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你的心跳 第15章 第 15 章

你看。

太阳出来了。

它从云端露出半个头，乌云悄悄撵去踪迹，鸟儿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惊动了藏在绿叶上的水珠，“啪”地滴落在小水坑，滴落在他的后颈，在线条优美的脊背上留下痕迹。

方之初瑟缩着脑袋钻出来，他反手摸向后背擦掉水渍，举着折下来的树桠把湿衣服挂在上面，用力插进土里用石头堆好，阳光下它随风飘舞，小旗帜似的圈成一方领地。

他光着上身大方坐在她旁边，已然忘了刚刚在她面前抱着胸的害羞模样，她撑着下颌远望无际的海，海风咸咸的吹散他们脸上的余热，安静的像一座雕塑。

他学她面向春暖花开的大海，却做不到像她心无旁骛，目光总是移到她脸上，抓捕她细微的表情，牢牢记在心里，打个蝴蝶结拴进记忆的背囊。

她突然转过脸弯起月牙似的眼，歪着头问他，“你看够了吗？看够了，换我来看你。”

她说到做到，狡黠地望着他，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藏不住眼里的得意。而她眼中的他，是个偷盗糖果未遂反被抓住的小偷，红着脸不言不语，等待着审判。

“不闹你了。”

她弓起腿，将下巴搭在膝盖，双手抱着光滑的小腿，蜷曲成一团小山丘，海风吹起她微卷的头发，仿若自由人，“你的愿望是什么？”

她的声音仿佛从遥远亘古的地方传来，轻飘飘的落进他耳朵里。

他用双手抱住自己的上臂，海水翻浪撞击在岩石，发出最后一声叹息，后浪簇拥着它身不由己向前进。

这个问题实在难倒了他，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未来，也不屑去想。他只是飘在海上的帆船，失了桅杆，随波逐流，早晚有一天，沉没在寂静的大海，无迹可寻。

小时候他的愿望是当警察，锄强扶弱。

可他懂，那是爷爷的愿望，他的父亲选择了另一条道路，违背了爷爷的心愿，成了心结，而他，是解开心结的人。

后来，爷爷离开了，他的愿望埋进钢筋水泥，成了旁边一棵矮小的松树。

他想要的他一直都很清楚，“我想要一个温馨的家。”

他的答案出乎意料，超出她所预料，她以为男孩子的愿望无非是拯救世界，拯救地球，拯救千千万万失落的苍生。

“很好，真实。”她无话可说。

他笑着问她，“那你呢。”

“我…”她沉吟一会儿，似乎陷入两难之地，作出颇费思量的神情，“大概是钢琴家。”

他怀疑她在搪塞她，“大概？”

她似乎在自嘲，笑得有些难看，“其实是我妈妈的愿望。”

半响，她站起来对着大海接二连三扔出石头，忽然偏过身说道：“我想当老师，教书育人。”

这才是她真实的想法，执拗又可爱。

他心里想着，捡起几块石头，掌心粗糙、滑腻的石头是磕磕绊绊的人生，不如意，无可奈何，那怎么办？扔掉它吧，去追逐自己想要的人生，哪怕磕破头，也尝试过、努力过。

人生，不该有后悔。

倏忽间，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线条崩断了，仿佛前尘往事皆烟消云散，他目光专注热切，找到了人生的意义，他把红色的石头放进她手心，对着她说：“我的愿望是拥有一个温馨的家，里面住着我爱的人。”

话音一落，他朝着大海用力抛掷石子，它化为一条圆弧线在他们的视线中，“砰”地沉入大海里，无影无踪。

“我会是最好的老师。”

她大声说完，使尽全力抛掉石头，弯着腰爽朗笑出声，说出心里话，真的是太高兴了。

海边的风吹在年轻的脸庞，扬起柔软的发尾，她站在后座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下坡路近在眼前，他慢慢地松开双手迎着风尖叫，她紧随其后，和他一起尖叫。

道路中间白色线条，载着他们去往终点的尽头。

刹那间，她惊讶开口，“你看，好美的夕阳。”

