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妍含笑送走众人。再回身时,堂上就只剩下她和丁莹了。丁莹许是有些头晕,手抚前额,手肘撑在几案上。谢妍见了,叫来一名侍婢吩咐几句。婢女领命离去,返回时手持一个木托盘,上面放着浸热的巾帕和一杯加了蜂蜜的水。
谢妍取了蜂蜜水,亲手放至丁莹面前,温言道:“喝一点吧,会好受些。”
“多谢恩师。”丁莹谢过,端起水杯慢慢喝着。蜜水是温热的,很好地缓解了胃中不适。她感激谢妍的体贴,忍不住偷偷看她。她饮水时,谢妍就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随手拿了一卷书消磨时间。丁莹发现谢妍低头时的侧影十分秀丽,一时看得出了神。
谢妍似乎有所察觉,也转头向她看过来。
丁莹连忙作低头喝水状。
“你……”谢妍欲言又止。
丁莹抬头,等她下文。
谢妍其实是见丁莹难受,考虑是不是请她去内室躺一会儿。可是话到嘴边,她却又有些迟疑。虽则丁莹与她俱为女子,并不会有名节上的困扰,但她做为座主,若与某个门生过于亲近,还是容易引起猜测。且她与丁莹虽然接触不多,却已看出此人颇有几分清高。就说那件罗帔,她明明可趁今日之机送还,却特意托女吏私下转交,恐怕是有心避嫌。自己若表现得太过热情,也许会适得其反。
丁莹哪里猜得到谢妍的心思?她只是奇怪恩师为何神色犹豫,似乎有难言之隐?她这时人还有些晕乎乎的,思绪难免散乱,不知怎么想起自叙时虽然同年们都有提及各自的字、号,但他们一共二十八个人,谢妍一时之间未必都能记全,何况她当时还在走神,记得的只怕更少。丁莹猜想说不定恩师还不知道怎么称呼自己?于是她友善地再次自我介绍:“学生字同珍。”
谢妍正转着各种念头,忽听丁莹冒出这么一句,不免啼笑皆非。不过她只当是醉话,并未多想,反而微笑道:“光莹之伟,隋卞同珍(注1)?”
之前丁莹提起时她就想到这个典故,只是当时有人打岔,她并不曾说出口。
丁莹腼腆地点了点头。莹为玉色,也有似玉美石之意(注2),所以家中长辈为她赐了这样的字。
自叙时说过不够,这时还要再强调一遍,看来她对“同珍”二字相当满意?谢妍想着,又是一笑:“很适合你。”
名和字都很配她。小山神可不就是属石头的?谢妍觉得自己给予的称号甚是贴切。
丁莹见她巧笑嫣然,脸又开始莫名发烧。好在她脸上的酡红还未褪去,倒是没让谢妍瞧出不妥。谢妍没听到丁莹回应,也不觉有异,只当她醉着,继续低头看书。丁莹想了一阵,也不知道能和她聊什么,便又埋头喝水。兑了蜂蜜的水清甜可口,她没用多久便都饮尽了。之后她又用热巾子擦了把脸,果然觉得好受了许多。加上她酒饮得并不算太多,休息一阵,酒劲也就过了。
清醒以后,丁莹重新抬头,看见谢妍还坐在原处,只是书已搁置一旁。一名婢女侍立在她身侧,正低头听她吩咐。谢妍的声音压得很低,显然是顾及到酒醉的自己。丁莹见状赧然。拜谢座主,却酒后失仪,还让恩府在旁照料,着实不像话。
谢妍交待完侍女,回头见丁莹已站起身,脸色也正常了,知道她酒醒了,但还是关切地问道:“可好些了?”
丁莹点头:“已经好了。”
“能骑马吗?”谢妍又问。
“应当无碍。”
谢妍听了,也站起身。
这是要亲自相送?丁莹受宠若惊,一到堂外便再三请谢妍留步。
谢妍也不坚持,送至阶下即便止步,只额外嘱咐了一句:“路上小心。”
丁莹向谢妍躬身拜谢,然后走向大门。不过走出几步后,她却又有些迟疑。在原地思索片刻,丁莹有了决定,返回庭中唤了一声:“恩师。”
谢妍本已登阶,即将回到室内。听到丁莹去而复返,她微觉意外,但还是转过身,和气地问:“可是还有不适?”
