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妖录 第431章 拜厚禄（十一）

都烟子的眼像两颗扁圆的磁石，一下将自己游荡散漫的魂魄牢牢吸住，仿佛要永远将自己钉在此刻的梦境——或者说，他的现实之中。

他立刻明白，此刻的自己不是被漠视的都烟子，不是被无视的姜雪书，不是不值一提的村民，也不是毫不相干的妖七，而是整场梦境的核心、司游家主**散魄多年的故交，仙元子。

仙元子是否满足自己对“纯粹”的定义？他一直在观察，却迟迟无法给出肯定的答案。

其实他的迟疑就已经代表了否定的回答吧。毕竟真正的“纯粹”，哪怕还没有后续的一系列事件证明，自己也能从一开始就闻得出来并被牢牢吸引。

在与都烟子对视的那一刻，他成为了“仙元子”，全身上下奔腾其内的情感和流淌其外的血液传来的感觉内外夹击，整具身体恢复知觉的那一刻像是被夹入齐奏锣鼓之间，颤抖喧腾地开场了。

仙元子低头，看着向上的手掌手心抽动，肌肉痉挛，指甲缝隙和手纹褶皱处有几滴深红近黑的血迹。

他浑噩抬眼，便看到自己手掌之前放置的地方——一位村民被对半折断的脖颈。村民死不瞑目的脸正对着其微凹的胸膛，像是无地自容要躲进自己的身体里。

“师父！”

都烟子大喊一声，就要往前。但随即被刚赶到的司游一掌砸在后脖颈上，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司游草草扫了眼现场，道：“你杀了两个？”

两个？原来还有一个吗？

而此刻作为仙元子的他，却无法主动作出任何行为。明明脖颈被劈的是都烟子，现在无法转动脖子的却是他自己。他尽全力想动弹，去寻找第二具尸体来补上记忆中的空白处，但无法做到。

无法行动，无法辩解，更无法逃离。

这可是之前从未有过的体验。怪不得梦寐会说出那句“看你承不承受得住”。

自己不再是他人梦境里的不被注意、尽览好戏的第三方，而是只有唯一主角的梦境里他人的回忆意象。换言之，他现在体验的任何行动及喜怒哀乐，都是司游眼里的仙元子，是司游回忆和臆断交织的产物。

司游将手里拎着的都烟子扔给身后一同赶来的宁会揭，头颅不动，一直盯着仙元子，生怕错过僵硬的他之后每一秒的动作。

“等你徒弟醒后，我们会告诉他，他只是做了一个噩梦。我们一直好好地呆在千湖垆的村舍，等待迟迟未来的清坊人员。”

他不是在询问，是在告知。

说完，司游没指望眼下的仙元子能给他什么反应，径直走向两具死状惨烈的尸体，细细端详，心中比起惊讶更多是烦恼。

他是让豢妖部的属下给个圆满的收场，但没让他们演得这么满啊。

眼下的走向，他也算是看明白了：虽然还不知仙元子杀害村民的来龙去脉，但他们迟迟未按约期前来，就已经是计划启动的信号——这点默契，豢妖部内部还是有的；因而，看着眼前的反常事件，司游第一反应便是他们动手了。

可问题是这也太反常了……他们怎么做到让仙元子先动手的……

司游紧皱眉头，简单检查了下尸体，都是被灵力当场打断脖子断气的，头颅都被折成依靠胸脯的姿势。捏脸侧看，眼睛还没来得及闭上，全是惊讶。

司游抬头看向仙元子：“他们干了什么？”

妖七原本以为仙元子会继续凝固般地站在原地，不动不答，谁知道他竟然开口了。

于是妖七和仙元子，怀着同样悲痛怒愕的心情，用同样艰涩的声音答道：

“他们是两兄弟。旁边稻田边沿躺着的尸体是一位鳏居的老人，也是…是……”

