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南沉升无法相信。关押了多少顶级高手的消灵石牢狱,怎么可能被一个实力中流的猎妖家主给破解!
“我说了,闭嘴。”
南沉升立刻不出声了。即使是他,也不会觉得此刻飘在自己面前的只是单纯的土粒、砸在脸上顶多会脏。
万柯现在全部的灵力都用于通过地下一小条内外相通、没有消灵石桩陷入的土壤区域。然而灵力的通过还是会受到附近消灵石的影响,他只能尽全力与之相抗。
一旁沉默匿于面具之下的童芜很能理解他的心情。因为他也是刚刚才知道司家的真实身份。
这早已超脱所谓唇齿相依的猎妖世家背叛的问题。而是一种自己和家族几百年来的努力不过也是他人早已布景好的舞台上面供人取乐的表演的无力感。
个人的点滴努力和挣扎实在是微不足道,哪怕有血缘相接代际相传的积累,也不过是从一棵小树苗长成大树。而在汹涌洪流面前,再有韧劲和生命力的植株也不过是浮水横叶,不值一提。
童芜懂得万柯此刻的苦痛,懂得所有这无力回天的一切。因为他在三年前便是这样的感受。
他喝下了险些让他丧命、还散去了所有灵力积累的药,其实在药性发作的那一刻,他便大概猜出是谁干的,但他不怨;
他知道大哥和满菱多年来对大病失忆后的自己怀着深疚,却继续装作不知;
他装了那么多年失忆,就是想让栖茔花的真相随着大哥和满菱的成亲与满妙家主的过世消弭于无形,让童满二家家主的联姻能够保护好先前对栖茔花毫不知情却执意赎罪的满菱,结果却被参家和……妖七,毁于一旦。
不光如此,多年前如鬼魅般骤然出现又莫名消失的洪覆,也挟着至亲至爱之人性命的条件再次出现。
原来他并不是放弃了,只是一直在自己“失忆”且实力大退后化身成普通的妖暗中观察,观察自己是否还值得他托付复仇大任。
也许所有的一切都怪不得别人,只能怪自己太弱了。
若自己有能力早点查出参家在栖茔花事件中所起的作用,满菱和大哥的大婚之日便不会被毁掉;
若自己能在喝药之后提升实力到能与参域并肩甚至超越他的程度,那么便不用借助洪覆的力量、能够更早在参域的扇子下护下满菱;
若自己心胸更开阔一点、站得更高点,发现栖茔花的来源、发现他和满菱的终不成眷属的小悲不过是猎妖世家早已被朝廷渗透控制的大悲的附属品,早日为此筹谋,不谈猎妖人圈子那么大的东西,猎妖世家是否不至于如今日般死的死、散的散?
无力。沉重的无力感像一层浸水的厚棉被,湿重地压住童芜的口鼻,让他喘不上气。
可他还是要继续换气。只有继续呼吸才能有闻到新机会的可能。
万柯终于抬起了头。他凝视南沉升的眼神让后者忘记了他令其噤声的话语,恐慌地大叫道:“你疯了吗?!你的其他家人都还在我们手上!”
“我和我的家人,是死是活,不过在你们一念之间。更何况,我现在都见不到他们,如何确认他们现在是真的或者,还是已经死去、被你们当作继续要挟戏耍我的价码?”
形势完全颠倒,现在倒好,变成他开始得寸进尺提要求了。
南沉升看着空中静静转动的细小土屑,明明全是需要仔细观察才能看到的微小颗粒,带来的压迫感却如巨丘临头。
南沉升毫不怀疑,如果在场有人敢大叫喊人或贸然行动,这些土粒便会被注入万家当代家主的所有力量,成为其今生的最后全力一击、利落击出自己脑子里的红流白淌。
万柯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道:“我要和我的所有家人关押在一起。既然你们还没放弃劝降我,说明我身上还有你们想要得到的东西。如今你们掌握了绝对的主导权,死亡和折磨对我来说已经没用。要么好好跟我谈条件,要么我杀了你们之后和家人们在地下团聚。”
说到这儿,他的眉眼压出嘲弄的弧度:“毕竟,能带上一个人上人一起上路,死了也不亏。”
不对不对不对这不对啊!南沉升终于发现事情最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了——大哥为什么会派自己来劝降这样一个精神状态早已濒临极限随时想带人上路的人?!
他和大哥之间可以说完全没有所谓类似世子之争的勾心斗角。大哥天生野心勃勃、躬勤公务,和日寻乐子、夜觅消遣的他截然相反,他们可是一同长大、知根知底的同胞兄弟啊!
