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不回头 第54章 死囚令与结界

来探听消息的薛木头，这次到得异乎寻常的快。

“我不是来探听消息的。”薛木头将一张纸铺开在桌子上，及时制止了正要开口的程匆。

程匆挑起一边眉毛，罗静凑到那张纸面前读了起来。

薛木头也不多话，端起面前的茶杯一口气饮尽，然后就握紧杯盏，一动不动地看着两人。

三人就这样安静片刻，然后罗静抬起头来。

“这张死囚令怎么读起来怪怪的？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吗？好好的，做什么要把四洲八部的死囚都投入到一个地方去？劳民伤财不说，这一群可都是亡命之徒，路途遥远，中间可难保不出什么岔子。”

罗静说的时候，程匆一直一言不发。

“再说了，”罗静接着道，“这抓捕腾挪囚犯是那个世俗皇帝的事情。尽明先生的话本子一向只讲仙门世家，什么时候也开始关心时政了？”

罗静问完这句话，端起茶壶给薛木头再斟满了一碗茶。

其实她倒没有真的在等着薛木头给他答案，两人心里都清楚，薛木头拿来这张告示，真正要给看的人是程匆。

薛木头端起第二杯茶，又一饮而尽：“江离兄你怎么看？”

“逝川。”

程匆嘟囔了一句。

“什么？”

旁边两人没有听明白。

程匆伸出一只细长的手指，在那张死囚令的一个地方上轻轻敲了两下。

“逝川，极北边陲的一个小镇。”

薛木头恍然大悟。“对，对，对，逝川，一个特别不出名的小地方，就近些年好像名字稍微响亮一点起来了，原因是那个地方风水特别好，近些年几乎没什么天灾，风调雨顺的。搁现在这个年月特别难得。

那里也没有什么仙门人家常驻，穷乡僻壤的，隔着当今的皇城，也有上千里。

我游历四海这些年还没有去过逝川，从皇城到那儿，中间还得翻越霜阙山脉，若是再加上一群亡命之徒，这一趟行程少说也得花上三四个月。”

薛木头歪着脑袋，“这么说起来这里还挺有意思的，突然对这个地方好奇起来了。”

程匆盯着逝川那两个字出神：“我去过。”

旁边的两人都被吓了一跳。

程匆抬起眼睛：“我去过。藏钰族的结界，就在逝川旁边。”

薛木头和罗静一瞬间都呆住了。

藏钰族的结界意味着什么，两人再清楚不过。

两个人都一动不动地盯着程匆，程匆反而被他俩这小心翼翼的表情给逗笑了：“我对那边其实挺熟悉的。

当年……出事以后，应如太子抱着暮如雪的尸体离开。

我当时的状态不好，只知道一件事情，决不能让应如太子走掉，若阿渊还有一线生机，那这一线生机，则必然在应如太子的身上。但这一丝妄想，终究是自不量力，可笑至极。就算他身上还藏着一线生机，那又如何？我和他的修为又何止是天差地别。

他还多带着一具不能动弹的躯体，我却还是追不上。还没有碰到逝川镇的边缘就已经跟丢了。”

两人很少听见程匆一口气说这么多话，顿时有点不知道怎么接。

“这个自然，”还是薛木头终于说道，“那可是活了快一千年的怪物。”

程匆抬眼看了他一眼。

“然后呢？”薛木头赶紧问。

程匆都没想到自己能这么平静地讲这些事。

也许是时间久了，反正这么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

也许是因为，程匆的眼神扫过小桌子没有人的另外一边，也许因为，有些事情他也应该知道。

“为了追上应如太子，我和他一同离开了结界。我们一离开，结界的缝隙便自动合拢，销声匿迹。接着，我追不上应如太子，耽误了一阵便折返回来，想要再次进到藏钰山谷，但是……”

程匆的语气听起来是由衷的佩服：“暮如雪布下的结界当真厉害，我在那附近盘桓了月余，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摸到。那么大一片地方，那么大一座山谷，那么大一个神庙，就这么消失了。”

