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淅沥,偏房内潮湿阴冷。
屋顶漏下的雨水在泥地上积成小洼,老鼠在墙角窸窸窣窣地窜动。
苏濯蜷缩在角落,听着屋外呼啸的风声,不自觉地往母亲身边靠了靠。
“阿娘,别怕。”他轻声说着,紧紧攥住母亲冰凉的衣袖。
苏槿空洞的眼神落在苏濯脸上,一眨不眨地看了许久。
苏濯知道阿娘又不认得自己了,正想哄她入睡,却见苏槿的眼珠突然动了动。
“濯儿。”沙哑的声音从她干裂的唇间挤出。
苏濯霎时愣住了,连忙凑近:“阿娘,你记起来了?”
苏槿的视线模糊不清,眼前五彩斑斓的光点不断闪烁。她的大脑像一团浆糊,时而清醒时而混沌。
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话语的含义在脑海中支离破碎。但当她看清苏濯那双碧绿的眼眸时,突然狠狠掐住自己的手臂,直到鲜血渗出才勉强找回一丝清明。
白天的情景在脑海中重现。
她当年被迫嫁入晋王府后,宁死不让晋王近身。她有一身功夫在身,晋王无可奈何,恼羞成怒之下将她随意处置。
晋王正妃因而与她素不相识,断然不会是来看望她的。
那么她为何而来?为何要抓濯儿?
一个猜想浮上心头,苏槿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晋王风流成性,是苏家烟花产业的一个贵客,那女人在进了晋王府后就察觉了晋王的本性,这些年在暗中排查晋王流落民间的私生子。
她定是得了什么风声,以为晋王将私生子藏在了苏府,而濯儿恰好被她当成了那个私生子。
苏槿突然抓住苏濯的肩膀,强迫他看着自己:“濯儿,你从现在开始记住,我不是你娘。”
苏濯一愣,颤声问:“阿娘,你在说什么?你不要阿濯了吗?”
苏槿定定地看着他:“你听阿娘说完。从现在起你要记住,我不是你阿娘。无论谁怎么问你,你都记住,你的父亲是晋王,你的母亲是晋城的舞姬,母亲已经不在了。你上门找晋王,随后被塞进我回苏家的车列里。”
苏濯抗拒地摇了摇头,“阿娘,你在说什么?”
“阿濯乖,”苏槿尽量放轻声音,“阿娘知道刚刚的话阿濯已经全部记下来了。这是阿娘最后的心愿,阿濯答应阿娘,好不好?”
苏濯不知道苏槿的意思,但苏槿说这是她的心愿,他抿了抿唇犹豫地看着母亲,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我答应阿娘。”
苏槿的肩膀顿时松懈下来,脱力地倚靠在草堆上。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木盒,颤抖着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支发簪和一条鲜红的流苏耳坠。
那流苏红得刺眼,艳得惊心,就像……就像那天染透嫁衣的鲜血一样。
她愣愣地凝视着这抹红色,指尖不自觉地发颤。
那天的唢呐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刀剑相击的铮鸣。婚车剧烈摇晃,苏槿正欲下车查看,忽然车帘被掀开,带着血腥味的身影闪了进来。
那个人没有动作,隔着盖头地和苏槿对视。
虽一言不发,但苏槿一瞬间就知道了他是谁。
白寂就那样站在她面前,呼吸粗重。隔着红盖头,苏槿能感受到他灼热的目光。她猛的低下头,即使隔着一层阻碍她也不敢看白寂,不敢跟他说话。
“在那边!”远处传来匪徒的吼叫。
白寂突然抓住她的手。
苏槿浑身一僵,随即掌心传来冰凉的触感。
“在我家乡,这个代表……平安顺遂。”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喘息,“其实我都知道的。”
苏槿瞬间绷直了脊背,泪水,瞬间盈满眼眶,盖头下她的嘴唇咬出了血才藏住了哽咽。
厮杀声越来越近,白寂看着她缓缓抬起手,却又碍着什么放下了,他最后隔着红布她一眼:“言竹,我不怪你,不要自责。”
苏槿猛地抬头,眼前的阴影已经不在了,车帘晃动着,放进来几道刺目的光。
“快带着你们小姐走!”
“白寂!”苏槿猛地掀开盖头,却只来得及看见白寂冲入刀光剑影之中的身影。
婚车疾驰而去,她瘫坐在车厢里,怔怔地望着掌心的流苏,那抹红色刺得她眼睛生疼,眼泪断了线,一颗颗滚落。
偏房漏下的雨水滴在苏槿手背上,冰凉刺骨。
她低头看着手上的流苏,耳边又响起那日的厮杀声。她的意识又开始昏沉,她知道自己清醒不了多久了。
苏濯看见母亲哀伤的眼神,正要开口,突然耳垂传来一阵刺痛。他摸到耳垂上多出的东西,抬头不解地唤道:“阿娘?”
