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失去了正午时的炽烈锋芒,变得醇厚而温润,像一块巨大的、半透明的琥珀,将整个校园温柔地包裹其中。图书馆这栋有着几十年历史的苏式建筑,在暖阳的浸染下,红砖墙显得格外沉静,爬满墙角的常春藤叶片闪烁着油绿的光泽。高大的拱形窗棂分割着光线,投射进室内,形成一道道明亮而肃穆的光柱,无数微尘在其中不知疲倦地、慢悠悠地浮沉舞动,仿佛它们是时间本身具象化的微粒。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合的气味——旧书纸张因年深日久而散发出的、略带潮气的霉味,混合着油墨、装订胶水以及被打蜡木地板反复擦拭后残留的淡香。这是一种知识沉淀下来的气味,厚重,宁谧,让置身其中的人不由自主地放轻脚步,压低声音,连心跳似乎都放缓了半拍。时间在这里,仿佛也变得粘稠、缓慢,如同一条流淌着智慧之沙的深沉河流。
一楼东侧阅览区,靠近落地窗的一个僻静角落。江宥礼和阮溪白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宽大的、纹理清晰的的原木色长桌。桌面冰凉光滑,映照出窗外摇曳的树影和两人模糊的轮廓。桌上,各自摊开着几本厚厚的书籍,像两个无声对峙的阵营。江宥礼这边,是《西方哲学史》、《形而上学导论》、《存在与时间》的导读本,书页间夹着不少颜色各异的便签;阮溪白那边,则是《数学史概论》、《几何原本》、《从一到无穷大》以及一本英文版的《哥德尔证明》。两种不同的知识体系,在此刻物理上交汇,却在精神上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这沉默并非社交场合常见的尴尬冷场,而是一种各自积蓄精神力量、在思维的迷宫中谨慎寻找突破口的沉默。如同两位即将对弈的高手,在落下第一子前,对全局的审视与权衡。
江宥礼微微垂着头,额前柔软的黑发在他专注的眉眼间投下淡淡的阴影。他面前摊开那本熟悉的麻布封面笔记本,纸张上已经用他那清峻的笔迹,罗列了几个经过反复推敲的关键词:“知识的统一性”、“解释力的边界”、“本体论承诺”。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那支黑色钢笔,金属笔夹在光线下偶尔闪过一丝冷冽的反光。他在沉吟,如何为这场跨领域的对话,开启一个足够宏大且坚实的起点。他习惯从思想的制高点出发,先确立一个能够俯瞰全局的哲学坐标系,为后续的具体探索赋予方向和意义。在他的构想里,这次合作不应仅仅是为了完成一个比赛项目,更应是一次对知识本身内在统一性的严肃探求。就像柏拉图试图用至高无上的“理念”来统摄纷繁复杂的万物形态,黑格尔以不断演进的“绝对精神”来贯穿人类历史的辩证逻辑。他们此刻坐在这里,是否也能够在文科与理科看似断裂的峡谷之上,架设起一座桥梁,甚至找到某种更深层的、统一的基石?这想法让他心潮微涌,带着一种思想者特有的、近乎朝圣般的虔诚。
而在长桌的另一端,阮溪白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准备姿态。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如同经过严格军事训练的士兵,透着一股一丝不苟的严谨。他拿出了一本全新的、页边印有浅蓝色格线的软面抄,用那支绘图铅笔,在扉页上以堪比印刷体的工整字迹,写下了“学科融合创新大赛 - 课题笔记”的字样。然后,他翻到第一页,手腕稳定,线条精准,开始绘制一个清晰的流程图。起点是一个方框,标注着“课题确立”,后面延伸出几个箭头,分别指向“问题定义与范围限定”、“文献综述与资料搜集”、“研究方法论选择”、“预期成果形式与评估标准”。他的思路是高度结构化和模块化的,如同构建一个复杂的程序或数学证明,必须先从最基础的公理和定义开始,一步步搭建起清晰、稳固、无懈可击的逻辑框架。在他看来,任何未经严格定义和范围限定的讨论,都如同在流沙上建造城堡,注定是无效且危险的。
“那么,”最终还是江宥礼率先打破了这漫长的、几乎能听到灰尘降落声音的沉默。他的声音在图书馆极度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晰,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荡开细微的涟漪,“我们认为,这次研究的核心,不应只是功利性地完成一个比赛项目,而应将其视为一次对知识内在统一性的严肃探求。”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确保表达的精准,“就像柏拉图试图用超越性的‘理念’来统摄变幻莫测的万物形态,黑格尔以辩证发展的‘绝对精神’来贯穿人类历史的宏大逻辑。我们是否能在文理学科人为划定的断裂处,找到某种更深层的、统一的基石?某种能够同时回应‘是什么’(存在)和‘为什么如此’(规律)的元概念?”