丁莹摇头:“学生有一事相询。”
“你问。”谢妍颔首。
丁莹没有马上开口,而是又沉吟片刻,才最终下定决心:“恩师何以选中学生作状首?”
这个问题已经困扰她多日。尤其是这几天,她但凡外出,总会遇到景仰她的女子,且对她夺得状首之事赞不绝口,令她愈发不能自安。可若以此询问主司,不但唐突,且有质疑之意,故而她十分犹豫。但是今日拜谢,谢妍的细致与周到令她十分感动,且不管是山神庙还是科场,谢妍都有过善举。丁莹觉得她应该不是气量狭小之人,终于鼓足勇气,问出了久存心中的疑问。
谢妍并未马上作答,而是站在台阶上打量丁莹。
丁莹有些紧张,想要解释自己并非有意冒犯,不想谢妍恰在这时开了口,却是一句反问:“你觉得呢?”
丁莹愈发忐忑,但还是说:“学生听闻之前三年未有女子及第,陛下甚是不满。外间传言说……”
“传言说我是为了迎合圣意,才点你作榜首?”谢妍打断她。
这确实是丁莹的担忧。她结结巴巴地问:“恩师……会这样做吗?”
谢妍沉默片刻,慢慢步下台阶,向丁莹走来。
丁莹觉得她走下台阶的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心上,慌乱不已。她试图探知谢妍的想法,可谢妍的脸上并没有明显的情绪流露。她看向丁莹的眼睛更是毫无波澜。丁莹忽然有点后悔,为什么一定要问呢?还问得这么直接。若恩师是真心赏识她,听到她这番言论会不会伤心?
谢妍盯着她看了好一阵,才悠悠问道:“你向我询问,是在意真相,还是单纯希望我否认?”
丁莹愣了。
谢妍直视她的眼睛,向前逼近一步:“如果我说是,你又作何打算?”
听到谢妍第一句诘问时,丁莹有些不知所措。她决定问询时并未深思过其中区别,或者说她根本没意识到还有这样的区别。
不过谢妍抛出的第二个问题,她是有答案的:“果然如此,学生会拒绝授职。”
“哦?”谢妍扬眉,“十年寒窗,好不容易一朝成名,前程有望,你舍得就这么放弃?”
丁莹肃容道:“德不称其任,其祸必酷;能不称其位,其殃必大(注3)。学生才疏学浅,不敢以状元之名欺世。”
谢妍审视了她一阵,再度开口:“我说了,你就信吗?”
丁莹一怔。
谢妍直视她,又说道:“现在我告诉你没有,你又是何想法? ”
丁莹心乱如麻。谢妍说她没有媚上,她自然是愿意相信的。可一旦接受这一说法,她便觉得自己之前的言论十分不妥:竟然怀疑对她有提携之恩的座师,还出言不逊,这是何等无礼?她想向谢妍赔礼,却不知道什么样的言辞才能弥补她的冒失。恩师对她该有多失望?
丁莹的沉默在谢妍看来却是另一层意思。果然犹豫了,谢妍不无讽刺地想,她这主司是有多失职?亲自点的状元都不信她。不过敢直言相询,倒也不失磊落。到底是自己的门生,该引导还是得引导,省得她妄自菲薄。
谢妍平复了心情,缓缓道:“你可看过萧述和崔景温的诗文?”
丁莹抬头,谢妍已经转开脸,不看她了。
“看,看过一些。”丁莹回答。
梁月音和邓游曾经抄录过几篇那两个人的诗文,与她同览。
谢妍闻言,似乎笑了一声。
丁莹不解其意,正要开口询问,却听谢妍说:“那你扪心自问,是不是真的不如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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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出自魏晋·陆云所作《赠顾彦先》。
注2:《说文解字》卷二:莹,玉色。从玉,荧省声。一曰石之次玉者。
注3:出自东汉·王符《潜夫论·忠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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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座主(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