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值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里某个地方塌了,他不知道是哪里,不知道该怎么补救,只能任由风雨从那个破洞飘进来。
是的,是飘进来。张陌希的喜欢不是洪水猛兽。他没有暴力地一拳打碎周值的心墙,而是等他自己坍塌,塌了也没有争先恐后地挤进来,而是一阵一阵地往里面吹点风撒点雨,要是周值不乐意了想补墙,他还会帮他递砖。
周值思考,是不是聪明人都这么手段了得,张陌希又是聪明人里的佼佼者,才会各方各面都拿捏得这么好。
在周值推开他之前,张陌希松开了手,问:“害怕晚上做噩梦的话跟我睡咯。”
“你……”周值仰头看他,“不回学校?”
“当然,难不成来看一眼就回去,我肯定要等你们把事情解决了送了你们去新的画室才走。”
周值看着他,满脸迷茫,前后不搭地说了句:“那我先回画室了。”
“回画室?”张陌希皱起眉,“你不是刚从画室过来吗?现在画室一团乱,宿舍都不知道有没有人,你回去干什么?”
周值闭了闭眼,压住心中那团快要破腔而出的乱麻,“我想一个人待会儿,我有很多事情要思考。”
我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我要自己跟画室沟通退款,我要自己找画室,我还要自己搬东西,我没有那么多空闲来关心朋友,也没有心情在这里干等着,我不像你们。
周值深吸了一口气,清楚自己不能再跟张陌希待在一起了。他跟张陌希独处的时候总是会变得不像自己,明明他没那么容易失控,明明他已经习惯了自己处理各种各样的问题,明明他已经习惯了不去问为什么。
很多事情不能问为什么,例如为什么张陌尔和徐离可以在意外发生的第一时间打电话联系家人,为什么张陌尔和徐离可以在意外发生后只顾着关心朋友不用担心学业,为什么他们面对生命的逝去会流泪而他却冷血地只关心会不会影响考试,为什么他明明离他们很近却又总是他妈的这么远,为什么活着需要钱需要爱,为什么。
周值不是没朋友,只是他心里有太多的东西,那些东西都排在所谓朋友前面,一遇到事儿,朋友反而是他最先放弃的一个,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罢了。
这样一想,周值不禁佩服血脉与基因的强大,正如在周预心中,所有事都排在他前面,周预才会将刚出生的他扔在马路中心希望有车碾死他吧,他还真不愧是周预的儿子。
可是他也不想这样的,他不是故意的,这不是他自愿的,他也想为大家掏心掏肺的,他也想将心比心的,他也想离他们近一点,再近一点。
太好笑了,老天爷,为什么要让满心怨恨的他遇到这么好的人呢,给了他那么悲惨的开局有本事就别救他啊。
张陌希见他状态不对,快速走近一步,紧张地扶住他的肩膀,“你……怎么了?”
张陌希立刻以为他是惊恐发作,赶紧扶着周值到病房门口的椅子上坐下,一手跟他十指紧扣一手用力捏他的手心,单膝跪在他面前不停地喊他的名字。
“周值,周值,还听得到我说话吧?跟着我呼吸,吸气,呼,吸,呼。”
这时病房里的张陌尔和徐离不知为何突然出来了,见状也吓了一跳,“周周?怎么了这是……等一下!我去买瓶饮料。”
张陌尔显然是在周值第一次惊恐发作后就专门搜索过如何应对,她快速地去医院的自助售卖机买回来一瓶冰可乐,塞到周值掌心里刺激他的触觉,小声地问:“很难受吗?”
