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血字
秋风如刀,削得残月也带三分血色。
老栈房的灯笼在风中摇晃,映得门前“忘尘栈”三字斑驳如泪痕。柜台后算盘声碎,角落一坛“烧刀子”见了底,醉汉伏案鼾声如雷。
门吱呀开了。
来人青衫已洗得发白,腰间悬一柄无鞘铁剑,剑身锈迹斑斑,似刚从废铁堆拣出。他在门槛驻足,目光扫过厅堂——七张桌子,五张空着,靠窗那桌围坐四人,袖口皆有金线绣的飞鱼。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伙计堆笑迎上。
青衫客未答。他走至中央方桌坐下,铁剑横放桌面,发出沉闷一响。那桌原有一人独酌,是个披灰袍的枯瘦老者,正用筷子蘸酒,在桌上画着谁也看不懂的符。
四人中站起一个魁梧汉子,腰间缠着银链鞭,大步走向青衫客:“朋友,这地方我们海沙帮包了。”
青衫客拎起桌上一只空杯,指尖轻弹,杯沿现出一道细痕:“杯子是空的。”
汉子一怔,随即冷笑:“你可知我们是谁?”
“知与不知,杯仍是空的。”青衫客抬眼。他眼神不锐,却深得像口古井,映不出半点光亮。
灰袍老者忽然停箸,沙哑开口:“杀气。”
话音未落,银光乍起!
链鞭如毒蛇出洞,直取青衫客咽喉。却在半空骤然断成数截,叮当落地。没人看清铁剑如何动过,只见青衫客仍坐着,剑仍在桌,只剑尖多了一滴血珠。
汉子踉跄退后,喉间一道红痕缓缓渗血。他瞪着青衫客,似想说甚么,却直挺挺倒下。
余下三人齐声怒喝,刀剑出鞘。但比他们更快的,是那道灰色身影——老者如鬼魅飘至青衫客身侧,枯指如钩,直扣对方腕脉!
“且慢。”青衫客翻腕避过,二指夹住一张黄纸,“看看这个。”
老者疾退三步,展开黄纸,脸色骤变。纸上无一字,只画着一柄折断的剑,剑身缠绕枯藤。
“断……断剑书!”老者声音发颤,“你……你是‘墨医’萧砚?”
“以前是。”青衫客收起黄纸,“现在,只是个送信的。”
老者颓然坐倒,仿佛瞬间老了十岁。他挥挥手,示意那三人退下,又指了指楼上:“他在天字房……等你多时了。”
第二章旧创
天字房弥漫着浓重药味,混着腐木气息。窗棂半朽,月光筛进,照见榻上倚坐之人。他面容枯槁,胸前裹着层层白布,渗出的血已呈暗褐色。
“你来了。”榻上人扯出个笑,嘴唇干裂,“我就知道,‘断剑书’现,墨医必至。”
萧砚立于榻前三步,不再近前:“楚天遥,十五年不见,你竟落魄至此。”
楚天遥咳嗽起来,每一声都扯动伤口,痛得额头沁汗:“当年……咳……当年‘枯藤剑’楚天遥,与‘回春手’萧砚并称‘南箫北楚’……如今,一个成了送葬人,一个成了待死鬼。”
萧砚目光落在他胸前伤口:“‘枯木掌’。功力已废,心脉将断。谁下的手?”
“猜不出?”楚天遥艰难抬手,指了指自己胸口,“这一掌,打断了我的剑,也打断了我的路。”他喘息片刻,眼中忽射出锐光,“但我找到了‘她’的踪迹。”
萧砚身形微不可查地一震。
“十三年前,听雨楼那场大火……”楚天遥声音低下去,“你我皆以为她葬身火海。但我上月夜探‘幽泉谷’,在谷主书房暗格里,看到了她的笔迹——那首《谒金门》。”
萧砚闭目,耳边似又响起金戈铁马声中,那女子清越的吟唱:“‘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
“她没死。”楚天遥一字一顿,“她在幽泉谷。而打伤我的人,用的正是当年听雨楼的独门掌法!”
萧砚睁眼,眸中井水已沸:“说清楚。”
“幽泉谷主洛千山,三年前突然闭关。如今谷中事务,由他义女‘素手仙’薛芷打理。但真正主事的,是谷中一位神秘客卿,人称‘影先生’。”楚天遥咳出血沫,“我伪装药商入谷,无意窥见薛芷向影先生呈报事务。那影先生虽以面具覆脸,但转身时,我看到了他耳后——有一道旧疤,与你我当年在听雨楼杀手‘无影’脸上留下的,一模一样!”
