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吧,沉升?”
南沉升扭头,躲过了南落浮就要摸他头的手。
看着眼前的场景,南沉升觉得自己就算真是头猪,也该明白自己进的不是汤泉而是汤锅了。
“大哥,”南沉升咬牙切齿的声音传来连面具都压不住的愤怒,“你派我来劝降,其实是算准了这个贼子会对我动手是不是?”
“我算这玩意儿干嘛,”南落浮坚持不懈地微倾身子、前探胳膊,终于抓到了南沉升的头,五指一盖给掰正回来,用力拍了两下,“你把万家主呛急眼不是板上钉钉的事?自从离开清侨城后,你就一直怨气缠身的,连以前出去逛逗的精神劲都没了,看得我真是心疼又窝火。总算给你找了个好差事,又能泄对猎妖人的火气又能重提心气,你还敢对我甩起脸子来了?这不是没事嘛。”
“没事?!你们哪怕再迟一步,这无君无国的玩意儿便要打穿我的头了……”
原本呈保护南沉升姿势的童芜默默起身后退,听着南沉升继续跟他的大哥吵。
看得出来海平侯应该有些许真心的成分,毕竟看他刚刚又拍又怼的架势,还有连“本王”都不自称的话语,虽然很不想承认,但童芜竟然觉得,他似乎有那么一瞬间,透过南落浮看到了哥哥。
大哥的脚应该是废了,却不在山里的家中,想必是出去找二哥和三哥回来。可他们为什么到最后也没回来呢?难道是为了找自己一起回去吗?
想到这里,童芜的内疚和羞耻便一同泛涌而上,将自己的想法溶销得七荤八素,只余残渣。
内疚是因为自己是让他们没赶回去见最后一面的罪魁祸首;羞耻是因为,自己现在竟然还有空沉湎于自怨自艾成分偏多的内疚情绪里。
眼下最重要的是什么,他不希望之后还需要反复点醒自己。
童芜在面具下闭紧眼,再度睁开,像一把再度出鞘的断剑,带着坑洼涸血继续坦然面对残局。
于是睁眼的童芜看到了南落浮拧成一团的放大版眉眼,正跟他大眼瞪小眼。
“……”
一脸倦容的南落浮斥责道:“发什么呆?刚才护主受伤了?本王看你脑子被打坏了吧,问你话没听见?”
童芜立刻下跪,一时没想好话回,只能说句:“回王爷的话,没受伤。”
看到跪着的属下,南落浮冷哼一声不置可否,继续转头和南沉升说道:“我给你派的新侍从,用着还满意?不满意也不准说,他能真劝动你来到这儿、还护住你平安,在我这已经够格留用了。”
南沉升没好气地回道:“既然海平侯满意,我这个无爵无官的弟弟有什么话可说?”
南沉升没等到南落浮的责骂或其他声音,下意识疑惑抬头,却在看到南落浮沉默俯瞥的眼神吓得后背推椅背,要不是有后面跪着的童芜伸出一只手顶住,恐怕早要摔个人仰马翻头盖骨吃泥。
是他太应激了。刚刚在万柯的威胁下,他不由得又想起在清坊玲珑筵上猝不及防地被压在地底长达一周的回忆,都有着一个面上无波澜内心翻逆海的贼子,也都有着在狭小空间内陡然铺展出现的强大灵息……和死亡紧逼着的脚步……
在不好的回忆闪现刺激下,南沉升几乎差点忘了,自己的大哥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南落浮真有些火了。但想到远近还有一堆事,眼前便堆着迫在眉睫的好几件,只得阴沉警告一眼已老实的不争气弟弟,开始按急缓依次处理。
首先是今天他叫说话一向没轻没重的南沉升过来的目的。
南落浮走到不知从哪冒出来、井然有序成数十列队伍来往逡巡万柯附近的蚂蚁前面,靴头离蚂蚁仅寸遥,看着它们泰然自若丝毫不移,自顾自按照既定路线往返。
此刻万柯的脖颈、手腕与脚踝,早已被潜伏在暗处的豢妖人们探入栅栏内的灵器绳索群缚扯开,他身体里蕴含着的灵力却像被这些紧绷的绳索扯开,不断往外倾倒发散中。
如果说万柯之前的表情是心如死灰义无反顾的淋瀑巨石,那么现在他的脸上便是化冻的冰层,涔涔遍布冷汗。
因为他知道了,自己最后一点可被朝廷觊觎的价值正在不断被搬移——或者说窃取。
看到万柯的神态,南落浮公务缠身的烦躁心情才算好点,开始好整以暇地欣赏并询问:
“万家主,本王之前给过你很多次机会,你都不要。现在好了,给你个洞就往里钻,不把你关到消灵石岩层挖出的葫芦头地牢而是关在只有消灵石栅栏的狱房,等的便是现在这刻。万家从土壤里汲灵修体的家传秘术,本王代表朝廷收下了。”
“这不可能……”
万柯惶丧如犬。这实在不能怪他,如果说刚刚司家的百年潜埋一朝叛变是个人无法鸟瞰收于眼中的庞大布局,那么现在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则是超越了视野能触及的任何范围,匪夷所思到他一时别说接受、甚至不能理解。
他的灵力在被搬运。他的术式在被分解。
万柯低头看向忙碌不歇的蚁群,看到自己被绳索深深嵌入的躯体变成了一口刚被开凿的井,任由这些最普通的蚂蚁予取予求。
不会错的。这些都是最普通的蚂蚁,而不是妖。它们能够拆解搬运灵力,只是被一股不属于它们的灵息所驱使驾驭的结果。
可让万柯崩溃的并不是在背后主宰这一切的究竟是妖是人,而是在这世上,竟然有仅凭他人全力释放灵力术式便能拿来纳为己用的存在!