更何况,说句直接的,他现在已经是失去一只眼的残废。他不信一切以留名勋史为目标的大哥会处心积虑设计只为除掉这样的自己,因为根本没必要啊。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
站在他身旁的童芜比他更早一步想出了答案,并同步作出了行动——他奋不顾身地突然往南沉升身上扑去,同时周身在瞬秒间开出灵障为盾,挡住整个牢房空间内因顷刻震动带来的伤害。
“地震了?!”南沉升见有人护在他面前,松了一口气,有些脱力地惊讶问道。
“不是地震。”
童芜心下一抖,即刻检查了遍自己暴露在外的全部灵力,在未排查出洪覆残留的灵力后,总算松了一口气。
旋即,他和南沉升面面相觑,四目对视。童芜火速收拾了下心内的慌张和警惕,向南沉升投去自以为真诚实则非人感过强的眼神:
“是蚁群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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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游在震动到来前更早地感知到地面传来的不对劲。
在摆设瓷瓶开始与桌面不断发出类似嗡鸣的细碎摇摆碰撞声时,他方抬头、放下茶盏,问道:“地震了?”
门口的仆侍立刻答道:“回大人,不是地震。是育妖囿在训练中秋庆典上所用的象妖们,它们体型过于庞巨,一活动起来便像是地动山摇。”
司游不置可否,只淡淡地“唔”了一声,似信非信地继续喝茶,顺便看看辛须尝写到哪了。
结果扭头一看,辛须尝压根没注意到周边发生的异样,整个人简直像是从两只眼睛里将灵魂掏出捆在笔尖上,魂儿完全不与外界相通了。
他的眼珠子跟着落笔的墨字一行行移动,有时候又会急停、匆忙折返回前面某个点,眼球跟着涂抹的笔尖一起转,呆愣片刻想出替字代词,之后又陡然转到下一行、写下几个字后,再在其与上一行的最后一个字之间排出链接的句子。
在此期间,他不断跳转的眼珠却仿佛没有焦点,反而像是旁边磨墨仆侍手里的墨条,任由自己的注意力和心血如脱落的溶水墨质般被眼球不断磨满一张又一张纸。
看这样子,不像是在写史书,倒像在写血书。司游咋舌想道。
不过确实,才两个月时间,竟要辛监史尉拿一本记录不朽盛事的不刊之书出来,实在有点不可理喻。
司游吹走茶面的白汽,他可不会因为食谁的俸禄就替谁粉饰一切,因为这不是他的职责。
他忠于的职责只有“实现理想”,实现一个不论人还是妖皆受天所统、天下太平无事的理想。
但是显然,只会猎妖的技术官僚与统御天下的王,即使遵从的都是同一个理想,心中由此而构生的蓝图和理解也有着巨大差异。
就比如王就觉得,在那个重要日子到来时,必须有一本记载他们为理想奋斗的历程簿册,上面写满了妖之异和人之力,以及人是如何同心协力压制绝大部分的妖和小部分不听话的人。
无妨无妨,都是小节罢了。只要不是自己写就好。一想到这点,司游便不由自主地在脸上绽出一个和蔼的笑,继续喝茶看辛监史尉呕心沥血奋笔疾书。
然而下一刻,他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抬头看向某个方向,甚至身子都微微抬起。
“司大人可有不适?”一群仆侍即将关切地围住司游,结果被他轻轻挥手驱散。
“没事。”
司游重新坐回圈椅之中,心中诧异。线——蛟片蛇妖怎么现在回来了?不,应该说它怎么现在才回来?
这么巧。刚刚疑似地震的动静不会和它有关吧?
如果真是它引起的……司游深珀色的眸色在白色的茶水雾汽里被掩映得越发沉郁,若真是蛟片蛇妖回归时不注意,在王宫里造了那么大动静,初儿该好好惩罚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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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听戚来磷汇报三头蛇失踪事项的司初猛地站起,将戚来磷吓得立刻进入了戒备状态,灵力泛转。
“怎么了大人?难道是有刺……”
司初快而干脆地摆手,制止戚来磷继续出声干扰他的判断。凝神细感数秒后,他终于能肯定,是蛟片蛇妖回来了。
可是……
“为什么地面在动?”司初看向戚来磷。
戚来磷松了一口气:“最近育妖囿在训练庆典上列阵行走的妖类,以显国力。被训练的妖类都是大型动物,象啊牛啊的都有。大人您回归前便一直在训练,碰巧您接任后,育妖囿似乎转攻于中小型动物的训练,今天您第一次听到混杂着妖息震颤的地动,难免讶异。”
司初沉默。是蛟片蛇妖还是其它妖,自己能分不清吗?
他看向脚下已渐渐停止波动的地面,陷入沉思。先前还以为是蛟片蛇妖的返途路上发生意外,比如微缩形态的它没掩藏好自己的踪迹与气息被其他不明所以的人发现甚至抓住(虽然这点可能性极低),才引发了眼下与妖的气息一同传来的地动。不过仔细辨认后,确实气息里不止有蛟片蛇妖一妖的气息。
所以它为什么还没回归自己身边?
戚来磷看着面无表情的司初,无端地背后发凉。
司妖尉大人的表情自始至终没什么变化,但戚来磷平白感到身上的受压越来越重……他是在生气吗?生谁的气?不该是自己吧?
“司大人,”戚来磷到底是跟随海平侯多年的人,很快调整好了状态,“关于三头蛇的情况,属下阐述已毕。它的出现和消失都很诡异,以此为标饵、吸引天下猎妖人前来是当时海平侯请示陛下后,由陛下亲自下达的王命。如今它骤然消亡,虽然目前紧急变策、稳住了猎妖人的招录转化,但关于它的去向,您是否还要继续投入追查?”
