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时,许轻故意放轻脚步,悄摸声地把手里的烧鸭和鸭蛋放在玄关柜上,而后光着脚飞速跑上二楼,一把推开阿爷的房门。
老头正坐在窗边书桌旁,颇有架势地写毛笔字,回头看到她,脸不红心不跳,“吓了我一跳,今天病看的怎么样?”
许轻嗅了嗅房间里的气味,没有烟味。
“医生说没事,明天去做针灸和推拿。”她说着走到书桌旁,欠身把大开的窗户合上,“大冬天的开着窗写字,手不冷吗?”
“一天到晚疑神疑鬼,吃饭了吗?”
许轻和老头的斗争经验丰富,直接掀起那张装模做样的字。
米黄色的木头桌面上赫然几点灰白的烟灰。
房间一瞬静默,而后爆发出许轻气愤的嗓音。
“说了要戒烟戒酒,你怎么就不听啊!烟藏在哪里?!你再这样我就辞职回来每天盯着你!”
老头也不是吃素的,梗着脖子和孙女吵。
但说来说去还是那几句。
年纪大了,没几年好活了;
他都抽了五十年的烟了,什么事都没有啊;
最后攻击她到了这个年纪,不想着嫁人就是思想有问题。
前几年她还会一条条反驳,摆事实讲道理,后来她发现,倔强老头根本听不进去。
她又搜罗了一遍房间,居然还有一条软中华!
爷孙俩僵持片刻,老头先递台阶:“晚点你找几根好点的墨条给我。”
许轻房间里有个玻璃柜,放着很多她各处淘来的墨条和花笺,昂贵的、便宜的、风雅的、简约的,应有尽有。
“自己用还是送人?”语气依旧硬硬的。
老头起身往楼下走,“送你张奶奶,她喜欢这个。”
“张奶奶?”许轻跟着下楼,“跟你跳广场舞的奶奶不是姓黄吗?”
“那都老黄历了。”
许轻梗住,换了?又换了?
老年人的爱恨这么收缩自如,这么灵活的?
老头已经吃过饭,给许轻盛了一碗大米饭,烧鸭下酒,他伸手去摸橱柜里的白酒,手刚碰上柜门的把手,就听到身后一声阴恻恻的冷哼,又讪讪地把手收了回来。
他给自己倒了杯开水,一老一少对坐着,烧鸭入味咸香,青菜豆腐汤清爽解腻,还有个红得流油的咸鸭蛋,切成两半。
“你妈妈今天给我打电话了,问你好不好。”
许轻夹菜的动作一顿,在空中静了一秒,而后落筷了一块鸭腿上的肉,答非所问,“太晚了,你血脂高,只能吃这一块,我剩一点放冰箱给你明天吃。”
老头“啧”了一声,又说:“她那小儿子都要上幼儿园了吧?你去见过吗?”
“没有。”
许轻漫不经心,爸爸去世后,她和林霜女士几乎没有来往,但知道她再婚的丈夫很富有,她不用再为钱发愁,能专心搞艺术创作,重启她的艺术梦想。
曾经林霜女士把这份梦想寄托在她身上,她很小就开始画画,大概真的有天赋,出了些成绩。一直画到高一下,她突然说不画了,不走艺术生的路子,要参加高考,要学医。
那阵子家里因为这件事闹得鸡飞狗跳,林霜女士更是对她失望透顶,整整一年没跟她说话。
良好的母女关系大概从那时候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老头瞧她那表情,“一个两个都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阿爷,我吃饭呢!”
许轻喊了一句,没了胃口的人潦草扒拉完米饭,洗碗的空隙又监督老头吃降压药和降脂药。
“平时你自己得记得吃,不要不放在心上。”
“晓得了晓得了。”
许轻叹了口气,都说隔辈亲,但这老头一点都不好管,一点话不听。
她回房间给人找撩妹物资时,好友兼同事何佩玲发来消息,“你的舜华结项了?”
何佩玲是云大硕士毕业进的公司,两人年龄相当,因为爱疯狂diss同一个老板而臭味相投。
“还没,月底差不多,怎么了?”许轻回复。
她已经和舜华的领导约好月底汇报,顺便趁热打铁谈下明年的的续约和增购,基本已经有方案,她算了下,合作金额会比今年增长30%左右。
如果能在这个财年敲定这笔合同,年底二级专家答辩她估计能一把过。
“今晚不是高层的季度大会,听说徐老贼讲下季度项目规划时,把东冠医疗划到你名下了。”何佩玲回复。
许轻皱眉,一个咨询顾问只会主导一个重大客户,东冠医疗在体量和定位上和舜华不相上下,她这座小庙哪能容得下两尊大佛。
“不可能吧,东冠医疗不是郑老师的吗?”许轻回。
何佩玲发来语音:“郑老师也被客户拉檄文投诉了,你小心点,这是个烫手山芋。”
许轻点开徐故楷的微信头像,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周四,她提交了舜华下一年度的合作规划方案。
对方简洁回复:好的。
她点开输入框,措辞打了几个字,又通通删除,等周一再问吧。
犹豫之间,对方发来一句简洁的话:周一上午来我办公室。
许轻心中一寒,不详的念头涌上心头。
不会真要她接吧?
她有舜华就够绩效和职级要求了......