萧砚沉默。当年围剿听雨楼,他与楚天遥联手苦战,才在“无影”耳后留下一剑。若非那人骤然失踪,他们未必能活着走出火海。
“更蹊跷的是,”楚天遥压低声音,“薛芷对影先生极其恭谨,言听计从。而我在她书案上,看到了那首《谒金门》的残稿,字迹……分明是‘她’的!”
萧砚缓缓握紧铁剑:“你欲如何?”
“我活不过今夜子时。”楚天遥惨笑,“这封‘断剑书’,是我最后能给你的东西。去找她,阿砚。弄清听雨楼大火真相,弄清她为何……背弃我们。”
他气息渐弱,眼神开始涣散:“小心……薛芷的琴……琴音……”
手垂落,再无生息。
萧砚静立良久,伸手阖上故人双目。窗外秋风呜咽,吹动桌上油灯,明灭不定。
第三章琴杀
幽泉谷藏在云深雾绕处。谷口遍植异种白梅,终年花开如雪,暗香浮动,却隐隐透着一股陈腐药气。
萧砚踏着满地落梅走进时,琴音正自谷中凉亭飘来。
抚琴者一袭白衣,纤指拨弦,眉目如画,正是“素手仙”薛芷。她身后侍立着四名垂髫婢女,皆捧药盏,低眉顺目。
琴音初时清越,如山泉漱石,渐渐转为幽咽,如泣如诉。
萧砚步伐不变,步步走近。琴音陡然高亢,如银瓶炸裂,四周梅树无风自动,花瓣纷扬如雨!香气陡然浓郁,甜腻得令人头晕。
“阁下留步。”薛芷抬头,眼波流转,“此乃幽泉禁地,外人擅入者——”她指尖划过琴弦,发出一声锐响,“——死。”
萧砚停步亭外三丈,铁剑仍挂腰间:“我来找一个人。”
“谁?”
“一个本该死在十三年前大火中的人。”
薛芷面色微变,琴音再起!此次不再是靡靡之音,而是金铁交鸣般的杀伐之调。音波凝如实质,卷起地上梅瓣,化作无数粉白利刃,铺天盖地射向萧砚!
同时,那四名婢女手扬,药盏中墨绿汁液泼洒而出,遇风即散作腥臭雾气。
萧砚未拔剑。
他向前踏出一步。仅仅一步,周身气劲迸发,如无形屏障。梅瓣利刃撞上气墙,簌簌粉碎;毒雾迫近他身周三尺,竟倒卷而回!
薛芷指下琴弦“铮”地断了一根。她惊愕抬头,第一次正视这青衫落拓的剑客:“你……究竟是谁?”
“送信人。”萧砚自怀中取出那张画着断剑枯藤的黄纸,“也送终。”
薛芷盯着黄纸,指尖发抖:“断剑书……楚天遥他……”
“死了。”萧砚语气平静,“现在,带我去见影先生。”
薛芷咬牙,忽然挥袖打翻古琴:“你休想!”她自怀中掏出一支竹哨,奋力吹响。哨声凄厉,划破山谷寂静。
远处传来沉重脚步声,似有巨物正踏地而来。
第四章藤影
来者是一具药人。
高近九尺,肤色青黑,肌肉虬结,双目空洞无神,行动间带着滞涩的咔哒声。它每一步踏下,地上便现出浅坑。
药人低吼一声,挥拳直捣。拳风刚猛,足以开碑裂石。
萧砚终于拔剑。
锈剑迎上铁拳,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剑身震颤,萧砚借力飘退,落在一株白梅梢头,轻如柳絮。
他俯视下方药人,眉头微皱:“‘枯木逢春’术……没想到这等禁术,竟真有人练成。”
薛芷冷笑:“现在知道怕,晚了!”她哨音再变,药人动作骤然加快,双臂挥舞如风,追着萧砚身影猛攻。
萧砚在梅树间腾挪,锈剑或点或拨,不与药人硬撼。他剑招看似杂乱无章,却每一击都落在药人关节、穴道等旧伤处。数十招后,药人动作明显迟缓,吼声中带上了痛苦。
“你……你对它做了什么?”薛芷惊疑不定。
“它非死物,是活人炼成。”萧砚声音冷峻,“经脉尽毁,靠药物吊着一口气。我不过让它……稍得安息。”
话音未落,他身影陡然加快,化作一道青烟绕药人一周。锈剑连点其脑后、脊心、丹田等七处大穴。
药人轰然跪地,发出一声似人非人的悲鸣,眼中竟流下两行浑浊泪水。随即,它庞大身躯开始萎缩,皮肉塌陷,最终化为一具枯骨。
薛芷面无人色,转身欲逃。
剑尖已抵在她后心。
“带路。”萧砚道,“或者,我现在就送你去见楚天遥。”
薛芷浑身一颤,终于屈服:“……跟我来。”
她引着萧砚穿过梅林,来到一面爬满枯藤的石壁前。她在某处按了几下,石壁无声滑开,露出幽深洞口。
洞内甬道曲折,两侧石壁渗着水珠,阴寒刺骨。尽头是一间宽阔石室,四壁点着长明灯,中央蒲团上,一人背对入口,默然静坐。
“先生……”薛芷怯声开口,“他……他闯进来了……”
那人缓缓转身。青铜面具遮住上半张脸,只露出削薄嘴唇与下颌。他穿着宽大黑袍,身形瘦削,耳后一道疤痕蜿蜒没入衣领。
“你来了,萧砚。”影先生声音沙哑,似金石摩擦,“我等你很久了。”
萧砚盯着他耳际伤疤:“无影?”
