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州的春天来得迟,柳树才刚抽出一点嫩黄的芽。一匹通体乌黑的大马,驮着个身形魁梧的汉子进了城门,他腰间悬一柄厚背长刀,皮肤被风沙磨砺得粗糙黝黑。
守城的兵卒显然认得他,远远看见便挺直了腰板:“孟副统领,您回来了!”
孟超勒住马缰,对着那兵卒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如今已是回到阳州的第二个月份。仗打完了,命保住了,他还升了官,从最开始的怀州百夫长晋升成了阳州副统领。
城中不便骑马,孟超翻身下马牵着缰绳,慢慢走在阳州城不算宽敞的主街上。
街边摊贩叫卖,儿童嬉戏,正值饭点,饭菜香气一股脑涌进他鼻子里。这才是活着的味道。
他走到一个烧饼摊边:“来两个烧饼,夹肉。”
做烧饼的老汉还认得这位身世传奇的军爷,听说他以前当过捕快,还当过土匪,不过现在已经金盆洗手改邪归正了。
这老汉年过半百但手脚利落,极其熟练地在烧饼中夹上满满当当的肉。孟超接过热腾腾的烧饼,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放在摊子上。
“欸,多了,孟爷,多了!”老汉连忙拿起一枚要还给他。
孟超摆摆手,咬了一大口烧饼,含糊道:“拿着吧。”
他牵着马拐进了城南一条巷子,巷子里平房朴实,却收拾得干干净净。
“娘。”
李荷花正躺在门前的藤椅上晒太阳,听见孟超回来也懒得起身招呼。孟超将油纸包的烧饼递给老母亲,李荷花见白芝麻烧饼裹着油汪汪的卤肉,眼睛一亮:
“嗨哟,我给你留了饭的,这孩子又乱花钱。”
孟超知道她嘴硬,笑道:“没乱花,刚进城馋这口了,就买了俩。您尝尝,还热乎着呢。老张头的手艺没变,肉夹得比从前还多。
“您儿子现在是阳州副统帅,烧饼而已,随便买啦。”
李荷花也知道这个道理。但她一想到这功名是靠儿子从腥风血雨里闯出来的,就止不住心疼,攒着钱舍不得花。连儿子劝了好久让她换个房子,她也推辞了好多次。
“对了,娘,我在城东买了间大宅院,咱这两天收拾收拾,后天就搬!”
“什么!你这孩子买院子怎么也不跟我商量商量,哎哟这么突然,那我可得现在就去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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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湿润了临河酒楼“蒋记”新挂上的红绸,王行之站在二楼雅间,看河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他身上穿着青色夹袄,面料洗得有些发旧。
三十岁的举人老爷,眉宇间那多年的郁结之气终于散开了。
许是他真的天资有限,连续多年乡试不中,自己都几乎要放弃了。可转头看看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蒋芸,他又觉得自己这难关不算什么。
一年前蒋父与世长辞,蒋家大酒楼的重担落在蒋芸一个人肩上。王行之看着她日夜操劳,心里跟着着急,可自己对酒楼生意经营一窍不通,唯一能做的似乎就是用功读书考取功名。
某日蒋芸对他说,世上再无自己的至亲,她想要一个孩子。
两人的女儿蒋小满就是如此出生的。
但那时王行之还未中举人,按照与蒋父先前的约定,他还不能入赘蒋家。未婚有女,此事给蒋芸招来不少闲言碎语,只是她都不甚在意。
人言可畏,但只要拿人言当狗吠,便没什么流言蜚语能伤到她。
蒋芸推门进来,她穿一身绛紫色锦缎袄子,插一支简单的金簪。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眼角添了细纹,但依旧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
“账目看完了?”