他停下来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海面铺上一层软烟霞，在波光粼粼的水面闪耀着宝石的光辉。

他行驶在万家灯火中，荡漾在城市各种各样的味道里，路边摊、餐厅、小区烟火、擦肩而过的行人、公园、施工现场......仅仅是眼前闪过的门窗，也凝聚着人们的生活。

而他和她，就生活在这样的城市里。

今天，是值得记录的日子。

姜云生想起，她离开时他叫住她，问，“什么时候再见面？”她当时如何回答的他，好像是，“等我给你信息。”

然后，她把她的电话号码输进他的手机。

“哎哟，我宝贝女儿笑的真开心。”

她脸色一变，迅速收敛笑容，淡淡地说：“哪有。”

她低头佯装写字，说话的女人走到她身边，对着书本上的字，一字一句的说：“人物观察记录......”

“妈。”她慌慌张张地打断她，遮住课本似乎怕被有心人看到，无端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好了，好了，我不打扰你。”

她再也写不下去，手中笔彷若千斤重，无法落笔。

见到门口停放的黑色轿车，方之初心里咯噔一下，见到了客厅坐着的人，他连表面功夫都做不到，板着脸冰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客厅里的男人放下报纸，好整以暇等待他开口，谁知他一点面子都不给，大咧咧的翘着二郎腿，直接无视他的存在。

方孝平也不在意，反正他也习惯这种相处方式，可是，他就是看不惯他目中无人的态度，“怎么，装作不认识我。”

皮鞋走在地板上发出沉重的声响，最终停在他耳边，男人的一双大手搭在他肩膀，微微使力捏住他的肩胛骨，他眉头一皱，人却纹风不动。

他手下力道加重，人是笑着说话，“爸爸我，真的很伤心。”

“你有病啊。”他疼得受不了，使出狠劲打掉他的手，揉着肩膀恶狠狠地怒视他，曾爱华捂着嘴担心的说不出话，一点忙也帮不上。

他诧异道：“原来你会说话。”

方之初嫌恶地瞟了他一眼，疯子，他想。

他松了松领结，居高临下睥睨他，“初三了，我听到的消息除了打架就是斗殴，当初我没看错，你就是个废物。”

他冷笑一声，心中的钝痛无法忽视，藏在记忆深处的回忆，想法设法要窜逃，“怎么，千里迢迢过来，就是为了打击我。”

父子俩唇枪舌剑，曾爱华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偏生无能为力。

方孝平唇角微微挑起，似笑非笑地说：“这就是你对父亲的态度。”

他漠视他的话，“我会写爷爷，但不知道父亲两个字怎么写？”他声音猛然增大，表情变得阴狠，“我不欠你。”

他仿佛听到令人愉悦的话，“从生下来那刻起，就开始欠父母，还不清。”

方之初好似听到天大的笑话，“狗屁不通，出生是自己选择不了的，不过是传宗接代的借口。”

“出生是选择不了，养育呢？”

他绝口不提感情，因为他打从心里清楚，除了血缘的牵绊，他和儿子是世上最熟悉的陌生人。

“带着想法生下孩子，必须承担责任。何况，我是爷爷带大的，要说养育，你不配。”

方之初崩溃了，他的眼睛涌上一种悲凉的惶恐，如同一片汪洋大海，带着惊慌的波澜，他讨厌他，讨厌这个恶心的伪君子。

“是你害死了爷爷。”

他看到了，他会永远记住那个下午。

“疯了，真的疯了。”

方孝平踉跄着后退一步，面色复杂的望着他，三年前的夜晚，他就是这样疯狂，说着胡言乱语的话。

没救了。他想，这个儿子没用了。

“曾妈，钱，我打进卡里。”

他消失在视线，方之初才慢腾腾地挺直身体，透过玻璃窗冷冷望着落水狗一样仓皇逃窜的人，竟然“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奶奶，他忘了，我已经长大了。”

“一一。”

曾爱华抱着他，眼泪止不住的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