“名号早已舍弃。”影先生起身,“如今,我只是幽泉谷一介幕僚。”
“她呢?”萧砚问,“柳轻眉在哪里?”
影先生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你果然是为她而来。”他抬手,指向石室一侧,“她就在那儿。”
萧顺他所指望去,呼吸骤停。
石壁凹进去一方石龛,内置冰棺。棺中躺着一女子,容颜如生,眉目宛然,正是他们苦寻多年的柳轻眉!她双手交叠腹前,握着一卷书稿。
《谒金门》。
第五章谒金门
“她……死了?”萧砚声音干涩。
“死?”影先生摇头,“她只是‘睡’了。中了‘庄周梦蝶’,活在永恒幻境里。”
“谁下的毒?”
“这要问你了,墨医。”影先生踱步上前,“当年听雨楼大火,真的是意外吗?还是你与楚天遥为了那半部《药王典》,故意纵火,将她一同灭口?”
萧砚握剑的手青筋暴起:“胡说八道!”
“是吗?”影先生停在冰棺旁,轻抚棺盖,“那为何大火之后,《药王典》上半部在你手中,下半部在楚天遥怀里?又为何轻眉会身中奇毒,昏迷不醒?”
萧砚脑中轰鸣。当年他们三人同闯听雨楼,确是为寻《药王典》。但大火起得蹊跷,他们被迫分开。等他与楚天遥携典冲出火海,柳轻眉已不知所踪。他们只当她葬身火海……
“我找到她时,她已中毒极深,只剩一口气。”影先生道,“我用尽方法,才保住她肉身不腐,但神魂却陷在梦中,再难唤醒。”他转向萧砚,目光如刀,“除非,有《药王典》全篇,加上施毒者的心头血为引。”
萧砚猛地想起楚天遥胸前那记“枯木掌”。掌力阴毒,断人经脉,腐人心脉……与“庄周梦蝶”毒性,分明同源!
“是楚天遥?”他难以置信,“他为何……”
“因为柳轻眉看到了不该看的事。”影先生缓缓摘下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遍布灼伤的脸,狰狞可怖。但萧砚依然认出了——那眉骨,那鼻梁,正是当年听雨楼中,与他们数次交锋的杀手“无影”!
“当年放火的人,不是我,也不是你。”无影(影先生)指着自己脸上伤疤,“是楚天遥。我为了救轻眉,冲进火海,换了这张脸。”
萧砚连退两步,脊背撞上冰冷石壁。十五年兄弟,竟是一直潜伏的毒蛇?
“不对……”他忽觉头晕目眩,内力滞涩,竟提不起半分力气,“你……下毒……”
无影俯身拾起那张掉落的“断剑书”,轻轻一抖,黄纸飘起淡淡烟尘:“‘碎梦散’,无色无味,遇热即发。你一路行来,心神激荡,气血加速,正好让毒性行开。”
薛芷此时也站起身,脸上怯懦尽去,只剩冷笑:“你以为药人真那般不堪一击?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让毒性深入你的经脉。”
萧砚沿壁滑坐在地,视线开始模糊。他看到无影走近,手中多了一柄匕首。
“放心,墨医。我不会杀你。”无影的声音仿佛自很远传来,“只需取你心头热血三滴,给轻眉服下,她就能醒。届时,一切真相,由她亲口告诉你。”
匕首寒光逼近心口。
萧砚闭目,凝聚残存内力,准备最后一搏——
“住手。”
清冷女声自洞口传来。
众人皆惊,转头望去。月光映出一道窈窕身影,青丝如瀑,素衣胜雪。她缓步走进,灯光照见她面容。
正是冰棺中沉眠的柳轻眉!