“是什么？”司游紧追着问，他都没察觉到，自己的一贯平静的声音此刻竟因烦躁带上几分不耐烦。

仙元子看向司游手里捏着的那颗头，艰涩的语气转为无起伏的麻木：

“是他们二人的舅舅。我的符咒监测了多日，最近一个多月蛙妖一直没有进食，我之前以为村里应该是没有库存的死囚残尸了。结果今日符咒异动，赶来时，我看到他们正在用尸体投喂蛙妖。我抢了下来，但还是来不及了……”

仙元子原本就凝涩如冰天墨汁的声音，此时更是难以进行，几乎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然后我认出了死者的脸。就是住在这两兄弟屋后面的，他们的二舅。”

司游听完后，第一个问句是：“你竟然能记住村民们的脸和关系？千湖垆这么多人，你怎么分得清的？”

于是他看到自己的好友原本如无烬死灰的眼陡然瞪大，惊愕地看着自己。

司游出现一瞬间的不自信。没说错什么吧？被投喂的老人尸体他刚在仙元子讲述的过程中也看了眼，虽然脸的大部分还在，但是皮肤早已变色、还紧闭着眼，神色痛苦，他觉得能认出来就离谱。

于是，在这个以司游为核心展开的梦境里，此刻与仙元子共享身体、情绪与灵魂的妖七，感受着心内传来的震惊如后浪推前浪一波又一波，海浪中间夹杂着细小的贝壳，泛着名为厌恶的光泽一闪而过。

但最终，他和仙元子也只能发出一句话：“嗯。”

司游此刻却无暇顾及仙元子的回答。他转头看向目瞪口呆抱着都烟子的宁会揭：

“你都听到了吧？”

宁会揭几乎要被司游普通的一瞥吓到腿软，要不是想到不能摔着孩子，他觉得下一秒就要后仰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但偷偷看了眼旁边三具死状千奇百怪的尸体后，他还是决定站着，站着肯定比躺着好：“我什么都没听到。”

司游扶额：“你想到哪里去了？老实回答，听到就是听到了，有什么大不了的。道长在你隔壁宁阀家住了一个月，他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再问一遍，前因后果，你都听到了吧？”

宁会揭先是慢慢地点头，在看到怀里昏睡的都烟子尚留余惊的脸后，点头的幅度随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用力。

“很好。”司游转头看向仙元子，“所以这件事根本不是你的错。这两个人，为了喂食妖竟然不惜杀害自己的亲人，死有余辜。你是为民除害。”

身为仙元子的妖七，在听到好友斩钉截铁的支持后，心下却涌起一股更深的迷茫和悲伤。

还有……妖七想试图抓到仙元子情绪洪流中如丝如缕的异样，但下一刻就直接被这股异样情绪击中心房——是抵触。

看来随着梦境的推移，自己和仙元子的融合也越来越深了。

梦寐是想让自己尽情去感受吗？也好，反正眼下看融合的趋势，自己能独立作为“妖七”思考的时间应该是会越来越少了。

就像海面上两道相向扑来的浪潮，在越过交汇点后，很难再判断出粼粼海面上哪滴水来自何方潮水。或者说，大家都只是同一片海水罢了，沫散汽消后，一般无二。

他看着司游说道：“不是为民除害。我是杀了民。”

司游此时已蹲在两兄弟的尸体旁边，他将二人的尸体叠放在一起、正思考如何处置。听到仙元子的话，他诧异地转头，皱眉道：

“他们二人做的事，送到官府，千刀万剐也是轻了。”

随后，在他眼里，司游用灵力小心翼翼——或者说带着明显的嫌弃、将兄弟其中一人的头颅抬起，指认道：

“你看，他脸上的表情没任何痛苦。你下手很干脆，便宜他了。”

