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雨水拍打在窗户上的声音像某种催促,罗葳站在邢言家门口,手指悬在门铃上方,迟迟没有按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明明可以自己去查,明明可以避开邢言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可偏偏,他现在就需要一个答案——而邢言,似乎是唯一能帮他找到答案的人。
门开了。
邢言倚在门框上,白衬衫的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他手里握着一杯红酒,深红的液体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我猜你会来。”他唇角微扬,眼底却没有笑意,“只是没想到,罗葳先生竟然犹豫了这么久。”
罗葳的喉咙发紧,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邢医生,我需要你帮我查向城。”他直接开口,声音低哑,“他生前……瞒了我很多事。我想知道真相…我有权利知道这一切。”
邢言倚在门框上的身体微微一顿,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晦暗的光。他缓缓直起身,衬衫下摆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
“权利?”
他低笑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
“在医学上,我们更倾向于称之为‘知情同意原则'。”
他突然伸手扣住罗葳的手腕,拇指精准地按在桡动脉上。
“但你知道吗?有些真相就像癌细胞,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罗葳的手腕在他掌心里颤抖。
邢言垂眸看着自己指腹下跳动的脉搏,忽然凑近他耳边:“你的心率现在达到112次每分钟,血压估计也飙升了。”
温热的呼吸喷在耳廓,邢言压低声音,继续质问:“罗葳先生这么激动…是因为恨他骗你,还是怕自己承受不了真相?”
“我不恨…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罗葳抬头迎上邢言咄咄逼人的视线,“邢医生,求你…帮帮我。”
邢言的目光在罗葳脸上停留了几秒,随后侧身让开一条路。
“可以。”他淡淡道,“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罗葳问。
“这段时间,罗葳先生住我这里。”
罗葳猛地抬头,对上邢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为什么…要住你家?”
邢言的指尖轻轻敲击着酒杯边缘,发出清脆的声响,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因为...”他忽然伸手,冰凉的杯沿贴上罗葳的下颌,强迫他抬头,“你现在的状态很危险。”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血压不稳定,瞳孔轻微扩张,还有明显的睡眠剥夺症状。”
红酒的香气在两人之间弥漫,邢言的声音却冷静得像在宣读病历:“根据我的判断,你有百分之六十九的概率会在调查期间做出冲动行为。”
他的拇指擦过罗葳眼下明显的青黑,“所以我必须确定你的安全。”
罗葳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湿透的衣角,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地上。他望着眼前这个唯一可能帮自己的人,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好。”
这个单音节的回答几乎耗尽了他全部力气。
邢言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得逞的光芒,他优雅地侧身,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明智的决定。”
他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愉悦,
罗葳自嘲一笑,扫了眼自己皱巴巴的衬衫。毕竟以他现在的情况,既没有足够的资金雇佣私家侦探,也没有专业的人脉调取医疗档案。
罗葳沉默地跟着邢言走进客厅,潮湿的鞋底在地板上留下淡淡的水痕。邢言递来一条干燥的毛巾,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的手腕。
“别担心,”
邢言的声音突然放柔,像在安抚受惊的动物。
“我会帮你查清所有事。”
罗葳攥紧了手中的毛巾。他知道自己正在和邢言做交易,但此刻的他别无选择。就像溺水的人,哪怕抓住的是带刺的浮木,也会死死握紧。
.
翌日清晨,邢言难得休假。
黑色SUV平稳地驶向墓园,罗葳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梧桐树,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
邢言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修长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着莫扎特的小夜曲节奏。
向城葬礼现场冷清得令人心寒。稀稀落落的几个身影站在雨幕中,黑色伞面隔绝了所有表情,没人注意到站在最后的罗葳。
向丰年果然没有出现,向母陈钰虹被人搀扶着在最前面,哭的几度晕厥。
黑白遗像里的向城依然温柔地笑着,罗葳站在十几米外的柏树下,突然发现这个曾经同床共枕的人,此刻竟陌生得像个路人。那些耳鬓厮磨的夜晚,那些相视而笑的清晨以及隐藏深处的秘密,都随着棺木一起被钉进了记忆的坟墓。
雨丝突然变得密集。
在模糊的视线里,一个牵着男孩的女人闯入他的世界。
那男孩穿着明显大一号的黑色西装,衣摆几乎要盖住他小小的膝盖。歪斜的领结松松垮垮地挂在细嫩的脖颈上,衬得他像是个偷穿大人衣服的玩偶。
他仰头望着女人的侧脸,眼睛里盛满这个年纪特有的天真——那种对死亡毫无概念的、清澈见底的天真。