司初看了他一眼:“你之前说,海平侯并不在意三头蛇的消失,甚至是在得知该消息后即刻下达了招安猎妖人的新方式?”
“不是不在意、王爷面对突发情况一直如此果决……”戚来磷满头大汗了,自己刚刚不该是这么说的吧,司妖尉大人怎么能这样简单粗暴地概括呢,“……也不是即刻下达,是过了半个时辰后才下达的新指令,呃、也很可能是王爷经过全盘统筹深思熟虑后,才拿出事先准备的预案……”
说到最后戚来磷没声了。
司初静静地审视他,用眼神表达着“跟我说的有什么区别”的质问。
戚来磷被盯得低下头。
见状,司初丢下一句“继续查”,便转身匆匆离去。
他决定要亲自寻回蛟片蛇妖。它一定是出事了。
他倒要看看,王宫里有什么人物能绊住司家的妖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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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祭殿尚未修葺好的内殿中,契抬头以一种近乎痴迷的姿态看向端坐在祭祀重台之上饱含着神性的雕像。
雕像之上的藻井斗拱繁密如星,条木与水晶互相构搭套嵌、组成了一面化彼苍日曜为神躯附着的镜鉴,斑斓如虹,炳焕胜辰。
每一纹像是烙在神像侧颜指尖的光点,在投上神躯的那一刻变成了神祇的一念,**凡胎看去,只觉得那些光块是正在迅速增衍的新鲜血肉。眨眼之间,光影移换,刚刚还在不断滋冒筋骨的膝肘又变回了无生气的沉木死金。
但是神迹一旦应召出现,便不会消失。
“终于找到了。”
契随着声音抬头望去,原本阳光照不到、线条冷抿的神像唇部,此刻正在翕动,将刚刚被光照到后出现一瞬的局部血肉全部化为了这张将渴望倾吐成神谕的嘴唇。
动听的神谕还在继续:“万家的灵力被逼出来了。蚁群即将取回。我们不需要三头蛇了,契。我们终于可以……”
嘴唇一张一合,出来的声音在三祭殿中徘徊自锁、回荡交融。
庄严?浑厚?清越?缥缈?这些词都不足以形容契之后听到的声音。
他看到原本古硬紧闭的口舌再度赋生,金檀相错的微阖双眼睁开了左眼,神谕与神视仿若有了实体,他的眼里甚至能倒映出神祇说出的每一句话的形态——悬空浮光,像倒转了明暗的星空,背景煌煌,字如暗星,细小碎密不可胜数,像神像之上本就攀缠着的锁链,首尾紧紧咬着,一同摇曳出铿锵宏大的回响。
双重奇迹,像多年前一样再度被彼苍赐予他——不,他现在就是天!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奇迹总是成双入对。他热泪盈眶,眼中翻飞的神祇言语却越来越清晰。自己果然是握运于怀的天命眷归者。
以前,是他想把“天”拉下来,看不得能胸怀苍生的俯姿高瞻;后来,他伸手将被摁在泥地浊水里的天掰开,慢慢剖、细细瞧,终于悟出了如何实现装作是“天”的奇迹——因为没有人类能真正成为天。
现在,却是一直以来装模作样的他,在人类极为有限的生命中——不光是他自己的,还有兆亿死去的、活着的——在山推海扑却几乎无一捧可拾的各种重蹈覆辙的经验中攫取出细如蛛丝的一线希望。
生民,死灵;鲜血,暗脏;贵脉,贱流;尖资,庸骨……在人类的万千种搭配可能性中纠结实在是太愚蠢了。真道根本不在其中。
在无一例外导向同一结果的人类命运中寻求突破的出路根本不可能!猎杀完天下的妖又如何呢?没人能改变拥有灵力的人寿命短暂这一荒诞而无解的既定事实。
对,没“人”能改变。
不知不觉间,站在神像脚边的人形边缘,也被塑上了浅而耀眼的光边,阳光的推移像是将神性也渡了出去。神像的血肉在流失,人在被填补。
只要站在人的立场,就无法跳脱人本能的软弱和局限性。只有以人之身躯迎妖反驱,才能真正成为同时驾驭人和妖的存在。
肇惕,我才是对的。
神像静静地看着这个国家的王跪在自己脚下,泪流满面,直视着他尽情发泄着作为人类的最后一点脆弱和狂喜,好迎接在汗青载录中以骨血书、铸神封碑的全新自我。
祂也看到,泪痕在迅速淡去,变成反淌的光流,让祂无法继续看清契的人脸。
他又变回来了。变回那天在三祭殿外殿那样,成为众人在他面前始终俯首、永远无法看清其真面目但见赐光流恩的王。
在无与伦比的激动之下,他站起身,直视神像半睁半闭的双眸:
“我已经不是契了,奉弱。孤,是将享有天下者,包括你。”
神像重新闭上了眼和嘴,沉默俯朝着座下仰头看祂的人,作顺眉听命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