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距离那个夜晚已经过去近一周,罗葳再没见过邢言的身影。
倒不是他刻意躲避,只是每次邢言来查房,他不是恰好去食堂打饭,就是在洗衣房收拾衣物,又或是回去赶稿子。
命运仿佛刻意为他们安排了一场猫鼠游戏,而他们就是这场游戏里心照不宣的玩家。
只不过这样的巧合对罗葳而言反倒松了口气,至少免去了与邢言四目相对的尴尬。但心底有个声音在不断提醒他:以邢言的性格,这场游戏不会就此结束。
邢言不会这么轻易的放过他。
直到这天下午,罗葳在住院部的吸烟区遇到了邢言。
几天没见,男人依旧是一副斯文矜贵的模样,白大褂纤尘不染,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刀。他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烟,像是刻意在等谁。
罗葳脚步一顿,下意识想转身离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对方低沉的嗓音传来——
"躲我?"
邢言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却让罗葳脊背发凉。
他硬着头皮走过去……
邢言将烟递到他跟前,“借个火?”
罗葳强装镇定的掏出打火机,“看不出来,邢医生也抽烟。”
“我不抽烟。”
不抽烟还让他点烟干嘛……
罗葳的手指微微发颤,打火机是普通款,不防风,火苗明明灭灭,几次都没对准烟头。
邢言也不急,琥珀色的眸子低垂盯着罗葳。
忽然伸手握住他的腕骨,替他帮自己点燃了烟。
邢言的确不抽烟,他将点燃的烟放在烟蒂收集柱上。
点燃却不享用,就如他对罗葳,掌控的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向先生下一台手术定在本月底,费用筹够了吗?”
罗葳喉结滚动,吸进肺里的烟在胸腔里翻涌。想起向母塞给他的那张卡——五十万,足够支付向城接下来几个月的治疗费。只不过这笔钱,他绝不会用来还邢言的债。
可他也听出来了,邢言是想要他还债了。
那晚未完成的交易,那五十万换来的一夜,这些天一直是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剑。
"我还在想办法。" 罗葳撒谎道。
邢言微眯起琥珀色眸子,镜片反光让他眼底的神色不明。
感受到对面如手术灯般炽热的视线,罗葳神经不受控制的紧绷起来,后背瞬间沁出一层薄汗。
不得不说,邢言太会制造压迫感了。明明外表一副独有的温和矜贵气质,可罗葳总是能从他身上捕捉到一股危险气息。就像是一眼望去葳蕤松软的草皮下隐藏着一口深幽不见底的陷阱,一不留神就会掉下去,粉身碎骨。
就在罗葳思索着离开的理由时,邢言忽然开口:
“难道罗葳先生不打算将我作为最优选择吗?”
罗葳抬眼,对上那副琥珀色眸子。
真诚之下,又是引诱。
“或者说…” 邢言弹了弹不存在的烟蒂,声音中带着几分戏谑:“你还想抵押你的眼角膜…或者其他器官去借高利贷?”
罗葳重重的吸了口烟没说话。
邢言的目光落在他眼底的青灰上,皱了皱眉,突然抬手拖起他的下巴,像是在给病人检查一样。
罗葳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他开口:
“气色怎么比上周差,眼角膜轻微水肿。罗葳先生是真的不打算要你这双眼睛了?”
“既然如此…” 邢言收回手,琥珀色眸子微微下垂,目光锁住眼前的人,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声音低沉而缓慢,“卖给我如何?”
罗葳呼吸一滞,一时之间,分不清对方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的。
他下意识后退半步,后背抵上冰冷的墙面。邢言却顺势逼近,修长的身影笼罩下来,将他困在方寸之间。
“开个价吧,罗葳先生。”温热的吐息拂过耳际,白大褂上带着若有似无的消毒水味,“我真的很喜欢你的眼睛呢。”
罗葳只觉得浑身冰冷,一股冷汗从后背爬满全身。
他好像突然明白邢言对他的意图了。
脑海里浮现邢言家那面墙上,陈设的恒温标本柜里的器官……那双异瞳色眼球。
耳边响起邢言那晚说过的一句话:“看起来…真是一副完美又年轻的好身体呢……真想永久收藏起来。”
不是因为同情,也不是因为自己长得像他的旧情人。邢言可能真的觊觎他的“身体”,想要自己的器官成为他众多收藏之一。
罗葳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从胃部翻涌而上,喉头猛地收紧。他仓皇捂住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却仍能感觉到酸涩的胃液正灼烧着食道。冷汗瞬间浸透后背,眼前泛起一片黑雾。
“邢医生,我的确缺钱,可也不至于卖器官。”
邢言似乎没预料到他的反应会如此剧烈,瞳孔微微收缩,动作顿了一瞬。但转瞬间,他的唇角便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低沉的轻笑在消毒水以及尼古丁弥漫的空气中荡开。
罗葳不明所以,他将烟蒂掐灭,继续说道:“我要留着眼睛,向城还需要我照顾。”
邢言的笑意骤然凝固在唇角,仿佛按下了暂停键,眼底的温度顷刻间褪去,重新恢复了从容自持,就好像刚才那一瞬的失控从未有过。
“你的眼睛用来照顾病人,那还真的是浪费了。”
没等罗葳反应,他忽然倾身靠近:“今晚来我家。”
不是询问,是命令。
罗葳将烟蒂扔进桶里,刻意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今晚不行,向城…”
“KrasApop-12实验结果最新进展,你不想知道吗?” 邢言突然开口打断他的话。
KrasApop-12是邢言个人在主导的一项医学研究,抛去那些晦涩难懂的医学术语,邢言跟他解释过,这是治愈胰腺癌的一项研究。
也是向城是否能活下去的希望。
“今晚真的不行…”罗葳垂着眼睫,声音轻的立刻消散在弥漫消毒水的空气里,“明天…明天可以吗?”
