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冬天阴雨绵绵,云层密集,遮住温暖的阳光,留下潮湿枯冷的气候。
结束一天的工作,岑白与同事道别,从便利店里买了两个热腾腾的馒头,也不吃,就放在口袋充当暖宝宝。
他坐在便利店里,点开叫车软件,勾选理想价格范围。这时,屏幕上方弹出微信聊天框,一条接一条,叮当响。
确认叫到车后,他才慢吞吞点进微信。
葛如婷:[你来了吗?别忘记了哦。]
葛如婷:[高中同学我叫了一桌,都是认识的。好久没见了,我的婚礼就当是场变相的同学聚会吧。]
葛如婷:[红包记得用现金哦,拒绝微信转账。]
岑白搓手哈气,回她:[我刚打到车,应该半小时能到。]
葛如婷秒回:[你没开自己车?]
岑白:[昨天被蹭到了,今天拿去修了。]
葛如婷没在回复,应该是去准备婚礼了。打车软件显示司机已抵达目的地,岑白透过玻璃窗看到路边打着双闪的白色小轿车,重新戴好围巾,小跑进后车厢。
关上车门,便是那难闻的车载香薰味和皮革味,还夹杂着烟酒味。这些味道争先恐后涌进鼻子,岑白压制住不适和呕吐感,按下车窗按钮,打开半扇窗。新鲜空气扑面而来,岑白闭着眼睛,哪怕结了冰碴子雨水打在脸上,他都觉得如临仙境。
然而,只呼吸了几秒的冷空气,司机又给他升上去了。
“小伙子,你不冷啊?”
司机调高空调温度,自言自语道:“今年冬天不太好过了呦……”
岑白一晕车就跟聋哑人似的,他闭上眼睛,似乎这样做,就闻不到这些令人作呕的气味。
司机打开车载电台,流畅温柔的播音女腔传至车厢每个角落。
“近日,申城市人民政府与恒生科技、云风地产签署《岚山区“智慧康养”养老护理院项目投资协议》。该项目总投资约11亿,总用地面积22.5亩……”
手机震动,岑白缓缓睁开双眼,葛如婷回了信息。
葛如婷:[对了,忘记和你说了,我也给许俨发了请帖。我还和他说了你会来,但是到底来不来,我也不能保证。]
岑白心想,既然知道我会来,那他肯定不会来。
话说,葛如婷什么时候和许俨这么熟了?婚礼都能邀请。
一个急刹,岑白头晕目眩,他回了个“嗯”,继续闭目养神。
雨天容易堵车,尤其是高峰期,进入主干道时,马路上的车厢宛如蒸屉里的馒头,一个挤着一个,只留出鲜少缝隙,蜗行牛步。
三十分钟后,车辆抵达目的地。岑白推开门,大口大口呼吸着。冷空气自鼻息流入大脑动脉,岑白总算缓了过来。
这么多年了,连精神病都好了不少,晕车的症状还是没好。
缓过神后,岑白走进酒店,一楼大厅摆着Q版风格的指引牌,同时有酒店人员引着他上到二楼。
在门口接待台送完红包后,甫一进到宴会厅,岑白就听见有人在喊自己。他循声望去,和他招手的男生他并不认识,准确来说……这一桌所谓的高中同学,他压根没半点印象。但这种场合,不熟也得装熟。
“好久不见。”岑白走过去,笑吟吟地,“你们来这么早?”
