藏餐也喝不惯酥油茶,或许他应该点甜茶的。酸奶巴科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要被酸掉牙了,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牛肉挺合胃口。但最让他震惊的还属夏柏远。夏柏远完全接受良好,洛渔甚至最后吃不下了都是夏柏远来解决的。
洛渔看了眼窗外康定城的夜景,以及奔腾而过的折多河,见夏柏远还在解决桌上的残羹他结了账逃也似的走了。和夏柏远呆在一起,他既希冀又害怕,亦如高中时那样,总是以胆小鬼的模样来结尾。
夏柏远夹肉的筷子顿了顿,看着洛渔离开的背影,生硬地吞下口中最后一口菜。他给高一明发了条消息。思考很久,认真地打下了几行字:
夏柏远:【我长得很吓人吗?】
夏柏远:【我很丑吗?】
高一明回他消息的时候,夏柏远已经找了家面馆打包好了面回到了民宿。
高一明只回了一个字,滚。
夏柏远回来的时候洛渔整个头靠在桌上假寐,听见开门的动静他倏地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差点磕到了头。
“怎么不去床上休息?我带了面回来,要不要吃点?”
洛渔刚想拒绝,肚子却很诚实地向嘴发出抗议。这下不吃就真的太不给面子了。
洛渔吃面条时很斯文,筷子夹起的分量不多不少,咀嚼时脸颊轻轻鼓起,像只小心翼翼进食的小动物,连嘴角沾到的红油都没察觉,看起来又乖又文静。夏柏远坐在洛渔旁边撑着头看着他,或许他可以去做吃播。吃播里走颜值赛道,洛渔长得那么乖,一定很容易红的,夏柏远想到。
思即此处夏柏远指尖敲了敲桌面,声音压得偏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认真:“洛渔,你从高中就总躲着我——是我长得太吓人?”他说着往洛渔这边挪了挪,椅子腿与地板摩擦出轻微的声响,距离骤然拉近。
洛渔差点噎着,呛了几声,夏柏远将水瓶扭开递给了洛渔。洛渔接过水瓶,喝了几口水,刚吃了红油面条的嘴唇殷红水润,白皙的脸颊也晕染出了粉红热气,他擦了擦呛出的泪珠。看着眼前严肃淡厌的男人,认真说道:“不吓人。”
夏柏远步步紧逼,不留半点退让,“那你怎么不敢看我,一看我就逃?”从高中开始就这样。
“没有。”洛渔擦嘴,连忙起身洗漱,因为过于仓促凳子和地板摩擦发出尖锐的嘶哑声,只给夏柏远留下个仓皇的背影。
高反带给人的症状总是后知后觉的,譬如今晚,已经和夏柏远同床共枕的洛渔逐渐感受到气短和头疼失眠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