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但变故很快就来了。
一丝沉闷的声音从他们的脚底传出,起初还无人在意,直到几条明显的裂缝陡然从脚底蜿蜒而过,好似深渊被启封了一般,暗红色的冰面渐有阵阵轰隆翻腾的异响。
那尔坝的注意力不由自主被吸引,竟产生了一瞬的分神。
真是个致命的错误。
他明明算好了围攻苏清宴的计策,却万万没料到冰面会在这个时候支撑不住,许是两军缠斗的时候早有预兆,只是到了此刻才开始轰然崩塌。
苏清宴抓机会的能力很强,这得益于她灵动的应变技巧,她不似男人般轻而易举就能拥有蛮力,女子亦可有她柔韧不屈的长处,而苏清宴能牢牢把握自身长处,在战场上灵活运用,发挥到极致。
她倏忽凝眉,眼露精光。
此乃天赐良机。
她腰部施力,立马便从雪无尘的背上一跃而起。枪不离手,已是一点寒芒先到,随后变幻如龙!
雪无尘与她相伴多年,是苏清宴最有默契的战友。
在苏清宴意图离开自己的那一刻,它就已高高扬起前蹄,长啸嘶鸣,蓦地惊起四周兵卒猝不及防地往后疾退,但有几个显然不惧,拎着弯刀就往前砍——
那尔坝已失坐骑,等同被断一臂,倘若他们能杀了临照铁骑主将的战马,那便是当之无愧的大功一件!
可要想取雪无尘的命,哪有那么简单?
临照铁骑之所以是宋国最精锐的边城守备军,就是因为他们每个将士都配备了草原里最骁勇,也最迅猛的良驹。
苏清宴最是清楚雪无尘的脾性,谁惹它,谁先倒霉。
高扬的前蹄下一瞬猛猛踏落,最近的几名羌军明显能感到自己脚底受力巨震,冰面的裂缝发出牙酸的脆响,几乎就要崩裂。
弯刀即将劈落雪无尘身上之时,它却愤然蹬起后腿,力度之大,竟把离得最近的一个羌军生生踹出数米,弯刀随即飞脱出手,那人身上肋骨寸断,甚至扎入了要害之地,血气翻涌,他猛地呕出一大口鲜血,眼看就要不成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那尔坝瞳孔骤缩,根本来不及留意后面动静,红缨枪已到面上,他极限距离凭着多年在战场摸爬滚打的经验,下意识往后仰去,枪尖瞬间扎入皮革,那尔坝原本庞大壮硕的身躯此刻却跟水蛇一般,竟让他的首级从皮帽中溜了出去。
侥幸捡回一条命。
如若不然,这一枪就能当场让他脑浆四溅,死不瞑目。
苏清宴撤力落地,红缨枪还悬挂着那尔坝的帽子,半空旋转间,似乎在嘲笑其主人狼狈的滑稽。
可恨。
苏清宴锐利的眼刀迎上那尔坝愤恨的目光,同是主将,对面还是一个女人,他功夫不如也便罢了,竟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差点丢了命。
如何忍得?
战到此刻,两人都已有些亢奋,寒冬腊月里,风刮过来是浸骨的,但没有一个人觉得身上有寒气,只有战意滔天,互相想夺了对方的性命。
褐色的头发散乱着,没了皮帽遮盖的面子,露出那尔坝光洁的脑门,上面沁满汗珠。
难以支撑的冰面终于在这时裂开,那一瞬间,是那尔坝反攻的号角。
似乎是天意一般,冰层四分五裂,有羌军在短兵相接中不慎落入水面,巨大的冰块将两人巧妙辟成一座独立的主战场,隔水相望的兵卒只能看着他们的主将在上面孤立无援。
“——郡主!”
“——那将军!”
几乎是同一时间两方人马都在大喊,但此时,苏清宴与那尔坝的眼里,已经容不下任何人了。
玩命的弯刀劈头盖脸地落下,苏清宴立马横枪抵挡攻势,那尔坝却蓦地露出一个阴狠的笑,弯刀的攻击变了章法,竟往苏清宴握枪抗争的手腕猛地劈去!
