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罗葳站在玄关处,钥匙还插在门锁上,却迟迟没有转动。这套房子是向城买的,哪怕是在最艰难的时候,医院账单堆成山,化疗费用高得吓人,向城也没提过要卖掉它。
罗葳曾经问过为什么,向城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总得有个地方让你回来。”
现在,他真的回来了,可向城却永远不会再出现在这里。
客厅里静得可怕。
罗葳脱下外套,随手丢在沙发上。外套滑落时带倒了一个空啤酒瓶,玻璃碰撞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刺耳。他低头看去,地上散落着七八个啤酒瓶,有的已经空了,有的还剩一半,褐色的液体在瓶底晃荡,散发出淡淡的酒精味。
这味道让他想起医院消毒水的气味。
他蹲下身,手指刚碰到冰凉的玻璃瓶,脑海里就浮现出邢言那张冷峻的脸。
今天早上离开他家时,那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斜倚在门框上,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对他说:“酒精会加速你的肝脏衰竭,罗葳先生,别再喝了。”
罗葳把酒瓶一个个捡起来,放进垃圾桶。酒瓶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某种怪异的安魂曲。他打开窗户,让夜风吹散屋里的酒气。冷风灌进来,他打了个寒颤,却没有关窗——他需要这刺骨的寒意让自己保持清醒。
收拾完酒瓶,他又拿起抹布擦拭茶几。桌面上有一圈明显的水渍,是向城最后一次回家时放水杯留下的。罗葳的指尖在那圈痕迹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用力擦去,仿佛这样就能擦掉回忆。
他机械地打扫着,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拖地时,拖把撞到了电视柜,柜门弹开,露出里面的相册。罗葳的手顿住了。
那本相册是他们一起买的,米色亚麻封面,右下角绣着两个字母:“L&C”——罗葳和向城的缩写。
翻开第一页——那是他们第一次旅行的照片,在北海道,雪下得很大,向城搂着他的肩膀,两人的鼻尖都冻得通红,却笑得格外灿烂。罗葳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回忆着那天的细节:向城故意把雪球塞进他的衣领,他气得追着向城跑,结果两人一起摔进雪堆里……
下一页是他们在家里的日常,向城系着围裙做饭,罗葳从背后偷吃,被抓包时还理直气壮地说“我尝尝咸淡”。再往后,是向城住院前的最后一张合影——他的脸色已经不太好,但依然坚持搂着罗葳,对着镜头微笑。
罗葳的喉咙发紧,迅速合上相册。
那些照片都是他们曾经出游时拍的,一张张定格在胶片上的笑脸,如今成了永远无法重现的过往。
罗葳不记得自己花了多长时间才翻完最后一页。他需要再做点什么,否则这寂静会逼疯他。
他走向书房,那里有一个橡木柜子,专门用来存放他们的照片和向城的画册。向城喜欢画画,从大学时就一直坚持,哪怕后来工作再忙,他也会抽空画上几笔。罗葳曾经调侃他,说他的画比他的工作图纸还要精致。
向城的画风很独特,线条干净利落,色彩却浓郁得像是要溢出来。他翻看着,突然在一堆风景和静物画中,发现了一张人物素描——是他自己。
画中的他微微侧着脸,眼神安静,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右下角标注着日期:三年前,他们刚认识的时候。
罗葳怔住了。
他记得那天,他是画廊的志愿者,负责给来往的参展人分发宣传册,向城是去看展的,两人在角落里“偶遇”。向城撞到了他,宣传册散落一地,接着向城主动搭话,问他喜不喜欢某幅画,罗葳随口说了几句见解,向城便笑着说他“眼光独到”。
罗葳继续翻动画册,忽然发现其中一页的装订处有一个小小的凹槽,里面嵌着一把银色钥匙。
他皱眉,捏起钥匙打量。这把钥匙很精致,不像是普通抽屉的,更像是……保险柜的。
向城的确有一个保险柜,放在卧室的衣柜深处,罗葳从没打开过,也从未过问里面有什么。向城只说“放些重要文件”,他便不再多问。
现在,他拿着钥匙,鬼使神差地走向卧室。
保险柜嵌在衣柜的暗格里,罗葳输入向城的生日——密码错误。他顿了顿,又输入自己的生日。
“咔嗒。”锁开了。
保险柜里整齐地码着几份文件、一叠照片,以及一本厚重的皮质日记本。罗葳拿出日记本,封面上烫金的“C.X”字样在灯光下微微反光——向城的缩写。
他深吸一口气,翻开第一页。
日期是五年前
第一篇
——晚晚告诉我,她怀孕了。我很高兴,我要当爸爸了。
罗葳的手指一顿。“晚晚”是谁?向城从未提过这个人。
第二篇
——他竟然找人打伤了晚晚,幸亏她和孩子没事。我绝不会放过他。
第三篇
——我和晚晚分手了。她答应我会生下孩子,但我不能再连累她。我会报仇。
第四篇
——我会毁掉他视如生命的荣誉,毁了他的一切!