他尽量让自己的表述脱离纯粹的文学性比喻,向着他所理解的“严谨”靠拢,但哲学话语本身固有的抽象性与超越性,依然如同薄雾般弥漫在他的言辞之间,为他的话语笼罩上一层朦胧的光晕。
阮溪白停下了正在细化“文献综述”分支的笔尖,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江宥礼。那眼神,像两台最精密的扫描隧道显微镜,不带任何个人情感,只有一种纯粹的、对概念清晰度和逻辑一致性的苛刻要求。
“请暂停一下,江同学。”他的语气平稳,没有任何不敬或挑衅的意味,只有一种研究者面对模糊变量时的本能反应,“你刚才提到的‘统一性’、‘理念’、‘绝对精神’,以及‘元概念’,这些核心术语的边界过于模糊,其内涵和外延缺乏可操作的界定。在我们开始所谓的‘探求’之前,我认为,必须首先明确几个基本参数,为我们的讨论划定一个有效的‘定义域’。”
他拿起笔,在流程图“问题定义”下方的空白处,迅速写下几个要点:
“第一,研究的具体时空范围。是追溯从古希腊自然哲学开始,还是限定在近现代科学革命以降?这直接决定了我们需要检索的文献资料的时间跨度和类型。无限定的追溯,会导致工作量失控,且焦点涣散。”
“第二,需要明确列出需要重点分析的、具有代表性的数学里程碑事件,例如:欧几里得《几何原本》的公理化体系、牛顿-莱布尼茨微积分的发明、非欧几何的诞生、集合论悖论、哥德尔不完备定理等,并且,必须找到这些事件与同时代哲学思想产生具体关联的、可考证的文献证据或历史记录。这种关联性需要是可论证的、有据可查的,而非依赖于文学性的比喻或个人化的感悟。”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我们最终的成果形式是什么?是一篇侧重于思想阐述和历史梳理的学术论文?一个旨在证明数学与哲学之间存在某种特定逻辑关联性的形式化模型或算法?还是一个能够可视化展示知识节点与关联路径的知识图谱?不同的成果形式,决定了我们完全不同的工作路径、时间分配和资源投入。在起点模糊的情况下,我们无法规划有效的路径。”
他陈述完毕,笔尖在纸上轻轻一点,如同为一个严密的论证画下句点。他总结道:“在没有明确以上这些基本参数之前,我们所有的讨论,都缺乏一个稳定的‘定义域’和明确的目标‘值域’。这就像试图在没有建立坐标系、没有标明横纵轴含义和单位的情况下,去描绘一个函数的图像——其结果必然是无效且无法交流的。”
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了。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尘埃依旧舞动,但阅览区角落的这一小片空间,温度似乎下降了几度。只有远处书架间偶尔传来的极轻微的翻书声,提醒着时间并未完全静止。
江宥礼感到一种轻微的、但确实存在的挫败感,像一团柔软的棉花,堵在了胸口。他精心构建的、自认为足够坚实的思想起点,在对方那套严丝合缝的逻辑框架审视下,竟然显得如此“边界模糊”、“缺乏定义域”。他试图解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阮同学,我理解你对清晰度的要求。但是,思想的探索,尤其是涉及不同范式交界的探索,有时恰恰需要先模糊固有的边界,以一种更开放、更具包容性的姿态,才能触及那些隐藏在分类体系之外的核心问题。过早的、过于严格的限定,就像给还未长成的树苗套上僵硬的模具,可能会扼杀真正有价值的灵感与洞见。”
“但缺乏必要限定的探索,其过程和结论都将无法被证伪,也无法进行有效的评估与验证。”阮溪白几乎是立刻回应,他的逻辑链条严密得如同数学定理,没有丝毫犹豫,“灵感与洞见是宝贵的起点,但它们需要被结构化、被清晰地表述和论证,才能从私人化的感悟,转化成为可以被公共讨论、检验和继承的可靠知识。否则,它们将始终停留在主观臆断的层面。”