灰衣男热情地招呼他:“岑白来啦,快坐快坐,这都多少年没见了。”
岑白找了个空位坐下,面上和他们谈笑风生,内心不停想着:这都谁啊?怎么都记得我?我对他们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灰衣男:“我没想到你会来哎。”
岑白其实也没想到葛如婷会邀请自己。
他和葛如婷是高中同学,也算半个邻居。在他看来,他们的关系并没有到可以邀请出席婚礼的程度。
两年前,他在一次产品发布会上与葛如婷重逢。见到他后,葛如婷完全没有多年不见的忸怩感,反而很自然的要了他的联系方式。期间约过几次饭,偶尔聊到那栋老房子,葛如婷说,我家的已经卖出去了,现在那一栋都租出去了,除了你家。你们离开后,佳姨委托我爸妈照看你家房子。要是有想租或者想买的,联系她。你还真别说,你们刚走的一两年,倒是有几个人来问过,都来看过,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反正就再也没来过了。
一来一往约饭约咖啡,关系也就近了。岑白猜测,是因为自己和她金融职业沾点边,经常在工作上遇见,同时帮过她几次忙。也许在这位热情、讲义气的女孩眼里,他已经被列入了朋友的范围内。毕竟在这陌生的城市,能遇到昔日同学,也是奇妙的缘分。
灰衣男又问:“岑白,你现在是做什么呀?”
“记者,财经记者。”
可能这个职业对他没有太大意义,灰衣男又去问其他人的工作情况。
渐渐地,岑白脱离了他们的谈话圈。这一大群人聊职业、谈政治、聊家庭、忆往昔……岑白举着手机装作处理工作,实际一直在装模作样给自己小号发信息。
看来他们是真熟,只有自己在装熟。
他们从如今的生活状况聊到学生时代,互相回忆着曾经干的傻逼事,比如早读时拿书挡着吃早餐,结果班主任在后门看完了全程;比如跑操时偷偷脱离队伍,转头就撞上班主任和教导主任;比如上课睡觉口水流到书上……所有人捧腹大笑,唯独岑白不为所动。
“哎,你们还记得许俨吗?那时候我们叫他打架高手,没想到他现在这么厉害,话说当时——”说话的女孩身子一抖,身边的男人冲她挤眉弄眼,女孩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干笑着拿了块餐前甜品低着头往嘴里塞,时不时瞥下岑白。
桌上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尴尬,一群人你瞧我我瞧你,每个人的视线都会从岑白身上轮一遍。
他们这么大反应,显得岑白平静许多。
灰衣男大着胆子问:“岑白……你还和他有联系吗?你们当时……当时关系挺好的吧?”
岑白正拔着盘内车厘子的枝梗,动作优雅。他把果肉递进嘴里,吐掉核,摇了摇头。
斜对面的男生嘟囔了一句:“葛如婷给他发了邀请函,不知道会不会来哎……主要不是一个班的,应该不会来吧?话说葛如婷怎么认识许俨的,还有他联系方式……”
“哎呀!今天主场是葛如婷的婚礼!别聊别人了,来聊聊她……”灰衣男扯开话题。
岑白突然明白,为什么他们都记得自己了。当时那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恐怕至今仍是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婚礼即将开始,宴会厅响起悠扬的音乐,服务员撤走了桌上的餐盘。
“我去!那是许俨吗?”刚刚说话的女孩突然指着门口,“好像真的是许俨!你们快看!”
岑白回头,眼前的人与记忆重合。许俨的身高优越,气质斐然,进来时就吸引了全场目光。他穿着一件笔挺的黑色羊绒大衣,风尘仆仆,带着一身寒意,走了进来。
多年未见,岑白曾试想过再度重逢的画面,自以为能表现得波澜无惊。可事实是,他再怎么极力掩盖,心还是狠狠震了一下。
“这里还有位置!”灰衣男热情地朝他打招呼,“可以坐在这里。”
这一桌仅剩的空位便是岑白的右手边。
许俨颔首,淡淡瞥了一眼,走到接待台,递了个厚厚的红包,头也不回地离开。
众人愕然,面面相觑,心里都有些猜测,但没有人敢出声。
岑白盯着那道背影,手指蜷曲,像是做了个重大决定。
“我去下洗手间。”
离开宴会厅,岑白一路飞奔。他跑到酒店外,看见了那辆黑色迈巴赫正缓缓提速。
他害怕车子开走,扯着嗓子大喊:“许俨!”