王行之转身点了点头:“上月盈余不错,尤其是新推的那几道淮扬菜很受欢迎。”
考中举人之后,王行之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再往上考也不过是蹉跎岁月而已,看清后便及时止损不再继续科考。
先前蒋芸联合万两金运粮有功,借着赏赐将酒楼越开越大,成了赫赫有名的蒋老板。只是规模越来越大,她也有些力不从心,便让离开衙门后一时无所事事的王行之一起帮忙,好歹发挥举人的作用。
蒋芸满意地“嗯”了一声,目光转向窗外:“京城那边的铺面已经盘下来了。地段不错,就是价钱着实不便宜。”
她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张叠好的信笺递给王行之:“万两金的信,你看看。”
信上字迹潦草,内容却直白得很,无非是催促蒋芸尽快北上,京城达官贵人多,正是“蒋记”扬名立万的好时机。他已经打点好了一些关节,就等着蒋老板这股东风。
“万老板倒是心急。”王行之笑道。
“有钱能赚却没赚不了,他当然心急。”蒋芸顿了顿,看向王行之,“不日后就要去京城了。”
阳州这边家业不差,但要是去了京城,虽有万两金帮忙打点,却也是得从头开始。纵使是她蒋芸,也不敢说一定能做成。若是王行之不愿跟着去,而是想留在阳州,蒋芸也不愿强迫他。
王行之却默默挽起了蒋芸的手:“总归你去哪里,我也跟着去哪里。”
他本就受洪灾逃难而来无依无靠,在容水县有幸遇上蒋芸。说实话,王行之一直担心自己要是考不上举人,是不是一直就没个名分。幸好幸好,他争气考上了。
想起女儿圆圆的小脸,王行之心底一软,他何其有幸能遇上这样好的一家人。
他揽着蒋芸的肩膀,静看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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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万两金的铺子里人头攒动,伙计们穿梭其间招呼着客人,一派蒸蒸日上的景象。
万两金手里慢悠悠盘着两颗油光水滑的核桃,心想着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早些年他受小人陷害,差点丢了家里基业,差点连最后一间铺子都要变卖了。
幸得贵人相助保住基业没有落入奸人之手,后来又掺合到给怀州运粮一事中。虽说担了风险,高王谋逆之后他们这些个粮商可都是提着脑袋过日子,可回报也着实丰厚。
上头顾念着他曾经有功且忠心为国,一路给了他不少便利。如今万两金顺利将粮铺开到了京城,就等蒋老板来一起合作,将事业做大做强呢。
现如今他铺子里也不止粮食瓜果,各色绫罗绸缎、珠宝古玩也有不少,是实打实的“万宝楼”,在京城贵人圈子里也算小有名号。
手上盘着核桃,眼角的余光随意扫过门口。一个刚送走客人的伙计掀开帘子,门外走进来一个身影。
一身素净的月牙白袄裙,外罩件青灰色比甲,头上一支碧玉簪子,再无其他饰物,这么款款走进来。
核桃相碰,发出“咔”的一声轻响。万两金瞬间瞪大了双眼。她低着头,正仔细看着货架上陈列的几匹绸缎,身形单薄,带着一种与这满室繁华格格不入的清冷。
万两金下意识地往前探了探身子,想看得更真切些。见那女子微微侧过脸,露出清秀的半边脸。
真是她……
万两金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脸上溢出笑,顾不得稳重,直冲那人挥挥手,叫道:“表妹!”
武婵闻声抬头,四目相对。
万两金看得更清楚了。记忆中那张略带婴儿肥的脸庞如今瘦了不少,显出女人皮贴着肉的清冷。或许是历经世事,眼神不复当年的灵动跳脱,剩下一种看淡世事的平和。她见万两金小跑着到自己面前,眼中闪过惊讶,微微屈膝行礼:
“万老板。”
万两金被对方的疏离刺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僵住,伸出去想扶她的手被武蝉不着痕迹地避开。
他有些语无伦次,目光扫过她身上那身过于素净的服饰,一个不祥的念头窜上心头:“表妹,你这是……”
武婵垂下眼睑,淡淡道:“家夫在年前逝世了。”
逝世……也就是说表妹现在是孤身一人?
万两金呆呆看着眼前清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表妹,心中思绪无限,有吃惊、心疼,还有一丝压抑许多年的蠢蠢欲动得念头。
当初打听到表妹嫁人后,万两金以为两人缘分已尽不再强求,孰料阴差阳错,命运跟他开了个这样的玩笑。当年求而不得地遗憾总让他难以忘怀,如今他当然要抓住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中带着刻意的关切:“表妹受苦了。如今你有什么难处尽管和我说,我……我们小时候的情谊可还算数,你尽管找我。”
武婵似乎并不动容,万两金说着说着都有些迷茫了。他以为当初父亲和姨父之间的矛盾不会牵连到小辈头上来,他与表妹对当初的别离应当都是不情愿的才对。怎么表妹却对他如此冷淡,难道真是对那已逝的丈夫用情至深?
万两金有些胸闷,便听武婵道:“多谢万老板挂心。家父如今也升迁京城,妾身一切尚可,不敢劳烦。”
也对……既然表妹在京城,姨父肯定也来了。
武婵说完,目光重新落回那几匹绸缎上,对旁边的伙计道:“就这些吧,劳烦帮我包起来。”
万两金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见表妹已经拿出一个荷包准备付钱,连忙道:“表妹这是做什么?自家人还付什么钱。这匹布算我送你的!你缺什么只管来这铺子里,或者招呼一声,我让人给你送去。”
武婵摇摇头,将几块碎银子放在柜台上,从伙计手里接过包好的布匹:“万老板客气了,无功不受禄,这钱还是要付的。
“万老板,告辞。”她抱着布匹转身就走。
手里那两颗核桃被他无意识地攥得死紧,万两金不明白为何表妹如此冷淡,正垂头丧气,却见地上落着一个眼熟的秀气荷包。
这是……
意识到这是表妹落下的,万两金捡起荷包追出门口,四下张望,却寻不到表妹的身影。
正后悔没问武婵家住何处,突然想起她方才提起姨父已迁官京城,猛一跺脚暗骂自己蠢笨。他只稍略一打听,不就能知道姨父家住何处了吗?
低头看看手中绣着花鸟的荷包,万两金定了定心神。说不定表妹冷淡是因为多年未见,且重逢得突然,他鲁莽之下的言行也确实唐突佳人。
他眼神一点点变得坚定,见街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转身回到铺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