至此，他心中的厌恶、抵触等不适情感终于爆发。但等到彻底爆发的那一刻，他才发现这些情绪的横流方向最终还是指向自己。

他颓然地低下头，心想自己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司游说这些话时轻飘飘的态度。他是自己的好友，在目睹自己的杀人现场后，字字句句都在向着自己说、为自己的罪责开脱——司游的每句话，都是为了自己、为了这个自诩正义却逞私快杀了人的自己啊！

所有的厌恶都倒灌回流，淹溺了此刻站在原地的自己。

于是在司游眼里，是低垂着头的仙元子半晌不接话。

司游不强求，他知道好友的性子。除了对妖下手快准狠外，其他方面过得自控到变态。他也是在认识仙元子后才知道，世上竟有平常走路全开灵力感知就为避开蚂蚁以防踩死的人的。

于是他继续研究尸体。手法比起仙元子的平素实力来说有些粗糙，但可以想见是被逼到十分激愤才会冲动下手的。

就算不看其他、光看这二人被仙元子折断的脖颈，司游都想得出，这两兄弟在临死前的嘴脸和辩解有多么丑恶，都能直接激得仙元子下如此狠手。

上一个被他用这种手法杀死的，还是一只爱学人话的八哥妖。尸体还被带回去拆解做了药材布施。

底层人是这样的。司游撤回灵力，任由叠在上面的人头重重垂下、砸到下面兄或弟的肩胛骨上。

司游站起身来，看向身后面色发白、仍站在原地的宁会揭。

“你认识这两人吗？”

宁会揭点头又摇头。但一看司游的脸色有点不对，立刻开口解释道：“见过肯定见过。可是千湖垆地方再小、也是有七十二个村庄啊，很多村之间因为酿酒的事早闹翻了。你知道的，我一直待在家里不爱出门……”

“行了。”司游抬手示意宁会揭可以停下辩解，“一句话的事，他们兄弟俩，除了旁边的死舅舅，据你所知还有没有别的亲人？”

宁会揭脸色又踌躇了：“应该没有，吧。”

司游最烦不干不脆不三不四的回答，提高了音量：“有还是没有？”

宁会揭急得手心冒汗，都快抱不住都烟子了：“这两人我是面熟，但您让我再想想……”

“够了。”一直低头的仙元子痛苦地开口道，“司游，别想着替我善后了。这件事再怎样，我就是杀了人。清坊的人迟迟不来，我前几日已经烧了一张传讯符纸，几日后符箓门便会有人前来。等解决完千湖垆的事，我回师门认罪伏诛。”

司游急了。仙元子可是符箓门这一代的宗师，他死了，之后哪怕符箓门被招安、价值也要大打折扣。

于是他脱口而出：“你一定要为了两个人渣抵命？你怎么会觉得解决完召雨蛙妖的事就能够坦然赴死的？千湖垆能出这两个人，也能出其他觉得人命不如妖利的人。刚刚我看过他们舅舅的尸体了，病容残躯，皮包骨头，他们死之前想必跟你说了觉得病人与其苟延残喘不如人尽其用喂药之类的话，你凭什么觉得事到如今，千湖垆只有两人会抱这样的想法？”

司游边说，边随意地将右手掌心对准身边的三具尸体，掌心凝聚起灵力：

“一个多月来，我看着你走遍千湖垆七十二村，没有一个村是不接受清坊条件酿酒的。除了我身后的这位，但也只有他一人。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宁会揭缩了缩脖子，还是开口了：“不止我一个，宁阀也算吧。她还小，她爹从不让她沾染酿酒的事，我每天带着她学裁缝……”

然而他的话被仙元子愤怒又伤心地截断：

“所以你认为，比起提供召雨蛙妖和死囚的清坊猎妖人，所有参与酿酒的村民们才是罪魁祸首？”

司游无奈地叹口气，灵力就在呼吸的一瞬间自然地倾泻而出，捕捉不到分毫释放的前兆。三具尸体顷刻化为齑粉血水，轰散向稻田之中。

“你终于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