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在夜晚感受最为明显。
满月当空,凉风带着清甜淡雅的槐花香,拂了满面。
三更正子的梆子声响起,屋顶博风板前打坐的宋玄,缓缓睁开眼睛。
月前,正心院收到消息,有邪修利用灵石夺生魂修炼。
尧都秦家一内门弟子受害,宋玄及两师弟,谢川和裴涓,受人所托,从尧都一路追踪到朔州,将凶手困在城中。
三人将朔州城划为南北中三块,宋玄守南,谢川守中,裴涓守北。
宋玄起身环顾,朔州城四周有针对灵石的符印,几日相安无事。
若今日依旧没有动静,得想个法子将人逼出来……
封印破溃,灵气四散,眉心的蚀魂花印乍隐乍现。
宋玄拧眉望向北边,来不及思考裴涓为何不曾发信,为防声东击西,临走前布下六神伏妖阵。
精心设计的阵法被破,裴涓神魂激荡,呕出一口血,踉跄几步跌坐在地上。
蚀魂花印带来的头痛,随着灵石的靠近,越发剧烈,直至失去意识……
一道寒芒在月光下分裂成九道,裹挟着寒风般凛冽的强势灵力,从天而降,势不可挡。
那邪修玄衣,戴着黑色帷帽,借着灵石,极快速度摄入裴涓的神魂和修为,修为大涨。
身旁是裴涓的尸身,百会穴处有一道白光,眉心的蚀魂花印已然消失。
他信手挡下剑阵,回力一指将隐于夜色的谢川,击出三步,乘胜追击全力挥出一掌。
几天前,宋玄师兄弟同此人交过手,境界均在元婴,胜算极大。
那邪修即使手中握有灵石,仍受了重创。
若非关键时刻琴声响起,动荡阵法,三人早已擒住他。
城周设的符印可压制灵石,是以邪修被围困数日,也不敢用灵石疗伤。
为什么使用灵石未牵动符印?
裴涓虽说一贯争强好胜,但以他的境界,对上重伤的邪修,十拿九稳。
唯一的变数,是那琴声。
宋玄接下谢川,乘剑势全力硬接下此掌,身上校服的开明兽纹印闪着寒光,与城周所设符印共振,直至黑色的灵石被黄符包裹,自邪修怀中浮起。
灵力险些耗竭的宋玄,趁着对手慌乱之际,用力挥出一剑。
那邪修一手接住灵石,被剑气正中帷帽,长度至肩部的幂罗落下,露出蛇鳞满布的脸,随即斩下袖口蒙面。
只那一瞬,宋玄将其展露的无措愤懑尽收眼底,故作气定神闲,“原来,是只蛇妖啊。”
“找死!”邪修被戳中了痛楚,毫不遮掩杀气,他将灵石藏好,召出了本命法器。
铮铮数声,音刃破空袭来,宋玄踏前一步,剑芒乍绽,竟轻而易举接下,他暗道不好,中计了!
那邪修已然御风而去。
宋玄低头盯着裴涓的尸身迟疑片刻,提剑追了过去。
并州清虚观
清虚观建在西山上,清泉挟月光流过,观中的槐树柏树绿得发黑。
千年古柏下,青年倚着沟壑崎岖的树干打坐,身前放了古朴的斑竹筒,两端系有红绳,桶身刻有符咒,右手边一根柏树枝,下巽三爻待。
他神色专注,摇了一次,往上面添上一笔,接着摇,又是一笔。
最后一次,竹筒的三枚铜钱跌落掌中,正欲查看……
玄衣蒙面人自柏树下跌落,一脚正踩在未完成的卦象上,竹筒滚向后方,被一只脚拦停,青年还未反应过来,便被蒙面人挟持身前。
蒙面人道,“再往前一步,我就弄死他!”
拦停竹筒的男人,身着玄绡罩纱袍,暗金底纹在月光下隐隐发亮,身形挺拔如冬日青松,眉眼深邃,一柄剑闪着寒光。
宋玄的视线冷淡地瞟过去,遽然停在了青年身上,旋即望向邪修,他收了剑,“好,我不动,你放了他,我放你走。”
邪修掐着青年的脖子,掌下触到的搏动微弱,身体孱弱,不见半分灵力迹象,刚才被宋玄逼到绝境的恐惧还未消退,他怒吼道,“我不信你!”
宋玄低头瞥了眼竹筒,语气放平缓,“……那我们谈谈条件吧,怎么做你才会放人。”
邪修扯开面纱,露出分叉细长的舌头,嗓音骤然沙哑,“天衍宗正心院,仙盟出了名的废物窝,区区一个小弟子,竟将你逼得这般狼狈逃窜,还不若将肉身送与我,我帮你了结他。”
邪修嗓音恢复清亮,“你做梦!”