“那藏钰族人呢？”薛木头好不容易逮到一次，竟然不用费尽心机软磨硬泡，程匆就主动讲故事的情况：“藏钰族人总有办法重新回去吧，若是找到藏钰族人，也许能有办法帮上你……”

没等说完，薛木头就打住了。

罗静抬起眼睛来白了他一眼，站起身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因为脸上的疤痕，这一眼莫名的看起来有点凶。

薛木头打了个寒战，突然觉得，这个有史以来到手最容易的独家话本素材，如果真的写得出来，自己的下场估计会很难看。

求生本能让薛木头将目光转向程匆。

程匆的嘴角弯起一个弧度，很温柔地看了一眼罗静。

“找不到，什么都找不到，没有山谷，没有结界，没有任何藏钰族人的蛛丝马迹。

我其实不记得自己找了多久，后来应该是体力透支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罗姐姐在照顾我了。”

罗静终于忍不住了：“你别说了。”随即在薛木头面前一站：“没完了是不是？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回去慢慢想，慢走不送！”

薛木头猛的坐直了，第一反应是将那张告示还有自己的小本子护到怀里：

“好姐姐，我不写出来，光是听也不成吗？”

“不成！”罗静说的斩钉截铁。

“好姐姐……”薛木头还想垂死挣扎。

程匆终于开口了：“让他问吧，没事儿……”

“不行！”罗静是真的生气了，程匆看得出来，她全身的动作都变得紧绷起来，收拾东西的手有点微微的发抖，毫不退让。“没事儿，然后呢？为什么一定要把伤口重新揭一遍？你忘了当时我把你找回来的时候自己是什么样子的吗？你可以再来一次，但是我受不了再来一次了，再看到一次你那个样子，我……”

她突然顿住了。

因为程匆猛的一把抱住了她，把她紧紧的搂进了自己的怀里。

程匆像哄小孩儿似的，一下一下轻轻的拍着罗静的后背。

“不一样，你相信我。再也不会那样子了。我想说出来，罗姐姐，让我说吧。没事的。”

程匆在心里暗暗的补充道：因为我想让他听见，我知道他想听。

程匆的声音里面有一种能安抚人的东西，罗静总算慢慢的放松了下来，但是程匆继续回答木头的问题时，罗静的脸上仍然略过一阵非常痛苦的表情。

“我以前也有过猜测，也抱有和你一样的期待，觉得，哪怕我找不到，藏钰族人总是能找到这个结界，我只要关注藏语族人进出结界的消息就好。所以，我找了很久，甚至是那之后，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回去。但无论我怎么仔细寻找，”

程匆说：“我再也没有找到过任何关于藏钰族的蛛丝马迹。那个结界就像是真正的人间蒸发了。”

薛木头想了想：“但是你找不到结界，不代表藏钰族人找不到结界。就像你说的。你是隔一段时间回去一次，那很可能你正好错过了藏钰族人回归的时候。再说了，结界的入口有可能很多，你并不一定能同时和回归的藏钰族人碰上。”

程匆回答：“我刚开始也那么想过，但是你忘了一件事情：藏钰族的结界。是谁结出来的？”

薛木头回答：“暮如雪。”昔年那一战之后，这已经是天下都知的事情了。

藏钰结界的存在本身就很骇人听闻，不是普通人能做出来的。

程匆道：“不错，而天下的结界都有一个共性。当被外力扰动之后，结界总会有一定的破损。”

薛木头有一些不解：“破损？”

程匆点点头，似乎要避开谁的目光，转过视线看向窗外。“这些年我虽然往返奔波一无所获，但至少能确认一件事情，那就是结界丝毫没有任何破损，这么多年，这样庞大的一个结界完全没有任何的扰动和破损，要么就是有人在不停的修补，要么就是从来没有人进出过。

有人修补那是不可能的，暮如雪已经作古，那剩下的只有一个结论，那就是连藏钰族人，流落在外这许多年，也从来没有找到过进入结界的方法，因此结界从来没有人打开关闭过，也就没有任何的扰动，继续保持它当初的状态。”