两人隔着宽大的木桌对视着。江宥礼的眼神深邃,如同蕴藏着迷雾的深海,试图去理解和包容世界固有的复杂性与模糊性;阮溪白的眼神则澄澈如高山湖泊,执意要驱散一切迷雾,让所有事物都在理性的阳光下呈现出清晰的轮廓与结构。他们使用的同样是中文,每一个字词的含义在字典上或许相通,但组合成句,构建成思想的体系时,却仿佛说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源于不同思维范式的方言。巴别塔的古老隐喻,在此刻显得格外真切而沉重——他们并非无法听见彼此的声音,而是构建有效沟通所必需的基础共识与共同语言,尚未建立。一种无形的、由思维惯性筑起的高墙,横亘在两人之间。
江宥礼身体微微向后,靠向坚硬的椅背,指尖下意识地、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笔记本粗糙的麻布封面。嗒,嗒,嗒。细微的声响,是他内心思绪纷扰的外在体现。他意识到,继续使用自己习惯的那套充满隐喻、追问和开放性探索的哲学话语体系去说服对方,无异于缘木求鱼。他需要找到一种方式,一种能被高度形式化、追求确定性的数学思维所理解和接受的方式,来重新包装和阐述他心中那个关于“统一性”的宏大构想。这对他而言,是一个全新的挑战,仿佛要让一个习惯于在广阔草原上自由奔驰的骑手,突然去驾驭一套精密的导航仪器。
阮溪白也几不可见地微微蹙起了那双总是显得过于冷静的眉头。他同样清晰地感觉到,坐在对面的江宥礼,并非是在进行漫无目的的空谈,其思想背后,确实有着广泛的阅读和深沉的思考作为支撑,那种对根本问题的执着追问,甚至隐隐让他感到一丝钦佩。只是,对方那种思维范式,与他所熟悉和信赖的、从清晰公理出发,通过严格推导得出必然推论的直线型路径,实在是截然不同。它更像是一个复杂的、不断自我迭代、向外发散又向内深化的网状结构,或者一个拥有太多自由变量的高维方程,让他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的切入点和简化方法。
就在讨论似乎陷入了僵局,两人都在各自的思维壁垒后沉默思索,寻找破局之策时,一个温和醇厚、如同溪水流过卵石般的声音,在旁边轻轻地响起,恰到好处地打破了凝滞的气氛。
“宥礼,溪白?这么巧,你们也在这里。”
两人同时从各自的思绪中抽离,转头望去。只见白栩谦正抱着一本厚重的、书脊已有些磨损的《西方哲学史》和一卷蓝皮线装的《魏晋南北朝史料选编》,站在桌旁。他穿着干净的白色衬衫和卡其色长裤,身形修长,气质温润如玉,脸上带着他惯有的、浅浅的、仿佛能安抚人心的笑意。他是文科班公认的才子,家学渊源深厚,自幼浸淫于经史子集,对中西哲学历史都有颇深的造诣,言谈举止间总透着一股超乎年龄的从容与通透。
“栩谦。”江宥礼点了点头,紧绷的神经似乎因熟人的到来而稍微放松了一些。阮溪白也微微颔首致意,算是打过招呼。他们和白栩谦都相熟,父辈同在一个松散的学术交流圈子,自幼在各种家庭聚会、文化沙龙上打过无数次照面,彼此之间有一种基于相似成长背景的默契。
“在讨论创新大赛的课题?”白栩谦自然而然地在一旁的空位坐下,将手中厚重的书籍轻轻放在桌角,避免发出声响。他的目光在江宥礼面前摊开的哲学笔记本和阮溪白那画满流程图的软面抄之间扫过,最后落在两人脸上,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尚未完全散去的、思维交锋后的痕迹,于是了然地笑了笑,“看你们的表情,似乎遇到了一点……思路上的分歧?或者说,是范式上的碰撞?”