车子停了下来,岑白往前走了几步。出来得太急,围巾也没戴,白净的脖颈暴露在冷空气之中,细雨丝丝入骨,溶进他的血液,浑身冰凉。此时寒风如刃,刮得他脸生疼,把他眼睛吹得都有些红了。
他又喊了一声:“许俨……”
许俨坐在后座,听见他的喊声,降下车窗,目光沉沉,古井无波,与今天的气候相得益彰,仿若在看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岑白启唇,眸中情绪翻涌,“好久不见”这四个字就像鱼刺哽在喉间,吐不出咽不下。
他立在寒风中,脸看起来圆润了些,好像也长高了,但身体还是和以前一样,一遇冷风就摇摇欲坠。
良久,许俨收回视线,升上车窗,扬长而去。
司机老曹问:“许总,那也是您的同学吗?”
许俨盯着外后视镜,直到那道身影化成一个小黑点,最后拐进路口,消失不见,他才闷闷地“嗯”了一声。
“怎么不叙叙旧呀?挺多年没见了吧。”
老曹百思不解,日理万机的许总推掉一个极为重要的饭局,只是为了来送个红包?
忽然,挡风玻璃上出现许多密密麻麻的小白点,倏忽融化。
“下雪了?这才十一月就下雪了。”老曹打开了一点缝,缩了缩脖子把窗户升回去,哈着热气说,“这还是南方第一次这么早下雪吧,这个冬天难熬了呦……”
雪花洋洋洒洒落下,在窗前留下一片雾气,许俨打开车窗,雪花们飘进来,停在他的手上、衣裳上。他伸出手,雪粒触及手腕的瞬间就化成了水,冰冰凉凉。
他想,再也没有哪个冬天,能比那年的冬天还要漫长难捱。
—
岑白在原地站了许久,脸都冻僵了,还是一位出来抽烟的同学看见他,把他带了回去。
后续婚礼过程,同学们都默契地不再提起许俨,谈天说地七扯八扯,偶尔会把岑白拉进话题里。灰衣男不停地给他夹菜,问他吃不吃这个那个的,碗都堆成小山了,他才像是回了魂,融进这场聚会。
婚礼结束后,桌上一半人都喝多了,互相搀扶着。岑白默默走在大家身后,不知哪个男生说了句“咱们拉个群以后多聚聚”,岑白加快了步伐,也不纠结晚上打车费太贵要不要坐地铁回去了,直接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
“岑白等等!我突然想起来有件事要跟你说!”穿着红旗袍敬酒服的葛如婷朝他跑来,中途被她丈夫拦住,给她披了件羽绒服。
岑白上了车,开了车窗,等待她要说的话。
葛如婷停住脚步:“哎我要说什么来着……哎呀都怪你!”葛如婷锤了她身旁的丈夫一小拳,“刚刚非得打断我!”
“岑白你先走吧!我想起来给你发信息!”葛如婷独自咕哝着,“我到底要说什么来着……”
岑白朝她比了个OK的手势。车窗被锁,他只能用围巾捂住自己的鼻子。
临近十点,大雪纷纷,岑白下车后,学着高中课本里的香雪,将围巾包在头上,回到家里。
他的客厅空荡荡,门边堆着几大箱生活用品,有些开了封,有些用胶带绑得严严实实。他前两天搬的新家,东西还没收拾出来,只简单地铺了床。
之前住的房子在老城区,没有电梯,但交通便利,环境安静。
不过半月前,楼上开始装修,白天是刺耳的电钻声,晚上是叮铃哐啷搬东西的声音。这里住的大部分都是中老年人,没有物业,也就没办法投诉。岑白觉浅,易失眠,这段时间没睡过安稳觉。他忍无可忍,搬了出来。
这间公寓是同事向他推荐的,两室一厅,离他的公司很近,开车只需十分钟,步行就能到达申城最繁华的商圈。所以这里的租金不菲,是之前的三倍。但想了想自己的睡眠,岑白肉疼地租下这间公寓。
岑白打开空调,换了套舒适的居家服,撸起袖子,坐在地上把储物箱收拾出来,再分门别类地摆好。
还有个最重要的……岑白翻箱倒柜,搜出一条毛毯,材质陈旧,看着有些年数了。好几次杨嘉佳想给他偷偷丢掉,都会被他找回来。他不能没有它,不然又会持续性失眠。
收拾完一切,岑白洗了个热水澡,坐在书桌前处理工作。外头刮起狂风,撞得窗户哐啷响。岑白起身关窗,低头一瞥,在草坪边停着辆黑车,看不清型号和品牌,明明没见过,但总有种熟悉的感觉。
可能是自己想多了吧。
岑白拉好窗帘,打开手机,七分钟前葛如婷发来了三条信息。
第一条是:[我想起来我要说什么了!]