薛木头刚刚走进门的时候，孟渊还懒懒散散地，靠在门框边把玩方知。

但当程匆的手指点住那张告示，嘴里轻轻的说出逝川两个字的时候开始，孟渊觉得自己的心跳节拍就已经开始乱了，如果自己还有心跳的话。

孟渊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坐到桌子边的，他只是想靠近程匆，清晰的听到他说出的每一句判断，每一个推测。

程匆说的是对的，孟渊心里知道，虽然这种认知让他感到被撕裂般的难受。

是的，古长老已经走了，而自己的族人至今还漂泊在外，音信全无。

孟渊记得那一天，为了让自己体内的墟海灵力不被应如太子拉入法阵，自己选择了自爆。

在意识最后消散之前，孟渊记得自己万分惊讶地看见程匆手忙脚乱地，应该是第一次结出自己才教给他的锁灵法咒。

但自己的意识哪怕还没有完全进入那颗黑珍珠，孟渊就已经窥到了黑珍珠上出现了第一条裂缝。

古长老说过，普普通通的珍珠是没有办法承载墟海这么大的灵力的。

孟渊还记得程匆也看见了那条裂缝，以及程匆当时那双黑眼睛里面那种神情，他看不懂，他只觉得那眼神让他心很痛。

那种眼神就叫做绝望吗？

而当时的程匆除了继续把锁灵法印结完，什么事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条裂纹扩大。

程匆是在赌，他是在没有任何其他方法的情况下，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抓住锁灵咒，把全部的希望都压在这颗黑珍珠上。

但随即孟渊听到了应如太子几乎变形的声音：

“暮如雪，你给我住手，你在干什么？你疯了？”这时候的孟渊似乎已经飘忽在原来的躯体之外，有一种俯瞰众生的视角，所以他能很清楚的看到，从暮如雪的手里流出了一股金色的灵力，涌向了自己所在的黑珍珠。

暮如雪的手里结着两个精巧的法印，而随着暮如雪的灵力的涌入，在黑珍珠的外面形成了一个发光的坚硬外壳，原来正在珍珠上蔓延开来的裂纹突然就停止了。

爷爷，对不起，又让你保护了我。

暮如雪选择抽取自己的灵力，保护了孟渊最后一点灵识。

暮如雪的身体轻飘飘的，像没有一点重量般的向后倒过去。

应如太子一步冲上前，一把抱住了他。

有时候连孟渊都忍不住想，这个应如太子，可真的算是天下倒霉第一人了，亡国太子、族人千年漂泊，守也守不住，眼睁睁看着自己好友死在自己面前两次，还都是因为自己。

应如太子抱着暮如雪。

以往无论在那种情况下，他身上总是有的那种，超然脱俗，天上谪仙的完美气质，此刻忽然荡然无存，如同一滩被命运踩到脚下的烂泥，他手忙脚乱，源源不断的将自己的灵力从掌心输入到暮如雪空空荡荡的躯体里。

泥牛入海。

应诺神庙里的法阵再次崩塌，没有了主人的维持，从天边蔓延到山谷里的那些灵力形成的蛛网慢慢的退散消失，阴沉的天气，吹动卷动的狂风也平静了下来。

神庙边红花落了一地，一片赤红，触目惊心。

那情形和千年之前，应如太子游历归来被暮如雪第一次打断的祭祀一样，历史又一次在应如太子的面前重演了。

而每次他去努力，总要失去更多。

一切努力，都会付之东流，就像他现在源源不断的给暮如雪输入的灵力，哪怕如此，暮如雪仍然如同被抽空了一样的，轻飘飘的躺在这里。

应如太子一把抱起暮如雪，丝毫不管身后的一片狼藉，他的眼中已经没有神庙，没有墟海，没有其他的任何人。

这本来是程匆逃离的最好时机，错过了这个时机，难保应如太子不会来抢他手里的珍珠。

但程匆则同样傻愣愣的，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但也没有上前插手。

而孟渊清醒的意识也只维持到了这一刻，随后他所有的记忆便沉入了黑暗中。

但是现在的孟渊是清醒的，清醒的孟渊有他需要牢牢抓住的东西。

藏钰族人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