江宥礼苦笑一下,带着些许无奈,将刚才关于研究起点和方法的困境,向白栩谦简单叙述了一遍,没有隐瞒自己遇到的逻辑诘问。
白栩谦安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拂过《西方哲学史》那粗糙的书脊,仿佛在触摸历史的脉络。他没有立刻给出任何评判或建议,既没有偏向江宥礼的宏大叙事,也没有支持阮溪白的精确限定。待江宥礼说完,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用一种闲聊般的、不疾不徐的语气说道:“说起来,我最近正好在重读古希腊哲学的这部分。提到知识的统一性,就绕不开那个著名的毕达哥拉斯学派,你们都应该知道吧?”他的目光在两人脸上停留了一下,得到肯定的示意后,继续道:“他们就是人类历史上最早、也最大胆的,将数学、哲学、甚至宗教神秘主义融为一体的尝试。他们认为‘数是万物的本原’,宇宙的和谐在于精巧的数的比例。音乐是数的和谐,天体运行是数的乐章,甚至连道德和正义,也可以被归结为某种特定的数字关系。这算不算一次最早的、充满野心的‘学科融合’实践?虽然其中混杂了许多神秘主义成分,但其核心的数学化世界观,影响极其深远。”
江宥礼和阮溪白的眼神,几乎在同一时刻,微微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黑暗的思维迷宫中,被悄然点亮了。
白栩谦似乎没有注意到他们细微的变化,或者说,他注意到了,但选择用一种更自然的方式继续引导。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那本《西方哲学史》,接着说道:“再到后来,十七世纪,微积分的创立,其背后驱动力的一个重要方面,正是牛顿、莱布尼茨他们对‘无限’、‘连续’、‘变化率’这些概念的哲学思考,试图用数学工具来把握运动和变化的本质。这不仅是数学的飞跃,也是自然哲学方法论的一次革命。”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阮溪白手边那本《哥德尔证明》,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更深沉的意味,“而到了二十世纪初,罗素和怀特海在巨著《数学原理》中,试图将整个数学体系建立在坚实的逻辑基础之上,彻底完成数学的逻辑化、公理化,构建一座完美无瑕、坚不可摧的数学大厦。这几乎是希尔伯特形式主义梦想的巅峰。然而,结果呢?哥德尔的不完备定理横空出世,像一道惊天霹雳,证明了任何一个足够复杂的、无矛盾的形式公理系统,都无法同时满足完备性(所有真命题都可证)和一致性(系统内无矛盾)。这个深刻而优美的数学定理,不仅彻底震撼和重塑了数学基础的研究,也对分析哲学、逻辑学、乃至后来的认知科学和人工智能领域,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它几乎是从根基上,动摇了人们对‘真理’、‘证明’和‘理性界限’的传统看法。”
他的话语,不像江宥礼那样充满抽象的追问,也不像阮溪白那样执着于结构的搭建,而是像一位技艺高超的织工,手持历史的梭子,轻松而准确地将数学史与哲学史上那些原本看似离散的、重要的丝线,清晰地、富有启发性地编织在一起。他没有给出任何具体的课题方向或解决方案,只是像一个博学的向导,清晰地指出了几条在人类思想史上真实存在的、深刻交织的脉络,并且这些脉络,恰好从古希腊一直贯通到二十世纪。
江宥礼的眼中,骤然亮起了光芒,如同在漫长的夜航后,终于看到了指引方向的灯塔。他之前一直纠结于如何从抽象的“统一性”理念出发,构建一个庞大的哲学框架,却忽略了思想史本身提供的丰富素材和现成路径!白栩谦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一扇通往宝库的大门。从追求“万物皆数”的毕达哥拉斯,到以逻辑拷问数学自身根基的哥德尔,这本身就是一部活生生的、数学与哲学相互缠绕、相互塑造、相互质疑的观念演变史!这里有足够宏大的主题,也有具体可循的线索,完美地契合了他对“根本问题”的追索。