“有什么不可能的?”南落浮的表情完全像一只在激烈捕杀后餍足的猎豹,“还以为猎妖世家好歹也有几百年的积累,结果也不过如此。万家主,本王很早就告诫过你,不管你是合作还是抗拒,结果都是一样的。但你不听不信,以致今日。本来你早点选择弃暗投明,你和你的家人或许早就团聚了,你的妻女在朝廷力量的搜寻下,应该也能尽快找到。现在……”
伴随着下属点火燃烟的火苗噗蹿声,南落浮发出一阵愉悦的笑音。
深吸过肺后,他刚潇洒转身,却被万柯的声音再度拦住。
“……即使如此,我也不悔。”
哼。
“嘴硬。”南落浮不回头,笑道。
“王爷……”旁边某个侍从突然传来压低声音的提醒。南落浮同时也注意到脚边往监牢而去的蚁群骤然同时停止动作,茫然地站在原地左顾右盼,像是失去了指令。
或者该说,它们失去了目标。
为保险起见,缠制住万柯的灵器绳索数量足达数十根,这些绳索的作用便是让他一直维持住释放灵力的状态无法改变,持续给蚁群提供可搬运的源头。
可现在它们停下来了。
刚顺心些的南落浮眉头立刻紧皱得能夹死一窝蚂蚁。他缓缓回头,果不其然,看到了万柯正等着他的目光,全身的肌肉仿佛像在拔河般绷紧,身边灵力的浓度越来越高、凝出本来的青铜色彩,熔化回流进他的体内。
“就算万家死绝了,死前也绝没有一个人会降。”比起肉眼可见颤栗的全身筋肉,万柯说话的声音意外听起来很轻松,“投降是留给败者的。我们除妖斩恶,挽命救人,根本没做错什么。你们深图密虑出来的手段不过是安插各类叛徒在关键时刻倒戈,也压根不配为胜者。”
“错了。”南落浮冷冷道,“你们的力量是天赋所生,那就该为天所用。说直接点,像你这种拥有如此灵力的猎妖人却只知道逞性随心,不将力量贡献合用正道,那还是死了更好。死人至少不会碍事。至于你口中的所谓败者胜者,随你在这牢房里说个痛快,牢房外的本王可没空陪你。”
南落浮转身离去:“你的灵力已经被解析了许多。但愿你能像今天一样撑住之后的每一天,那样的话,也许史书上还会多留你一笔。”
走到门口时,南落浮的贴身侍从回头看向童芜:“佟四!”
看起来正在发呆的童芜赶紧跟上。
他走近后,立刻被贴身侍从狠狠呵斥:“刚刚王爷和你说话你是真一字没听?!自己之后去领罚,削掉左耳耳垂。”
“闭嘴。什么时候轮到你替本王降罚了?”大踏步向前的南落浮面无表情道。
“属下知错。”不一直是自己代为降罚吗?
“知错就要受罚。自己动手。”
贴身侍从毫无二话,立刻拔出腰间的小刀朝自己脸侧削去。结果被童芜一把抓住手。
南落浮的余光看到了。他现在心情糟糕到极点。
“好啊,一个两个的,都要做起本王的主来了。佟四,你是觉得刚来办好了两件差,就可以恃宠而骄摆布本王了,还是你的猎妖人之心不死、被万家主感召俘获了?”
童芜硬生生将小刀按回刀鞘里:“回王爷,都不是。不管是削耳垂还是砍头,王爷一声令下,不管是您的哪个属下都会无怨无悔照办。只是属下看王爷匆急,甚至从爱弟身边召回了微职,一定是有更重要的差事交予。王爷,物尽其用,等我们办好差事,怎么罚都不迟。”
南落浮现在的笑难看到极点。好啊好啊,他怎么挑中了这么一个滴水不漏的臭顽石!该,是该他的啊!