紧接着两条都是六十秒的语音。
“我想起来了,你退学没几天,我在你家门口遇到了许俨。当时他提着个蛋糕,樱桃还是草莓来着……还是朵蜜莱的呢,699一个!我记得可清楚了,贵族蛋糕呢,霓县就一家店面。嘶……扯到我头发了……”
“还有,也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脸特别白,跟日本花魁化的底妆一样,看着也有些虚弱,可能生病了吧?他当时那样子,挺惨的,我给你形容一下……头发没剪,还长了胡子,衣服裤子也是乱搭,大冷天穿得也很少……反正就是特别惨,哪像平时那帅气逼人的样子。当时那谁和我玩的好,她对许俨有点意思,我就找他要了联系方式。他现在成老总了,我就试着给他发了请柬,没想到还真的来了,虽然我连面都没见上……”
岑白手有些抖:[他当时待了多久……]
“我也有些记不清了。”葛如婷“嘶”了一声,“一天?两天?我不太记得了,当时应该是他一个姐姐把他拉走的。我跟你说,他姐姐可漂亮了,穿得特别时尚,香奶奶的帽子,爱马仕的包包……”
岑白已经听不下去了,手机从他掌心滑落,摔在书桌上。
葛如婷的声音还在继续:“你们当初到底怎么回事?你前脚刚退学,他后脚跟变了个人似的,听说他出国了。那你当初——算了我也不问了,都多少年过去了……”
最后一个字音结束,岑白靠在椅子上,双腿屈着,双手抚在脸上,无法思考。他久违地想抽根烟,但他已经戒烟很久了。
烟戒了,病好了,钱也有了,偏偏这晕车症,成了他的沉疴顽疾……哪怕他学会开车成为娴熟的司机,哪怕他试过药物治疗,都无法缓解这糟糕的病症。
还有许俨……就和他的晕车症一样。许俨这两个字,在那锦瑟流年中,给他烫了极深的烙印。用尽千方百计去除,只会让自己面目全非。
暌违十二年,时过境迁,岁月长河冲走了许多回忆。唯独与许俨相关的一切,成了无法磨灭的存在。
哪句话怎么说来着……年少时不能遇见太惊艳的人,否则一辈子栽了进去。他现在栽进许俨的坑里,怎么也爬不出了。
岑白躺在床上,抬手打字:[你有许俨的联系方式吗?]
葛如婷直接推了个名片过来。
许俨的头像是纯白的,昵称是“.”。岑白点进朋友圈,无法看到动态,亦或者他根本没发过动态。背景图是纯黑的,整体风格看起来像是聊天时一句话不超过五个字的话题终结者。
岑白的手指悬在屏幕上,停顿许久,按下了添加键。
他捧着手机,什么也没做,呆呆地盯着好友验证页面。
岑白等了许久,手机屏幕熄了又亮,亮了又熄,对面都没有消息。
他又发送了一遍申请,按下发送键时,一个提示框跳了出来。
——对方拒绝你添加他为朋友。
立冬快乐[熊猫头]
这本是酸甜口味,前期酸溜溜,中期酸甜参半,后期甜蜜蜜。希望大家能喜欢![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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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