几乎是同一时刻,阮溪白的大脑也像被注入了高能燃料,进入了超高速的运转状态。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数本原”说,虽然作为一个具体的哲学命题,其真理性早已被后世科学所证伪,但其作为一个历史事件,对西方思想走向的影响是真实、巨大且可考证的。而哥德尔不完备定理,则是一个逻辑上无比严密、表述精确、证明无懈可击的现代数学定理,其本身的内容及其带来的哲学意涵,是清晰、明确且可以进行严格分析的。这条从古至今的脉络,既有具体的历史节点和里程碑事件,又有清晰的、内在的逻辑关联和发展线索!这完全符合他对于研究课题“定义域清晰”、“论证过程严谨”的所有核心要求!他甚至能立刻在脑海中,为这条脉络建立一个初步的时间轴模型和关键概念关联图。
“从毕达哥拉斯到哥德尔……”阮溪白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时间跨度,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划动着,像是在勾勒一条清晰的时间坐标轴,又像是在为一个复杂的系统建立初始参数。他的眼神锐利,充满了专注于解决问题时的明亮神采。
江宥礼接上他的话,语气中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与豁然开朗的畅快,之前的挫败感一扫而空:“对!就是这条线索!梳理这条观念史中的数学脉络!重点探讨数学概念、方法乃至数学基础本身的危机,如何深刻地影响和塑造了不同时代的哲学观念;同时,也审视哲学的基本问题和对确定性的追求,如何反过来推动或制约了数学的发展!这就是我们的课题!一个兼具历史纵深与逻辑深度的课题!”
“《观念史中的数学脉络:从毕达哥拉斯到哥德尔不完备定理的哲学意涵探析》。”阮溪白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为这个刚刚诞生的课题,加上了精确的限定和规范的学术标题格式。他拿起笔,在那本崭新的软面抄第一页,那个尚未完成的流程图上方,郑重地、一笔一画地写下了这个标题。笔尖划过纸张,发出坚定而悦耳的沙沙声。
那一刻,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由思维范式差异筑起的巴别塔阴影,仿佛被一道强光瞬间驱散。他们终于找到了那座可以协力建造、通往知识云端的“通天塔”——一个兼具思想史的厚重感与逻辑分析的精确性,能够同时满足江宥礼对深层意义追问和阮溪白对清晰结构要求的、近乎完美的课题方向。一种找到共同目标的振奋感,取代了之前的隔阂与试探。
白栩谦看着他们瞬间被点亮的眼神,以及之间气氛那微妙的、从对峙到协同的转变,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许,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了然与由衷的欣慰。他就像一个高明的园丁,只是适时地松了松土,点拨了一下方向,真正的生长,还是靠植物自身的力量。他拿起自己的《西方哲学史》和那卷蓝皮史料,轻声说道:“看来你们已经找到方向了。思路一旦打通,后面就是具体的耕耘了。我就不打扰你们继续深入讨论了。”说完,他便如同来时一样,从容而悄无声息地起身离开,留下一个温润的背影。
桌边剩下的两人,之间的气氛已然完全不同。之前的凝重与僵持冰雪消融,被一种找到金矿般的急切、热情与高效所取代。那座名为“可能性”的桥梁,已经在思想的碰撞和外力的点拨下,架设了起来。