徐离轻轻地拍着周值的背,满脸担心,“被吓到了吧,没事没事,睡一觉就忘了,周周你饿不饿,刚才买的速食我都留给唐崖了,还有的分给了医院里的其他同学,要不我们先去吃个饭?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张陌尔打开刚才一起买回来的矿泉水,送到周值嘴边,“喝点水会好一些。”
周值并没有惊恐发作,但也正是因为他没有,他才清晰地感觉到张陌尔他们到底有多好。
周值轻轻挣开张陌希的手,接过那瓶矿泉水,浅浅地抿了一口,声音弱不可闻:“谢谢。”
“没事,喝完给我吧。”张陌尔很贴心地接过矿泉水,拧上盖子。
张陌希一直维持着单膝点地的姿势蹲在他正前方,一只手被刚才那瓶冰可乐沾湿了,另一只手刚被挣脱,就轻轻搭在他膝盖上,满脸紧张地盯着他。
周值跟张陌尔对上视线,忽然张开手俯身抱住了他。
他抱得很轻,但因为两人高度不平行,他可以将额头抵在张陌希的肩膀上,没人能看到他此时的表情。
张陌尔和徐离见此情景,俱是瞳孔猛地一缩,卧槽!
两人抬头对视了一眼,蹑手蹑脚地越退越后,直到悄无声息地闪进了病房,没发出一点声音。
张陌希也没想到周值会主动抱他,愣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呼吸都刻意放缓,直到手指都快被那瓶冰可乐冻僵,他才顺势用空闲的那只手搂住周值的脖子,轻轻捏了两下。
周值松开他,靠到椅子上不看他,张陌希扶着膝盖坐到他旁边,跺了跺脚缓解腿麻,双手咔地一声打开可口仰头喝了一口,问:“今天就别回画室了,跟我去对面住酒店,晚上肯定有很多事要商量,你跟我在一起,张陌尔找你也方便。”
周值没应,张陌希继续说:“林彦在医院,唐崖肯定不来要在医院陪床,你忍心就让张陌尔和徐离两个人忙吗?”
周值这才嗯了一声。
张陌希将可乐一饮而尽,他其实也快渴死了,一路从前海到这滴水未尽。将易拉罐捏变,张陌希起身,牵着周值的手将他从椅子上拉了起来,“走吧,去酒店点外卖,该吃晚饭了。”
张陌希没走远,就在医院对面找了家酒店,环境明显没上次在广州塔附近的好,不过现在也没得挑了,他一进门就开始拿手机点外卖,周值累了一天没睡午觉,加上此时身心俱疲,累得一个字都不想说,一坐到沙发上就开始眼皮打架。
张陌希点完外卖关上手机,走到周值面前伸手去拉他,“到床上睡去,嫌衣服脏就脱了睡。”
周值看着他,看着在高三这么重要的节骨眼旷课来到这陪在他身边的张陌希,忽然什么都不想管了,在张陌希面前,他总是会做很多不像周值的事。
周值当着张陌希的面,脱了衣服,掀开被子躺到床上闭上眼睛。
张陌希没说什么,只是关了灯只留一盏,坐到沙发上玩手机。
房间里陷入寂静,周值闭着眼,脑子里快速又杂乱地想着很多事,竟神奇地睡着了,甚至没听到张陌希取外卖的声音。
再次醒来是张陌希喊他,时间已经到了第二天早上,周值头昏脑涨,做了一晚上的梦,此时醒来还有些懵,不知今夕何夕。
张陌希应该是早就醒了,已经穿戴整齐,房间里飘着早餐的香味,周值哑着嗓子问:“油条?”
“还有南瓜饼。”张陌希回答,“你先洗漱,一会儿吃完早餐我们就跟张陌尔汇合,昨晚我爸妈来了,他们在看北京的画室,张陌尔说今天就选出来,明天就飞过去,她俩今天的任务是说服林彦的爸妈。”
周值听到这么紧凑的时间安排,心口一沉,张陌尔处理事情的能力和效率他是清楚的,这样紧凑的安排对于高三的他们来说也是最好的,可周值没办法跟上他们的节奏,他只觉得压力山大,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他其实一直都在被桎梏,一直没法跟张陌尔他们成为真正的朋友。
周值呢喃道:“明天就去吗?”
“嗯,越早越好,你想休息两天?”