第六章当年月
石室内死寂。
无影持匕的手僵在半空,薛芷瞪大双眼,连萧砚也怔住,一时忘了运转内力。
柳轻眉走至冰棺旁,看了眼棺中“自己”,微微蹙眉:“这等‘李代桃僵’的拙劣戏码,你们还要演到几时?”
棺中女子面容竟开始变化,五官移位,最终变成一名陌生少女。
“你……你怎会醒?”无影难以置信,“‘庄周梦蝶’无解……”
“谁说我中了毒?”柳轻眉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萧砚脸上,“阿砚,许久不见,你竟这般容易受人蒙蔽?”
萧砚挣扎欲起:“轻眉……这究竟……”
“简单得很。”柳轻眉指尖轻弹,一枚银针射向无影。无影挥袖挡开,却露出手臂上一处陈旧刺青——扭曲的蛇形。
“幽冥引!”萧砚瞳孔收缩。这是西域邪派“幽冥教”的标记!
“没错。”柳轻眉道,“当年听雨楼,并非普通江湖组织,而是幽冥教在中原的据点。楼中收藏的《药王典》,实则记载着克制幽冥奇毒的秘方。”
她转向无影:“这位‘影先生’,也不是甚么杀手无影。他是幽冥教左使,赫连绝。耳后那道疤,是他早年与人争斗所留,与你我无关。”
赫连绝(无影)脸色阴沉:“你如何得知?”
“因为当年放火的人,是我。”柳轻眉语出惊人。
萧砚与赫连绝俱是一震。
“我潜入听雨楼,本为盗取《药王典》,以解救被幽冥教控制的族人。”她继续道,“但行事不慎,被楚天遥察觉。”
萧砚猛然想起:“楚天遥他……”
“他是幽冥教的人。”柳轻眉截口,“或者说,他被幽冥教控制了。当年他与你我结交,本就是一场阴谋,旨在借你‘墨医’之力,破解《药王典》奥秘。”
“那场大火,是我为脱身所放。混乱中,我携《药王典》下半部逃出,上半部……确是被楚天遥夺去。”她看向萧砚,“你手中的,是真是假,想必你自己清楚。”
萧砚忆起怀中那半部古籍。多年研读,其中确有几处药理矛盾,他原以为是传抄谬误……
“十五年来,我隐姓埋名,一面寻找解毒之法,一面查探幽冥教动静。”柳轻眉道,“直到上月,我得知楚天遥欲引你入局,才决定现身。”
赫连绝忽然大笑:“精彩!可惜,你漏说了一点——”他猛一挥手,袖中射出一蓬黑针,“你根本不是柳轻眉!”
“柳轻眉”倏然后飘,避过毒针,右手在脸侧一揭,撕下一张精巧人皮面具,露出一张更显清丽,却带着几分英气的容颜。
“的确不是。”她坦然道,“我叫苏映雪,柳轻眉是我师姐。她已于五年前,为研制解药,试毒身亡。”
石室内再次陷入死寂。
苏映雪自怀中取出一枚蜡丸,掷给萧砚:“这是师姐以性命换来的‘百花丹’,可解百毒,速服下。”
萧砚捏碎蜡丸,清香扑鼻,一股暖流融入丹田,内力顿时恢复七八成。他持剑起身,与苏映雪并肩而立。
赫连绝与薛芷缓缓后退,神色戒备。
“故事很动人。”赫连绝冷笑,“但你们以为,还能走出幽泉谷吗?”
苏映雪亦笑,笑意却冷:“不妨试试。”
就在这时,地面猛地一震!轰隆巨响自谷外传来,隐约夹杂着喊杀声。
“怎么回事?”薛芷惊问。
一名侍卫慌慌张张冲进石室:“不好了!谷口……谷口被攻破了!是‘铁剑门’和‘青衣楼’的人!”
赫连绝脸色大变:“他们怎会……”
“因为我送的‘断剑书’,不止一封。”萧砚轻抚锈剑,“楚天遥那份是饵,其余几份……邀请的是当年受过幽冥教迫害的盟友。”
厮杀声渐近。
赫连绝眼中凶光毕露,忽然扑向苏映雪!薛芷同时出手,十指蔻丹鲜红,抓向萧砚面门。
剑光再起。
这一次,快得不及瞬目。
锈剑如惊鸿掠过,先点中薛芷腕脉,废其毒爪;再回刺,穿透赫连绝肩胛,将他钉在石壁上!
“留活口。”萧砚收剑,对苏映雪道,“他们身上,还有太多谜团。”
苏映雪点头,望向洞外渐亮的天色:“天快亮了。”
萧砚看着她侧脸,恍惚又见当年月色下,那女子抚琴而歌的身影。但眼前之人,眉宇间更多三分坚毅。
“走吧。”他道,“去见见老朋友,也见见……新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