“那么,我们需要立刻进行分工,明确第一阶段的任务。”阮溪白迅速进入工作状态,他的大脑已经自动将刚才那个宏观的课题,分解成了若干个可执行的具体模块。他翻到新的一页,开始快速书写,“文献资料方面,哲学脉络的宏观梳理,尤其是各个关键节点上,哲学思潮的演变、核心问题的把握,以及对数学发展的潜在或直接影响的分析,江同学,这部分由你主导负责,确保思想解读的深度和准确性。”
“可以,没问题。”江宥礼立刻点头,对这种基于各自优势的清晰分工感到非常满意,这能最大限度地提高效率,“相对应的,数学史实的部分,包括各个里程碑事件,如《几何原本》的公理体系意义、微积分创立过程中的数学与哲学争议、非欧几何对绝对空间观念的冲击、集合论悖论引发的数学基础危机、哥德尔定理的精确表述和证明思路的具体内容、历史背景、关键人物的贡献,以及它们作为‘事件’本身的逻辑结构,由阮同学你负责。确保所有数学相关的事实和表述,准确无误。”
“这是基础。”阮溪白在本子上记下这一点,然后补充道,“在具体进行交叉分析时,我需要你帮助我理解,某个特定的数学发现或理论,在当时的历史语境和技术条件下,其潜在的哲学意涵是如何被当时的哲学家或数学家自身所解读、吸收、甚至引发焦虑的。我们需要尽量避免用后世的哲学框架去过度诠释前人的数学工作,保持历史分析的客观性。”
“这一点非常重要。”江宥礼表示高度赞同,这正是严谨的学术态度,“反过来,当我试图从哲学观念的角度,去解释某种数学研究方向的兴衰时,也需要你从数学内部逻辑发展的角度,帮我验证这种解释是否合理,是否存在更直接的数学内在动因。我们可以建立一个交叉验证的机制,确保我们的结论既不是纯粹的哲学思辨,也不是干巴巴的数学编年史。”
“同意。交叉验证机制必须纳入研究方法论。”阮溪白迅速记下这个关键点,“关于初步的成果形式,基于课题性质,我认为定为一篇结构严谨、引证规范的研究论文是核心。但或许我们可以在论文的附录或补充材料中,尝试使用知识图谱的技术,将我们梳理出的关键人物、著作、数学概念、哲学流派、核心影响关系等节点,进行可视化的呈现,直观地展示这条观念史脉络的流动、交汇与转折。这既能增加成果的现代性,也便于他人理解。”
“很好的想法!”江宥礼的眼睛再次亮起,对这个提议感到惊喜,“知识图谱这种形式,本身就带有一定的结构主义和网络化思维特征,用它来呈现思想史的关联,非常契合‘融合’的主题,而且确实能极大地增强表现力,让抽象的‘脉络’变得肉眼可见。”
他们开始热烈地、高效地讨论起来。江宥礼时而引用某位哲学家的经典论断,试图勾勒一个时代的思潮背景;阮溪白则时而精确辨析某个数学定理的细节,或者厘清一个历史事件的先后顺序。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如同春蚕食叶,记录下不断涌现的灵感和确定的计划。思维的火花在安静的阅览区角落里碰撞、闪烁,之前被视为障碍的思维差异,在找到了恰当的“接口”——那条从古至今、血肉丰满的观念史脉络——之后,竟然开始显现出强大的互补性。江宥礼的宏观视角和意义追问,能为阮溪白的微观考据和逻辑构建提供深远的背景和阐释框架,让干巴巴的历史事实重新获得思想的温度;而阮溪白的严谨考据和结构化思维,又能为江宥礼的思想飞行提供坚实的史实基础和逻辑约束,确保他的深刻洞见不至于脱离实证的引力,沦为空中楼阁。
时间在高度专注的讨论中飞速流逝。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颜色变得更加橙红,光柱在室内移动,拉长了影子。午休结束的预备铃声尖锐地响起,穿透了图书馆的静谧,也打断了两人的深入交流。
他们同时停下话语,都有些意犹未尽,但也都清楚必须暂时告一段落。
“今天先到这里。”阮溪白利落地合上已经写满好几页笔记的软面抄,动作干脆,“我会利用今晚和明天,先整理出从毕达哥拉斯学派到牛顿-莱布尼茨时代的关键数学节点、核心内容摘要,以及初步的参考文献清单,明天放学后可以交换。”
“好。”江宥礼也收起钢笔,将笔记本小心地放入背包,“我负责同一时期的哲学背景梳理框架,以及重点准备二十世纪部分,尤其是哥德尔不完备定理的哲学影响分析思路。明天同样时间地点交换资料,讨论下一步具体写作大纲。”