他扯着青年退离古柏,“想我放了他很简单,将灵石封印解开,一手交人一手交灵石。”
离开柏树的笼罩,月光洒下来,青年身着竹月色外袍,右臂纹绣浑天仪,颈上红绳挂着的物件被衣领遮住,面色苍白,一双桃花眼病恹恹地半睁着。
配合挟持的姿势,青年身体僵硬,喘不上来气,“这位,仁兄,可否松一松手,不然我可能撑不到你逃走……”
“住嘴!”虽然这么说,邪修依旧很重视手中的筹码,松了一些,毕竟一个娇弱的普通凡人,没什么威胁。
松懈的那一刻,青年扬起掌中的三枚铜钱,抓住脖颈上的手翻转,召出一柄折扇,风刃攻向邪修,与此同时宋玄默念剑诀,径直刺向邪修面中。
邪修双眸闪着绿光,沙哑嗓音饱含怒气,一字一顿,“天,机,阁!”
那邪修似是变了个人,浓重的妖气四下弥漫,修为难测,电光火石间挥手打落青年的风刃,猛地一掌将人击向宋玄。
宋玄匆忙收剑,将人接住之后,抬头已不见邪修踪迹。
青年呕出一口黑血,便失去了意识。
清虚观,是并州城香火最旺的道观。
如今的观主师承玄清派第十二代宗师,法号通慧先生,平日里深入简出,每月仅初一十五为香客解惑。
所以,十六的今日格外冷清。
后院,谢川将圆形方孔的厚厚纸钱丢进瓦盆,捏了个诀点燃。
虽然心知裴涓已然魂飞魄散,连肉身都未存世,还是按照凡人习俗送送。
“裴师弟,你一贯聪明,为了灵石丢了命实在不值。只要一年,明明只差一年,我们便可彻底解脱了。”
“……你蠢透了!脑子被驴踢了吧!为什么不通知我们!为什么要将北边符印撤掉!”
“你明明说过,要杀回天机阁,把你那个断袖哥哥打得服服帖帖,然后坐阁主位子的。”
谢川胸口闷胀,眼泪在眼框里打转,旁边的人递来手帕,他接过道了声谢,余光瞥见了那人的衣服,倒吸一口气,“你,你,你是?”
“裴涓的,”那人眉头轻皱,“啧,兄长,裴青沅。”
天机阁的人竟然来这么快!
裴涓,和山天机阁阁主的次子,虽说隶属天衍宗正心院,那不过屈从仙盟的权宜之计,待蚀魂花毒解开,必然要回归天机阁。
和山,地处中原,人杰地灵,裴家本家在凡间的朝廷混得风生水起,天机阁弟子乘东风修炼,实力不容小觑。
如今裴涓之死,处理不好,天衍宗与天机阁怕是要结下梁子。
“我是裴涓的师兄,谢川。”谢川全无当人面讲坏话被发现的尴尬,“裴少阁主,还请节哀。”
裴青沅看了眼谢川的衣服,问道,“昨夜救我的人是正心院的,你认识吗?”
谢川松了一口气,大眼睛圆咕隆咚,可惜不聚光,一点心眼藏不住,“那是宋玄师兄,昨夜少阁主被蛇妖所擒,身中妖毒,命在旦夕,宋师兄耗竭灵力为少阁主解毒,出门前还在担忧,幸好少阁主醒了过来。”
谢川眼看着面前的人又皱了下眉。
裴青沅问道,“他人呢?”
巳时隅中,日头正盛,谢川忙道,“宋师兄去给宗门传信,半柱香便回,少阁主大病初愈,还是回房休息吧,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我不好向宋师兄交代。”
谢川同裴涓关系一般,也浅浅听过一嘴。
和山天机阁,历任阁主均为裴家子弟。
裴家子弟天生善推衍卜算、观相望气、洞察因果,获此天赋的代价便是身体孱弱不堪,子息繁衍困难,裴涓这一代,只他和裴青沅两个。
瓦盆底部中空,纸灰绕着边缘弯曲,灰烬残片逸出沾到鞋面,裴青沅问道,“裴涓怎么出的事,给我讲讲。”
清虚观主殿 真人相前
一妙龄女子衣着鲜亮华丽,却笼着驱不散的哀愁,她焚香礼拜,虔心祈求,“真人在上,小女陈媛求觅良缘,愿故人不再入梦,愿耶娘安心。”
在陈媛的示意下,身边的丫头拿出百文钱丢入施钱柜,转身欲离去。
青衣小道走上前去,“娘子留步。”
陈媛不喜热闹,入观会特地避开观主的卜卦日,三年间风雨无阻,始终无缘所求。
陈媛问道,“仙长叫住我,有何事?”
那小道施礼回敬,“师祖通慧先生,让小道在此迎娘子,他老人家有一卦要赠有缘人,还请姑娘随我前往慧生殿。”
身边的丫头眼睛瞪大,“娘子,通慧先生赠卦,这莫不是真人显灵了?!”
陈媛摇头婉拒,“还请仙长代为道谢,小女所求不过寻常事,劳先生卜卦,实在兴师动众。”
青衣小道没想到她会一口回绝,“这……娘子,师祖赠卦乃是机缘所至,何不再思量下?”
“我执在我。”陈媛摇摇头,带着欲言又止的婢女决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