极短促的时间内,苏清宴几乎是不可能松开枪柄的。
“哐——”的一声脆响落下,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银白色的护腕被弯刀削出了内层的金属甲片,中指曲起的骨节被锋刃齐齐切断,一小块粉白的手部软骨应声飞出,溅射而出的深红瑰丽夺目,伤口登时鲜血淋漓。
右手上传来钻心难忍的剧痛,苏清宴已不用细想,就知自己手上的筋骨被他废了。
若是全胜时期,那尔坝定然不可能伤得了自己。
但她比那尔坝率先负了伤,动作自然慢了一瞬。
铁锈的味道溢满口腔,她猛咬后槽牙,在疼痛中让自己保持清醒。
苏清宴忍痛,拼尽用力握紧枪身,猛地把枪一旋,在半空划出一圈弧度,尖端不差毫厘,刚好划破那尔坝腹间没有护腰的地方——
那尔坝废了她的一只手,却没想到,苏清宴拼死一搏,反咬他一口。
男人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直接捂着腹部往后倒退大半步。
心肝脾肺似乎都在一瞬间伴随火辣的疼痛翻江倒海,他愣怔的眼光往下瞥去,竟看到了伤口崩裂处不仅淌着血水,还似有将要溢出的红白肠子......
浑身剧痛之下,那尔坝手中弯刀堪堪就要脱手,但见苏清宴单膝跪地,枪杆倔强地撑在冰面上大口喘气的一刻,他咬牙切齿之间,重新用力握紧了刀。
两人站立的冰面随着湖水飘远,他们所在的地方俨然成了一座孤岛。
四周都是骑马砍杀的声音,天光乍破,隐隐约约听到了援军的号角声......
于远骞立于山巅,射杀了无数羌军,可当他看到郡主受伤的那一刻,搭箭的手指竟然也在微微颤抖。
交错的号角声响彻秋叶湖,是那尔坝熟悉至极的声音。
是祁影的人马前来支援了。
援军已至,他身上燃起不灭的战意,在苏清宴喘息之时,如扑沙的潮汐重新上涌。
苏清宴右手受伤,鲜血蜿蜒一地,凝结在冰面上,甚至结出一层血霜。
她的左手并非惯用手,此刻根本难以发挥出枪的威力。苏清宴双目通红,死死盯住那尔坝过来的身影,左手紧紧握住唯剩的武器,绷紧神经,抱着拼到最后也不能先倒下的孤勇。
众人在交战之际,见到苏清宴重新站立,左手枪明明并不擅用,可郡主还是先发制人,毅然旋枪迎了上去。
她不要命了。
纪无咎将身旁最后一个羌军的脖子抹掉,陌刀饮尽了血,抬首却看到照霜郡主疯狂的行径,意识到她要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决心之时,心头几乎登时狂跳,难以平息。
但他距离苏清宴的位置实在太远,更别说两人所在的断裂冰层独立漂浮,隔了数米远的湖水,他就是想施以援手,也鞭长莫及。
夺命的红缨是巾帼不让须眉的末路悲歌,那是一枪极快极准的捅刺,直接洞穿了那尔坝本就伤重的腹部,弯刀近身,锋利的刀刃同样在下一秒砍落苏清宴的身上,从右边肩膀到锁骨位置,血线曲直,直接深可见骨。
太疼了。
苏清宴的脑海从没有那么清醒过。
自我摧毁式的攻击并还没令那尔坝立刻致死,她深知其人阴狠狡诈,更晓得他是羌军将帅,羌姬帐下最是作恶多端的一条狼犬。
他不仅仅带头劫掠了纪国的城池,也践踏了她同袍未瞑目的尸身。
黄泉路遥,仇还没报。
她怎能放过他?
她必须杀了他。
她要让羌姬,彻彻底底失了这副爪牙!
顷刻,血雾纷飞,像是战场中最绚丽也最残忍的一道烟火。
苏清宴忽而对着那尔坝失神的面容勾出一个森冷的笑,她忍着露骨翻飞的撕裂剧痛,竟握紧枪身,拖拽着那尔坝失力的身躯,临至冰面边缘——
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宿敌眼中心如死灰的惊惧与不甘。
还有冰山难释怨恨......
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
“扑通——”
岸上乱成一团,但在苏清宴耳中,她早已听不见任何声音。
模糊浑浊的湖水,冰冷的深红裹挟着碎冰渣子,剜骨一样地往身上浸透。
红缨枪还刺在那尔坝身上,她无法阻止尸首沉底的速度,就像她孤注一掷那般,同样无法自救上浮。
战到此刻,她的意识逐渐涣散模糊,早已失了全身力气。
日光穿透湖底之时,她脑海之中走马观灯,竟都是昔日囚禁她自由灵魂的锦城碎片——
那里有阿爹,有明婉,还有那一夜,她许以纪寒时吻别以后,那一句信誓旦旦的诺言......
苏清宴说,她会努力活着,等他来泉城寻自己。
可现在,她却要食言了。
这章是刀,但先别跑——
下一章便是重逢转折[鸽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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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杀宿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