他们站起身,收拾好各自的书本和笔记,一起走出图书馆。午后的阳光变得柔和,透过高大的窗户,在他们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并肩走在回教学楼那条熟悉的、洒满斑驳树影的林荫道上,两人之间不再是最初那种完全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一种基于共同目标和初步合作默契的、微妙的气场,开始在他们周围形成。
“白栩谦……”江宥礼望着远处艺术楼的尖顶,忍不住感慨道,“他总能在人陷入思维困局的时候,不着痕迹地给出最恰当、最关键的点拨。四两拨千斤,莫过于此。”
“嗯。”阮溪白简短地应了一声,表示同意。他目视前方,步伐稳定,接着给出了一个极具个人风格的补充评价:“他提供的不是具体的答案,而是精准的‘索引’和‘关键词’。这种方式,效率很高。”
这个冷静而务实的评价,让江宥礼忍不住侧头看了他一眼。阮溪白沐浴在斑驳光影下的侧脸,鼻梁挺直,嘴唇习惯性地微抿着,依旧是那副冷静自持、仿佛一切皆可量化的模样。但不知是不是光影的错觉,江宥礼觉得,在那双总是清澈见底的眼眸深处,似乎比平时多了几分专注于攻克难题时的、明亮而富有生机的神采。
回到教室,下午第一节课的准备铃已经响过,大部分同学都已坐在座位上。宋柏简看到江宥礼回来,立刻递过来一张墨迹未干的试卷,低声道:“刚发下来的物理复赛模拟卷,老陈压箱底的难题,据说能及格的都没几个。晚上自习室,一起研究下?有几个电磁学模型,我觉得你的思路可能比较特别。”
江宥礼接过那张散发着油墨清香的试卷,扫了一眼上面密密麻麻的电路图和复杂的积分符号,点了点头。“好,晚自习见。”他的世界,并不仅仅只有那个刚刚开启的、充满思想魅力的课题。物理竞赛的挑战、常规课程的学习,同样需要他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他需要在不同的思维模式之间切换,这对他也是一种锻炼。
阮溪白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从书桌里拿出下节课的数学课本。他的大脑如同一个高效的多核处理器,已经开始自动为刚才讨论的“观念史中的数学脉络”课题建立后台运行进程,分配好计算资源,同时迅速加载即将开始的课堂信息,准备接收新的知识输入。多线程并行工作,对他而言是早已习惯的常态。
然而,在他那清晰有序、如同待办事项清单般的思维后台里,“与江宥礼合作研究《观念史中的数学脉络》”这一项任务的优先级,被系统默默地、显著地提升了。并且,在任务的属性标签栏里,除了原有的“比赛任务”、“学术研究”之外,被自动添加并标记上了一个小小的、代表“具有挑战性且蕴含智力趣味”的独特符号。这在他那通常只关乎效率和逻辑的内在世界里,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异常事件。
第一场正式的、充满波折与转机的对话,就这样结束了。通天塔的基石,已经在思想的碰撞与友人的点拨下,稳稳地埋下。而关于他们自身关系的那个原本模糊不清、甚至略带抵触的命题,似乎也随着这次成功的、富有成效的智力合作与协同,悄然浮出了意识的水面,等待着在未来的日子里,被更多的事件、更深的交流,进一步地定义、论证,或许……还会被赋予一些超出纯粹合作关系的、新的内涵。青春的故事,才刚刚翻过序章。
其实为了写这个我好好的去研究了数学 哭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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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次对话——巴别塔与通天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