男孩蹲下小小的身躯,将一支白玫瑰放在冰冷的石碑前。花瓣上的雨珠滚落,在他手背上划出一道晶莹的痕迹。他好奇地摸了摸石碑上向城的名字,又转头对女人说了什么,嘴角还带着稚气的弧度。
在这个充满黑色与泪水的场合里,他纯净得就像误入葬礼的天使,完全不明白自己正在参与一场怎样的告别。
罗葳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这个孩子,这个带着向城眉眼的孩子,此刻正用最天真的姿态,践踏着他所有的痛苦与疑惑。
女人低头帮孩子打伞,罗葳看清了她的侧脸。
医院走廊,惨白的灯光,那个在病房外徘徊的剪影。
安安的眉宇间有女人的影子。
——晚晚。
这个名字从记忆深处浮上来,带着日记本里陈旧的墨水味。
罗葳的太阳穴突突跳动,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响声。雨水混着冷汗滑进衣领,他突然看不清眼前的景象。
“呼吸。”
不知何时,邢言来到他身后,冰冷的手掌突然贴上他的后颈,另一只手不容抗拒地扣住他的手腕,“现在,跟我离开。”
皮鞋碾过潮湿的落叶,邢言的背影在雨幕中划开一道决绝的裂痕。罗葳踉跄地跟着,最后一次回头时,看见女人正把一朵白玫瑰放在墓碑前。
回到邢言的住处后,罗葳深陷在沙发里,指尖机械地描摹着玻璃杯的纹路。
客厅笼罩在一种诡异的静谧中。整面墙的器官标本在昏黄的壁灯下泛着冷光——那颗悬浮的心脏保持着最后一搏的姿态,肺叶的纹理在溶液中清晰可见,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对异色瞳孔的眼球,在福尔马林里依然保持着摄人心魄的妖异美感。
罗葳的视线在这些标本间游移,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
多么讽刺啊,这些被剥离的器官比活人更诚实。它们不会像向城那样用温柔的眼波掩盖算计,不会像那个牵着孩子的女人一样,带着他从未知晓的秘密突然出现。
“真是...可笑...”他喃喃自语,指节抵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脑海中回荡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你这个彻头彻尾的傻瓜。那些耳鬓厮磨的夜晚,那些缠绵悱恻的情话,不过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刺耳的手机铃声骤然撕裂沉寂。编辑亢奋的声音从听筒里迸出来:“首印十万册三天售罄!各大书店都在追加订单!罗老师,你成功了!”
“嗯,挺好的。”罗葳听见自己干涩的回应。挂断后,漆黑的手机屏幕映出他扭曲的笑脸。
多么荒诞,他笔下虚构的故事被人追捧,而现实却比任何小说都更狗血。他不过是个可悲的配角,连自己的故事都看不透彻。
多可笑。
他的人生像一本烂俗小说,而他自己,却连主角都不是。
玻璃杯突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抽走。邢言不知何时站在他面前,换上的居家服让他整个人柔和了许多。
“酒精会干扰判断力。”
医生将温水塞进他手里,指尖有意无意擦过他的腕脉。
邢言将玻璃杯轻轻搁在茶几上,杯底与大理石台面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他向后靠进沙发,修长的双腿交叠,整个人笼罩在壁灯投下的阴影里。
“我父亲是个外科医生,”
邢言突然开口,声音带着奇异的温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上的水珠。
“母亲是病理科医师,他们总是一起研究病例到深夜,医院的人都笑称他们是'解剖台上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罗葳注意到邢言说这话时,目光落在墙上那副心脏标本上——那颗心脏被精心剖开,展示着完美的冠状动脉。
“十岁生日那天,父亲在切蛋糕时突然呕吐。”
邢言突然倾身,给自己倒了杯酒。
“检查结果出来时,母亲正在做一台尸检。胰腺癌晚期,已经转移到肝部。”
罗葳下意识去看邢言的表情,可医生仍旧冷冷的,镜片折射的光遮挡了他的眼睛,看不出情绪,仿佛只是在说一个平常的故事。
“母亲变卖了所有家产,包括她最珍视的病理标本收藏。”邢言抿了口酒,“我们去了瑞士、日本、美国。最后一次是在德国海德堡,实验性免疫疗法让父亲全身长满疱疹,他疼得咬断了三根压舌板。”
罗葳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热水在杯中微微晃动。
“回国那天,父亲已经瘦得看不出人形。”
邢言突然笑了,那笑声让罗葳后背发凉,
“母亲推着他的轮椅到天台,说要让他看看夕阳。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晚霞红得像血,父亲的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起来。”
邢言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取下眼镜,用布斤缓缓擦拭镜片,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异常脆弱。
“她就这么当着我面,把轮椅推了下去。”
重新戴上眼镜时,邢言又恢复了那种冷静的语调,“然后理了理头发,看了我一眼,跟着跳了下去。”
“她最后的动作是按住被风吹起的裙摆,就像要去参加舞会的淑女。”
窗外突然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邢言苍白的脸。罗葳发现他的右手正无意识地按压左手腕内侧——那里有一道细长的疤痕,像是被锋利器械划伤的痕迹。
“法医说,父亲在坠落过程中就已经死亡。”
邢言举起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像极了福尔马林溶液。
“但母亲不是。她在ICU撑了三天,每天我都能听见她在喊父亲的名字。”
冰块的碰撞声中,邢言突然凑近罗葳,带着葡萄酒气息:“知道她最后对我说什么吗?……别当医生,阿言,这个职业看太多死亡,会疯的。”
他仰头饮尽杯中酒,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可惜,我遗传了他们的偏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