“我……”周值艰难地开口,“嗯……我想跟吴叔商量一下,就不跟大家一起了。”
张陌希蹙眉,“可……”
周值打断他,强调:“我有自己的计划。”
张陌希看了他半响,答应了:“那我去跟张陌尔说。”
这样最好不过了,他实在害怕张陌尔追问为什么。
周值点了点头,起身穿衣服,默不作声地平息自己的心跳。
周值刚才撒了个谎,他是有自己的计划没错,但他并没有打算跟任何人商量。
他不能回王念家,所以只能问问旧画室的老师能不能继续住在艺术园的宿舍里,他想画室大概率是会允许的,就算画室不开了也不能要求大家一天内搬走,他至少还能在那住一个星期,一星期,应该够催画室财务退款了,他先找好新的画室,退款拿到立刻就去交新画室的学费,这样一来,他还是可以继续集训,正常考试,生活会回到正轨。
如果遇上最坏的情况——画室一周内无法退款艺术园宿舍又不给续住,他就只能……
就只能去威胁周预了。
让他跟吴元青父女开口借钱他做不到,画室集训的学费动辄上万,不是一两百也不是三四千可以解决的事,他至少需要三万块钱,这还不包括路费和生活费以及画材费用,吴元青父女拿不出来这么多,他也不想叫他们担心。而如果向饶修开口,饶哥一定会直接把钱给他,不能再麻烦饶修了,饶修已经帮了他太多,他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向王念和张陌希开口更不可能,他们的钱都来自父母,怎么能给朋友借出这么一大笔。
对比之下,向周预开口反而是最合理的,这么多年周预从未没给过他钱,甚至没给爷爷寄过钱,这笔钱本身就是他该拿的,他不到周预现在的妻儿面前挑破自己的身份已经是天大的良善,他给周预留了体面,周预就应该给他报酬。
周值回到画室宿舍,经过沟通后果然获批允许在宿舍继续居住5天,他没有落下功课,依旧每天画画,就这样平静地等了4天。
这四天里他一直在跟张陌希撒谎,他说自己这四天一直住在吴元青家,没去新画室是想休息几天,到了周六他就会去新画室的。他故意没说饶修,因为张陌希很可能去找饶修询问,一问他就瞒不住了,但张陌希跟吴元青没有联系,自己跟他说什么他都无法求证。
为避免张陌希怀疑,他也并不完全说假话,至少告诉张陌希的那个新画室地址是真的,他真的有在看新画室,也是北京的,只是跟张陌尔他们不是同一间,他选择了另外一家更小更便宜的。
第四天即将结束,画室的微信群里没有人传来退款到账的消息,周值焦虑得睡不着,马上就要到最后一天了,他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熬掉最后的时间。
思虑再三,他找出周预的电话,拨了出去。
电话很快被接起,周预的声音从电话传来,问他是谁。
周值平静地开口:“周值。”
下一秒,电话被挂断了。
周值愣愣地看着挂断的页面,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他以为,周预至少会听他把话说完,那怕他拒绝给钱。
周值立刻再次拨了回去,几秒后,一道冰冷的机器女音告诉他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周值再傻也不会反应不过来——这哪里是关机,这分明是周预拒绝接他的电话。
一股火从心口冲上脑门,周值魔怔了似的不停地拨周预的电话,得到的却都是一样的结果。
他不甘心,编辑了短信给周预发过去,可短信看不到对方是否已读,他也不确定自己的号码是否已经被周预拉黑。
大概率是被拉黑了,周预总没闲工夫一直挂他的电话,更不可能让手机关机。
哈,竟然听到他是谁就直接拉黑了,也不怕万一是同名同姓,真是粗心。
周值迷茫地看着手机上的号码,比起周预拒绝给他钱,更令他气急的是周预直接拒绝了他,拒绝了他整个人。
周预不关心他的电话是为何打来,只要是周值,他就拒绝,他就无视。
周预从一开始就想抹掉他的存在。
周值不是一个容易被逼上绝境的人,一直以来发生的很多事他都可以平静接受,但被逼上绝境的滋味他也不陌生,只是再一次直面周预的狠心,比面临绝境还要令他崩溃。
太废物了周值,实在是太废物了!