苏槿紧紧抱住他,在他额头印下一个吻:“这个能保佑阿濯平安,之后哪怕阿娘不在了,它也能护着你。”
迎着苏濯懵懂的神情,她又取出盒中的发簪,为苏濯束起发,双手控制不住的颤抖,连着声音也开始不稳,“阿濯,一定要记住阿娘的话,一定要记住,知道吗?”
苏濯心中隐隐不安:“阿濯记住了。”
苏槿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那些五彩斑斓的光斑又出现了。
她努力聚焦视线,最后僵硬地扯出一个笑容,颤抖的手指轻轻抚过儿子柔软的头发。指尖传来的温度让她贪恋地多停留了一瞬。
“阿娘……”苏濯突然扑进她怀里,小脸埋在她颈窝处。
苏槿感受到有温热的液体浸湿了她的衣襟,她的指尖顿了顿,这是苏濯出生以后第一次哭,但她已经没有力气哄了,她的眼神灰暗下去。
苏槿再也没有清醒过来了。
几日后,偏房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破旧的门板被粗暴地踹开,几个身着官服的差役闯了进来。
“就是这小子!”为首的差役一把拽起苏濯。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苏濯拼命挣扎,却敌不过成年人的力气。他慌乱地回头看向角落里的母亲:“阿娘!阿娘!”
苏槿空洞的眼神望向虚空,痴痴的笑着,对儿子的呼喊毫无反应。
“老实点!”差役粗暴地拖着苏濯往外走,“晋王殿下要见你!”
苏濯被拽得踉踉跄跄,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偏房。透过渐渐合上的门缝,他看见母亲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黑暗中。
崇德四十年晋王与西域舞姬一夜风流留下的孩子被晋王妃发现,此事惊动整个大周,皇室一时颜面扫地。
崇德四十一年名存实亡的苏家主家政商勾结,结党营私,为了挽回家族势力送子弟入朝为官,贿赂科举考官被分家检举,天子盛怒,下令将主家众人满门抄斩。
连绵的秋雨将朱雀街尾的刑场冲刷得一片泥泞。
一个瘦削的身影跪在泥水中,十指早已血肉模糊,却仍固执地刨着土坑。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与污泥混在一起,在苍白的脸上留下道道污痕。
那双手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指甲外翻,指缝里满是泥土和血渍。
他机械地捧起一抔又一抔湿土,直到面前隆起一个小小的土包。雨水冲刷着新坟,混着血水的泥浆不断往下流淌。
少年摇摇晃晃地从坟前爬起来,单薄的身子在雨中瑟瑟发抖。他的嘴唇干裂发白,眼前一阵阵发黑。
泥水不断从破烂的衣摆滴落,在身后拖出长长的水痕。
他踉跄着走在朱雀大街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无人的街道异常安静,他好像从世界的尽头路过。
最终,他倒在了一辆疾驰的马车前……
“那个人是御揽……”谢倾珩哑声道。
“是。”姜明煜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气:“他在世上第一个身份就是晋王的私生子,但是没办法,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来。”
“晋王和西域舞姬留下了一个私生子,那人找上了晋王府,被晋王暗中杀了,但晋王妃还是得了风声。她以为晋王把人藏在了那个女人回府带走的人里面,所以瞒着晋王到了苏府,发现了‘凭空’多出的一个人……”
谢倾珩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她想杀了苏御揽。但那女人伤了晋王妃,让苏御揽暴露了。只有让他顶替身份才有一线生机。”说到这里,姜明煜讽刺地扯了扯嘴角,“晋王一直知晓苏御揽的存在,他不能暴露自己强抢有夫之妇掠夺钱财,所以认下了。这就是你们以为的真相。”
或是夜深露重,或是冷酒寒身,姜明煜仅仅是道出这些不为人知的过往就感到浑身发冷,他由一开始的烦躁变得讽刺最后变得麻木。
“他离开苏府后不到两年苏家就出事了。我第一时间潜进了晋王府去看他,却发现他不知怎么偷偷跑出去了,我立刻去找,找了三天三夜才碰见他被太子带走。我顺着他留下的痕迹找到了他那些天待着的地方……”
“那里全是坟!他昼夜不停地给那些被斩首的罪人挖坟!那会儿雨下的那么大,他一走就冲的差不多了。就算没下雨,那些坟也留不得,他不知道给罪人安葬是死罪!”