“行了,别再在本王面前卖弄你的口条。麻烦来了。”
南落浮深吸一口烟,喷出的白雾比往日夹杂了更多的黑紫星火,衬得整片烟雾像布满淤血点的苍白肌肤。
“猎妖世家全体或覆灭或俘获的事,你在外面时有听说过吗?就是童家联合其他猎妖人在满月镇煽动海蛇妖叛变的那件事。”
“……听过。”可童芜不信。信水之术式起家的童家众子葬于海底,他更宁愿相信过去三年家中断粮时大哥终于狠下心把海鳗给吃了。
不过他不觉得娘会让大哥这么做。
“那晚本王就站在满月镇之上的悬崖边,看着他们和海蛇妖一起化为一滩血水。海蛇妖死后,海面一片黢黑,全是妖血,封锁了海面生机。之后王都整整一个月都没打捞上除了水蛭外的海鲜。”
等等、水蛭不是海鲜吧?童芜没来得及抓住这个疑似突破口的话语漏洞,南落浮继续说道:
“那晚,站在悬崖上的可不只有朝廷的人。还有一位童家的死敌,也被本王邀请前来‘观礼’。”
还好自己现在戴着面具。童芜在听到这句话后,眼皮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下。
刚刚跳的是左眼还是右眼?为什么他忽然觉得浑身异样?这股感觉是什么?
“死敌是谁不用本王多说吧?参家和童家的事,本王懒得再讲一遍来龙去脉,毕竟是个猎妖人都知道。你要是不知道的话,接下来的差事便没法办好,本王也会让你立刻滚蛋。人尽皆知的事都不了解的话,别说做本王的手下了,连宫里化谷殿仆侍的耳目都比你亮光。”
知道。他可太知道了。
“回王爷,属下知道。”童芜调整了下心情,语调波澜不惊地说道,“不光是参家和童家,属下还听说过,那天童满二家的婚礼上,参家的参域打伤甚至差点杀害了满家家主,满菱……”
童芜的最后一个字像是被太阳蒸发的露水,尾音于空气中消弭无痕。
“行啊,看来本王不用浪费时间跟你介绍了。”
此时以南落浮为首的一行人已经穿越监牢曲折蜿蜒的走廊,来到尽头的内室门前。驻守门边的两个侍卫见来人,立刻拉开门扉。
原本戴着厚重面具一直穿行于昏暗廊中的童芜陡然被门内的强光一照,在面具里眯起眼。
“参域,本王还以为那晚你想不开,跳崖自尽了呢。你的扇子呢,烧毁了也不换一把接着用?”
强烈的白光中,南落浮的声音中气十足,比光还刺人。
回应他的只有四个单薄的字:“王爷说笑。”
这是参域的声音?童芜十分怀疑。虽然说三年不见,但他自认为当参域在大哥婚礼上说完那一大段泼脏水倒黑白的话后,自己日日回忆时刻牢记,应当是不会记岔的。
所以眼前这个强撑着的虚弱声音怎么可能是引人水火还优哉游哉的参域?
有了之前在蛇舌上被日光骤然暴晒的经历,童芜的视野内白光迅速消退成单薄一抹,立在他视线的正中央,黯淡潦草,像土地上还未被晒尽的残雪。
“当然是开玩笑。本王才不会相信像你这种人会主动寻死。哪怕是挚爱的心上人暴毙在眼前,你也会若无其事度过余生吧。哈哈哈。所以,你派人传消息执意要见本王是为什么?来替他复仇?本王劝你别犯傻,不到两个月就是中秋庆典,参家被破土封爵的好日子近在眼前,虽然知道你主要是图人,也没那么在乎参家,但你要是不识抬举,本王不介意在庆典上多树几个猎妖人‘典型’。”
什么心上人?童芜刚适应现状的脑子忽然卡壳,随即又飞快开始转动,翻动着过去三年自己在外流荡时听到的各种传闻。
没有一条是关于参域的心上人。倒是有不少传闻说他癖好特殊、无法绵延后嗣才极力扶持参家上任家主的私生子上位当当代家主。但这种传闻艳色过多,即使童芜深恨他,也觉得这实在是无稽之谈。
他觉得参域不当家主,单纯是因为享受在幕后操控一切的感觉。就像他一直佯装不知、特地等到大喜的日子揭露栖茔花“真相”那样。
听到南落浮半讥讽半认真的话语,参域原本像一叶浮萍般孤凄难支的声音忽然繁茂开来,郁郁铺满整个谈话的内室,紧迫攫取着每一份滋养与希望:
“童苏没死。我感应到给他的妖灵被消散吸收了,地点就在王都。”
至此,本文最大的恋爱脑参老师已浮出水面。大家可千万不要因为他是恋爱脑而歧视他、更不要因为是南铜而原谅他啊(乐)。开玩笑的,任何读者朋友对任一角色不管有什么感受都是应当的(正色)
不过感觉之前已经写得很明晃晃了,与其说浮出水面倒不如说潮水退去后发现某人真的在裸泳(沧桑)
以及满400收藏了耶[让我康康]开心开心(转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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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0章 载汗青(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