点开表情包,选了一个活泼兔子的ok表情,发了过去。
干乙方的主打就是一个情绪价值拉满。
屋漏偏逢连夜雨,周日上午许轻眼睛还没扒拉开,就听到“咚”地一声响,像重物砸倒在地的声音。
她立刻弹了起来,连滚带爬往楼下冲。
阿爷倒在卫生间的洗手台下。
许轻吓得几乎魂飞魄散,抖着手摸呼吸,唤了两声“阿爷”,没有反应。
她不敢动他,又连滚带爬冲到二楼拿手机拨120。
医生说病人大概率是没有吃降压药,在急诊抢救室量出来血压直冲200,所幸抢救及时,CT上没有脑中风、心肌梗死等病症。
医生开了静脉降压药,在急诊直接挂点滴,持续监测生命体征。
“接下来24小时,只要血压平稳,就可以转去普通病房了。”急诊医生大约四十岁上下,穿着白大褂,带着蓝色无纺帽,交代完就急匆匆走了,许轻想再问都没有机会。
她僵硬地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急诊抢救室里放着数十张病床,病患的痛苦呻吟声、咒骂声混杂着医疗器械的“滴滴”声,一股脑地往耳朵里钻。
阿爷面色苍白,脸上沟壑明显,紧闭着的眼睛眼窝凹了下去,许轻鼻子一酸,握住他粗糙长了老年斑的手。
又突然反应过来她的手太凉,又把阿爷的手放回到被子里边。
早上挂了三瓶点滴,急诊医生来看过一眼,说了句“挺好的”,又转头朝另一个年轻医生吩咐了两句,匆匆而去。
阿爷已经醒了,精神不大好,但要吃要喝,又说他刚才做了个梦,桂芬特别喜欢他写的字,要和他一起去民政局。
“桂芬是谁?”
阿爷瞪了她一眼,“是你小张奶奶!”
“好好好,”许轻怕他血压又飙,赶紧劝:“你别激动,别激动。”
“我下去给你打饭,你的手机在这,”又指了指墙上的按钮,“这是呼叫铃,有事就按这个。”
许轻对这家医院很熟悉,餐饮上除了专供给医护人员的餐厅外还有个小一点的开放食堂,是允许病患家属线上支付的。
去餐厅的路上,她才想起来给大伯打电话,阿爷住院起码得5天,要轮流安排看护。
她找了个树荫后的长椅坐着,打完大伯的电话,又给徐故楷打电话请假。
徐故楷没接。
她攥着手机,对是否继续这份工作产生了动摇,阿爷现在的情况,独居风险高,她最好能搬回来照顾阿爷一段时间而不是只请两天的假,正在她准备再次按下通话键——
“老人家身体素质好,没事的。”
树丛后响起的声音霎时让她停住了动作。
这个声音很熟悉,熟悉到昨天才刚刚听过。
是在跟她说话?
“我就是忍不住担心,爷爷年纪大了,早上突然说有点头晕。”轻柔婉约的声音带着一点颤抖。
许轻的心慢慢沉了下去,真的很奇怪,即便阔别多年,她一下就认出了女孩的声音。
很轻的啜泣声传了过来,许轻想走,垂眼看到自己的穿着,宽大的羽绒服里头穿的还是睡衣,脚上踩着双绒毛拖鞋,不伦不类,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身后传来一点悉窣的声响,大概是拆手帕纸包装的声音,许轻抬手动作极轻地把帽子戴起来,整个人埋了进去。
沈聿白说:“最好的团队都在老师身边,检查也显示没有问题,不用过度担心。”
“那你今天能陪着我吗?”汪晓月像是自知失言,又找补了一句,“你今天能陪着爷爷吗?”
沈聿白“嗯”了一声。
“我们回去陪爷爷吃饭吧,家里阿姨做了餐已经送过来了,医院食堂的饭菜不好吃的。”
这时许轻手上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显示“徐老贼”来电。
她手忙脚乱点了挂断,动作间羽绒服带起一点摩擦的声音,僵硬着后背又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动静,才悄悄侧身往后瞟了一眼。
空荡荡的,方才在这说话的男女已没了踪影。
她眨了眨眼睛。
以前陪爸爸住院的时候,他胃口总是不好,有一天他说叶医生的土豆红烧肉肯定很好吃,是在医护餐厅里打来的。
那时候她太小,脸皮薄,在医生办公室门口站了很久,也没能敲门进去借饭卡。
食堂的饭怎么会不好吃呢。
她带着这个迷思起身,没有回电老板,而是顶着寒风,慢慢往食堂走。
穿着白大褂的医护、病患家属来来往往,越临近食堂人声越嘈杂,人与人虽然长着不同的面容,但似乎在经过的每一张脸上总能找到熟悉的愁苦,每个人的头顶都跟着一朵乌云,总是下冷雨,偶尔的阴天,就算是上上大吉。
她埋头往前走,只看着眼前的这一点点地方,直到视野里出现一双白色球鞋,轮廓饱满,鞋侧带有品牌的经典logo,质感很好。
是她昨晚想踩,又怕被讹的那一双。
鞋主人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招魂。”
许轻抬头看他,沈聿白穿着灰蓝双面衬衫式毛呢夹克,领子翻下来,里面搭着米色羊绒衫,给人以岁月静好的暖和感。
她绕开挡在眼前的人,快步往开放食堂走。
沈聿白身高腿长,几个大步就将人捉住,“又躲什么?”
她的手腕像是被一圈热镣铐拷着,很累又很饿,她想快点吃点真正的食物,毕竟空口吃狗粮是不会饱的。
“只是不想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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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