“我问过他很多次愿不愿意跟我走,但他不愿意。他那几年来都好好待在太子府中,太子待他很好,我本该放下心……”
“谁知不过五年,连太子也覆灭了。”姜明煜突然感到很疲惫,“我一时竟不知这天下之大,到底有何处可以容得下他。”
“他自那以后,一心想为太子报仇,他查到了太子谋反和燕王有关,便去投身于燕王,谁知他在这之中还查到了别的……”
姜明煜喉头一哽,半晌才艰难地继续道:“……他查清了苏家灭门的真相。燕王忌惮晋王妃出身陆家,更觊觎她手中握着的苏家商路。于是勾结与主家积怨已久的苏家旁支,许他们取而代之。”
“自那之后,苏御揽就只剩下一具空壳。他把自己当成一件复仇的工具,不在意自己的死活,没人能拦得住他。”
良久,无人再说话。空气中弥漫着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气息。
谢倾珩七魂六魄都像是被抽离,他像是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浑身带着煞人的杀气,漠然地盯着姜明煜。
姜明煜视若无睹,他在这片死一般的沉默中缓缓抬头,“他从未和你说过他的身体情况。”
谢倾珩几乎停止的心跳骤然加快。
姜明煜看见谢倾珩的反应,突然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刺骨的寒意,“瞒得真好,要不是快死了,还能隐瞒。”
姜明煜的每一个字都像钝刀般割进他的耳中,却怎么也无法在脑海中拼凑出完整的含义。
眼前的世界突然扭曲变形,所有的色彩都融化成刺目的光斑,耳边只剩下尖锐的嗡鸣声。
他僵硬地、一寸一寸地转过头,声音嘶哑地挤出几个字:“你……说什么?”
他瞬间起身,想要冲去苏御揽身边,刚迈出一步,膝盖却不受控制地重重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徒劳地伸手想要撑住什么,却只抓住了一地虚无。
姜明煜突然感到一阵汹涌的恨意,他阴狠地盯着谢倾珩,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
他恨这些皇室中人,恨达官显贵,恨整个大周,恨这个世道。
“燕王要苏御揽服下他给的毒药表示衷心,每个月他会给苏御揽解药。苏御揽按他说的做了。”他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尖锐,不但将谢倾珩刺得千疮百孔,还将自己伤得体无完肤。
“但那根本不是什么简单的毒,那是蛊!每个月种深一点,一点一点把人变成傀儡,以施蛊者的命令为圭臬,一旦做出背叛的动作就会发作!燕王在试探苏御揽!”
“苏御揽暗中做的事情不少,我们都不知道他体内的毒究竟是什么。直到有一次他采取动作时发作了。我那次走后不久隐隐觉得不对劲,回去向他确认……”
那一幕姜明煜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苏御揽理智全失,他的手上、身上全是他自己抓出来的红痕,静静地躺在一地血泊中。闭着眼,像是已经死去多时。
谢倾珩眼前景象忽闪,苏御揽手腕上那道狰狞的伤疤在他脑中一闪而过——那截苍白手腕内侧横亘的疤痕,像是被人生生撕裂后又草草缝合的痕迹。
“呃……”他猛地弓起身子,身上无形的镣铐将他封锁,他赤红着眼,像笼中困兽。喉间涌上一阵剧烈的痉挛,他徒劳地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姜明煜盯着谢倾珩,平淡的目光被恨意沾染,几近几近怨毒。
那些残忍的话分明在凌迟两个人,但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哪怕意识已经鲜血淋漓,他也要强迫自己说下去。他带着恨,带着不甘,一字一句都像是淬了毒的尖刀。
“他就躺在那里,无声无息。那毒发作起来连他都忍不了,他失去了意识,醒来后手上就多了道伤。他知道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后什么也没说,就只是看着。”
姜明煜捂着脸笑了起来,声音嘶哑:“还有两感。”
姜明煜的嘴唇在眼前开合,所有的声音都被扭曲、拉长,变得支离破碎。
谢倾珩的瞳孔剧烈收缩着,视线无法聚焦。
他隐隐看见自己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却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当那些字句终于穿透层层阻碍传入脑海时,他的魂被硬生生抽离。
“他为了摆脱燕王的控制给自己下了剧毒。”姜明煜越来越痛,但他咬着这阵痛,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他说道:“那毒发作时会让人寒冷难耐,还会让人五感渐失。当最后一感消失时他的死期便到了,而现今他只剩两感了。”
姜明煜全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走,他几乎摇摇欲坠,却还是撑着桌子,狰狞地看着谢倾珩:“以他的性子,知道你的心思后,本该用尽手段逼你放手。他却选择了你,虽说他确有考量,可这世上,他什么都能放下,唯独放不下你!”
他踉跄着上前,一把揪住谢倾珩的衣襟,面容扭曲,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给我看住他了,明白吗?”
谢倾珩甩开姜明煜,踉踉跄跄地站起身,背影摇晃得厉害,朝一个地方跌跌撞撞地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