罗葳的呼吸渐渐急促。这个“他”是谁?向城从未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恨意。
他快速往后翻,时间直接跳到了三年前——他们刚认识的时候。
第一篇:
——今天,我遇到了他。一个很干净的男人,比钛白颜料还要干净。
罗葳的心脏猛地一缩。
第二篇:
今天在画廊又遇见那个人了。
从策展人那里打听到,他叫罗葳——葳蕤的葳,多适合他的名字。他站在《Ophelia》前出神时,午后的阳光正好穿过玻璃穹顶,在他侧脸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一瞬间的光影构图,简直比维米尔笔下的还要精妙。
我突然意识到——比起简单的报复,让他主动走进我的生活会是更完美的复仇。
我要让他爱上我。
不是强迫,不是交易,而是心甘情愿地、热烈地爱上我。想象一下,当向丰年发现他引以为傲的"儿子"不仅爱上了一个男人,还为此抛弃他苦心经营的一切...那表情一定比戈雅的黑色绘画还要精彩。
毕竟,在他眼里,我从来就不是儿子,只是一件失败的"作品"。
罗葳发现,日记后页还附着一张自己的速写,铅笔线条异常轻柔。
向丰年。
罗葳的眼前一阵发黑。那是向城的父亲。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继续翻动,后面的日记一页页记录着向城如何精心设计每一次“偶遇”,如何揣摩罗葳的喜好,如何让他一点点陷入这段感情……
最后一篇日记,写于向城确诊前一个月:
——我没想到会真的爱上小葳。可是现在,我已经没办法停下来了。
我不想离开他,我想继续好好爱他。
罗葳猛地合上日记本,皮革封面在掌心里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的胸口剧烈起伏,那些工整的字迹仿佛化作无数细小的毒蛇,正顺着他的血管往心脏里钻。
真相的碎片在大脑里疯狂旋转,却始终拼凑不出完整的图案。
邢言的话突然在耳边炸响:“…你从未真正了解过向城…”
晚晚。
这个陌生的名字像刀尖般反复戳刺着罗葳的神经。
她怀了向城的孩子?向城居然有孩子?为什么三年来,向城从未对自己提起过分毫?
无数个问题如同毒蛇缠绕心头。
最令他窒息的是那些关于“复仇”的字眼。向城笔下的每个字都在嘲笑他的愚蠢。
原来那些温柔缱绻的日日夜夜,都只是精心设计的陷阱。
那他算什么?
这场复仇游戏里最可悲的棋子?还是向城最得意的...战利品?
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日记本的边角深深陷进掌心。罗葳突然很想笑,笑自己竟然天真到以为终于被人真心爱过。
心脏骤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罗葳的手指死死攥住胸前的衣料,衣料被攥得变了心,仿佛胸口缺了一块……冷汗顺着他的太阳穴滑落,在惨白的脸颊上留下蜿蜒的痕迹,如同他此刻支离破碎的思绪。
呼吸...需要呼吸...
他艰难地弓起身子,却在窒息的痛楚中突然看见——那个孩子的脸。陈钰虹牵到医院的小男孩,她说是“向城姨母的孙子”。
安安...
记忆中的画面突然清晰得可怕:男孩笑起来时右颊那个浅浅的酒窝,和向城如出一辙;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简直是从向城脸上拓下来的。当时只觉得莫名熟悉,现在想来...
“咳、咳咳——”
罗葳剧烈地咳嗽起来,喉间泛起血腥味。他颤抖的手指碰倒了桌上的相框,相框坠落,玻璃碎裂的声音中,向城温柔的笑脸在无数裂痕后面注视着他。
就在这个瞬间,罗葳的指尖突然僵在了日记本的边缘上。
一个可怕的认知如电流般窜过脊背——邢言怎么会知道他“不了解向城”?
那个永远挂着讥诮笑意的医生,究竟还知道多少他不知道的事?
调查...他一定调查过...
记忆突然闪回他第一次去邢言家的那个夜晚,他能够准确知道他和向城离婚的事实…
罗葳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邢言一定知道些什么,那个掌控欲极强的男人。
玻璃碎片中的倒影突然扭曲变形,罗葳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正站在两个深渊的交界处。
一边是向城精心编织的谎言。
而另一边...是邢言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