周值没空可怜自己,他需要立刻开始想接下来要怎么办,找饶修?找吴元青?还是找张陌希?
他不与人真正交心,此时遇到绝境,也只能举目无亲。
周值干等到第五天,画室宿舍最后的期限,按照周值原本的计划,他今天应该去交新画室的学费,购买去北京的机票,然后坐最便宜的红眼航班前往那个陌生的城市。
可现在,困住他的只是简单的一个字——钱。
世上最恶的就是穷,最悲的也是穷,压垮少年人的脊柱只需要一张轻飘飘的纸币,看着薄薄一片,重量却堪比五指山。
清晨六点半,周值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身旁是画了一晚上的速写,他手指上沾满了碳粉,小尾指黑得能反光。
微弱的阳光抚上他苍白的脸,安静一晚上的手机也在此时响了起来。
周值拿起一看,竟然是王念。
今天是周五,此时王念应该在江桦,起床铃刚响,她也应该刚起床。
但王念的声音听起来很清醒,一点也不像刚起:“周周,我爸刚给我打了个电话,他前几天在工作手机被没收了没法跟外界联系,今天才知道你们画室出事,他让我给你转5w块钱处理换画室的事,我已经转你支付宝了,你去新画室了吗?”
周值一愣,“你……叔叔让转的?”
“对呀,他说你跟他有约定,这笔钱就跟你以前的学费一样,都算那比账里。”
周值在到王念家接受资助初始,就跟王念的爸爸有约定,按照学生贷款计算他的学费居住费,大学毕业后分10年还清。
可……真的是王念爸爸给的钱吗?
周值问:“是张陌希告诉叔叔的吗?”
“希哥?”王念语气自然,“不是啊,他回来就只说了彦彦受伤的事,要不是看尔尔的朋友圈照片没你,我都以为你跟他们一块飞北京了呢,希哥说新画室的事你自有安排,我爸就说那给你资助点现金好了,不过如果你需要我们帮你联系画室教务什么的也可以说,我让陈叔去帮你。”
“这样啊……剩下的事我会自己处理的,不麻烦陈叔了,钱的事……帮我谢谢叔叔。”
“不用谢。”王念愉快地说,“你去新画室注意安全,有事给我打电话哈,我不跟你说了,赶着去吃早餐,一会儿早读要迟到了。”
“嗯,好,拜拜。”
“拜拜拜拜。”
王念挂断电话,对坐她面前一脸严肃的张陌希说:“应该是信了。”
张陌希松了口气,“你记得跟你爸对好口供。”
“当然。”王念放下手机,“我办事你放心。”
王念撒起谎来演技比张陌尔还好,加上周值一向信任她,王念信誓旦旦一番话他不可能不信。
而实际情况其实是她爸半个月前就进了保密项目至今没恢复联系,哪来的时间关心周值画室出什么事还给钱,钱当然是张陌希给的,他知道自己给周值不会收,哪怕打欠条也不行才出此下策,借王念爸爸一用。
两人此时坐在学校饭堂的角落,面前摆着两碗一样的汤米丝,王念用筷子不停地翻搅降温,一边说:“希哥,感觉你变成熟了,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吗?”
张陌希垂眸看着汤粉,表情漫不经心的,心想:爱情吗?如果只是爱情这么简单就好了。他忧心周值,没心情跟王念打哈哈,随口接话道:“我一直很成熟。”
“你以前那叫成熟?”王念一脸鄙夷,“成熟的人会送七夕礼物不敢露面而让自己亲妹说是跟朋友凑钱买的吗?”
张陌尔果然把这事告诉王念了,张陌希无语,王念笑了起来,“你昨天找我说这事我还挺惊讶的,不错不错,进步很大,竟然知道找我打掩护了,虽然周周还没答应你,但我看好你哦。”
“那你再给他打五万,我怕他在北京钱不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