他的指尖无意识的摩挲衣角,不敢抬头直视邢言那双琥珀色眸子,也不敢点名拒绝的理由。因为他知道,一旦说出今天是他和向城结婚三周年纪念日,他无论如何也想陪在向城身边……邢言会毫不留情的拒绝他,粉碎他的期盼。而他,身为债务人,没有选择和拒绝的余地。
邢言的目光在他低垂的脖颈上停留片刻,突然转身。
“明晚等我下班。”
白大褂的下摆在空中划出冷冽的弧度,随着邢言脚步越来越远,罗葳僵立在原地。那句机械性“好的”在唇舌间打转,最终未能倾吐出口。
***
如果向城没有生病,此刻罗葳跟爱人应该像去年、前年一样,正在那座种满椰树的小岛上度假。咸湿的海风会裹挟着浪声轻抚过皮肤,而他们会在最后一缕夕阳的余晖里十指相扣,任凭潮水漫过脚踝。会在漫天烟火璀璨的夜空下,交换一个带着海盐味的吻。会在随性自由的吉他旋律中,让时间失去意义,天地之间只剩彼此交缠的耳语和呼吸。
可现实是,他们只能在这充斥消毒水味的病房里,心电监护仪器滴答声取代了海浪拍打礁石的音律。向城布满紫褐色针孔的手,再也无法有力的与他十指交扣。
罗葳看着因药物作用愈加嗜睡的向城,心中百感交集。低头在干裂的嘴唇上落下一吻,苦涩的药水味代替了海盐味。
向城尚在熟睡的时候,陈钰虹悄然而至。
她只是将装满热汤的保温壶放下就离开了,罗葳知道,她这是刻意在避免二人尴尬的气氛。
这段时间,陈钰虹来医院的频率明显增加了,昨天来的时候,还牵着一个三四岁大的男孩。她解释说,那是向城姨母的孙子,因家里人临时有事,拖她代为照看。
男孩很听话,跟向城格外投缘,迈着小短腿在病床边打转儿,用奶声奶气的童声绘声绘色地给向城讲自己和小伙伴的故事。奶呼呼的小手不时拽着向城的病号服衣角,央求他带自己去游乐园玩。向城苍白的脸上难得有气色,连带着监护仪上的心率曲线都变得平稳起来。
罗葳其实很愿意看到陈钰虹的到来,毕竟,她是向城的母亲。这种血缘的牵挂无法割舍。只是他心底仍存着一丝希冀——若是向父也能踏进这间病房,父子二人冰释前嫌,那就更好了。
向城醒的时候已经过了午饭的点,罗葳坐在旁边的陪护椅上,笔记本搁在双膝上,手指不时的敲击着键盘,眉头紧锁,似乎是遇到了棘手的剧情。
阳光透过玻璃窗打在他的身上,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仿佛披了一件发光的外衣,那些细碎的光斑在他消瘦的锁骨上跳跃,像是太阳刻意落在他身上的印记。
向城并没叫他,目光随即被床头柜上的两个保温壶吸引了。一个是他母亲带来的青花瓷纹的保温壶,另一个是崭新的纯色保温壶,瓶身还贴了一张便签,上面是罗葳的字迹——喝完要快快好起来哦!
末尾配上一个爱心笑脸。
罗葳不经意抬头看到床上的人醒了,合上电脑。
“饿吗?要不要喝点汤。”
“这汤…” 向城指了指问,“是你做的吗?”
罗葳笑着有些不好意的低下头,“我照着食谱熬的…恐怕味道…不是很好。”
向城一瞬间的怔神,记忆中的罗葳,就连煮完泡面都会把厨房弄得一团糟。他只是笑着替他收拾残局,再系上围裙给他煮一碗面条,汤底熬的浓白,再撒上葱花加个溏心蛋。
这时罗葳会趴在餐桌上说:“我喜欢溏心蛋”
“阿城,你太厉害了。我好像除了写小说,什么都不会。”
“你这样惯着我,我要成废物了。”
向城则会宠溺的揉揉他的头发,“那就什么都不会,让我照顾你一辈子吧。”
可现在,罗葳不仅学会了熬汤,学会了熟练更换输液袋,学会了在深夜用掌心按住他因疼痛而痉挛的手。
可他还没学会如何照顾自己,就已经不再是那个被宠坏的恋人了。
他甚至还逼迫罗葳签下了离婚协议书。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亏欠罗葳的实在是太多了。
罗葳见向城久久不语,垂下眼帘,双手摩挲着,“要不……还是喝你妈带来的吧。”
“小葳,” 向城突然沙哑开口,“你过来,让我抱一会。”
罗葳起身走到床边坐下,张开双臂,像是对待易碎品一般,避开缠绕的输液管,环住向城瘦了一圈的腰。
向城将下巴抵在他肩头,呼出的气息佛过颈侧,带着药味的温热,低哑的承诺道:“等我好了,我带你看山看海看烟火…”
“还有…每天都给你做饭。”
罗葳克制着双臂的力道,把脸埋进向城的肩窝,不让自己落泪。
他含糊的回应:“好。”
短短几十秒的温存被不合时宜的手机震动打断。罗葳不舍的退出向城的怀抱,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是个陌生号码来的短信。
——罗葳先生,作为利息,现在带上你的汤来我办公室。
罗葳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即使没有署名,这命令式的口吻也再明显不过。
是邢言。
他下意识抬头看向病房门口,怀疑刚才邢言是不是就站在那里,暗中注视着一切。
来啦!
这个点击率让我险些一晕,写的不好看吗?为啥没人看呀……太伤心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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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利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