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车吗?还是公交?”
中午最后一节课下课铃还没打,宋叶就自动苏醒,然后把正在云游天外的练仲秋叫回神。
“都可以,公交车上的空调不会也开的那么足吧?”练仲秋的病还没有好全,稍微一吹风就流鼻涕,他真是怕了网约车司机对车内温度的掌握。
宋叶摇摇头,看练仲秋一脸的没明白,他弯腰低头凑在过道中间说,“公交车有时候没有空调,有时候有,还有,一会儿一响铃我们就得往外跑”宋叶脸上还带着睡觉时候压的红印子,练仲秋不理解他说这副话的时候的表情,很严肃也很郑重。
最后一节是生物课,生物老师满头都是白发,拿粉笔的手都颤颤巍巍的,能在如此嘈杂的环境中说清楚每一句话已经是很不容易了,根本没有多余的心力去管底下交头接耳的臭小子们。
练仲秋点点头算是回答了宋叶,从桌兜里把手机和钱包拿出来揣兜里蓄势待发,宋叶说完之后也没有趴回去更没有做好看起来像往外冲的准备,他的头跟桌面齐平还在过道中央,练仲秋不好意思上课的时候像别人一样肆无忌惮的吃东西聊天,他也把头低下凑过去问,“怎么了?”
“你早上干嘛呢?”
很意外的一句闲聊,练仲秋把桌子上的卷子看卷起来递给宋叶“做题啊,你们这里题比我们那儿难”
“好学生啊?”宋叶接过卷子很认真的看,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调侃,练仲秋哦了一声没理他,拿出手机放在腿上以极其扭曲的角度看自己的造型。
宋叶看他有些无语,这么热的天,就是老楼再凉快,一上午几十个人挤在四十来平米的房子里,光呼出去的二氧化碳都能给每一位同学脸上镀一层油光。宋叶看练仲秋照镜子入迷,低头看他手里的卷子。
很意外,练仲秋住的房间很整洁,那天他搬风扇进去看到连被子都是叠好的,衣服也清清爽爽干干净净,但这卷面……还不如让狗上去踩两脚来的整齐。
字不难看,但是太乱,所有草稿都打在卷子的四角,四角又被他的胳膊揉皱,很少用修正带,小错误就是一个黑团,大错误就是两条很粗的黑线,看了两页宋叶就觉得自己可以再趴下睡会儿,宿醉的劲儿又上来了。
“叮!”
“走!”
下课铃响起来的一瞬间,宋叶腾的一下站起来声音不小的喊了一声走,练仲秋被他吓得差点儿把手机扔出去,然后也抽风一样猛地站起来就往外走,班里其他同学明显的愣怔,几百只眼睛加上讲台上那一双齐刷刷地看过来,练仲秋烧得慌,他还没说什么,宋叶抓着他的胳膊再次掷地有声“快走!”
练仲秋和宋叶一前一后有些磕绊的从后门出去,宋叶带着练仲秋穿来穿去走到新楼的平台,然后练仲秋就知道为什么要一打铃就往外跑。
眼前呜呜泱泱的人,密密麻麻的头……他们快走出来的都很难一鼓作气地从人堆儿里扎出去,更别说要是慢慢悠悠的往外走,只怕刚到家就到了出门的点。
人一多最明显的坏处就出来了,吵且热。
新楼里面的人往外走,高高矮矮胖胖瘦瘦全挤在一起,臭的香的混在练仲秋脑袋周围,他很快就失去了方向,喊了两声宋叶,被人潮盖掉。
“我操了就!”回也回不去,出也出不去,练仲秋被挤得臭得火气蹭蹭往上窜,他抬手推开面前汗味儿最大,最油的一个矮瘦子“我操!!!”
一手的头油和不知名分泌物,马上就原地爆炸!马上!
“跟我走”宋叶发现身边早就没练仲秋的影子了,他回头及时把马上爆炸的煤气罐子拽走,从郁郁葱葱的矮树丛里往外跨,“你应该跟紧我”
“我日了!我咋跟紧,全是人,一扭头就冲散了,我擦恶心死我了”最后一句话练仲秋说的感情十分充沛,宋叶没看他表情都知道他现在有要操穿地球的怒火。
“怎么了?”
“先出去的”
练仲秋的左手一直举着,他像是平衡不稳定但是又不会倒地的俄罗斯套娃,高大的个子配上滑稽的动作和不顺畅的跨矮树丛的动作,让他看起来很好笑,所以宋叶扭头看了他5秒钟就再也没有转头看过他,现在要是笑出来,说不定他俩可以喜提一个打架的通报。
“不是,这么小个楼,这么屁大点儿地方,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学生?”俩人抄小道出来站在校门口,练仲秋回头看了一眼不可思议的问。
“二十七是这里的状元高中,你不会什么都没查吧,外地的家长走关系把孩子送进来,学校为了保持升本率从全国各地找贫困生插班,新楼里一个班有六七十个人,一个年级二十几个班,还有什么竞赛班、强基班五花八门的,要是慢慢走,从老楼出来就会被堵在平台然后二十分钟后才能到校门口”
……
练仲秋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光操心自己能不能跟上教学节奏了压根没想过自己高中剩下两年会在一个什么样的学校读书,“那尖子班是啥意思,照你这么说又是竞赛又是各种计划的,尖子班没啥意义啊”
早上敬伟博接他的时候是告诉他他现在是理科尖子一班的学生啊,但现在这尖子班的含金量听起来简直狗屁不是啊。
宋叶朝路边走,边走边在手机上打字“尖子班就是……你可以理解为成绩还算可以但是家庭情况一般的学生凑在一起了吧”走到一个骚粉色电动车的旁边宋叶停下来,拿出车钥匙跨上去给练仲秋递了一个骚粉色的头盔,“走吧,来之前都会登记家庭情况,其实就是学校换了一种好听的方法给学生分类罢了,上车”
练仲秋听他说话下意识地接过头盔,看了两眼然后站在边上一动不动,他现在想拿出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看看自己的表情,绝对又是表情管理失败的一天,请问为什么电动车是骚粉色的,俩人的头盔也是骚粉色的?
宋叶看起来这么高冷帅气的年轻小伙子喜欢这种颜色?他努力的在自己的回忆里翻找他看到过的宋叶的物品,都是正常的青春男孩用品啊……那这个如此之骚气的电动车……能不坐吗?
“不喜欢粉色?”宋叶把抬起来的脚蹬又放下去,从兜里摸手机“那就只能打车了,我不喜欢挤公交”
“别别别,别,坐,没有不喜欢,我就是,就是有点儿震惊,这是你的车?”练仲秋抱着头盔跨上去坐在宋叶的后面,他戳戳手上的头盔“能不能不戴头盔了?”
他早上特意抓过的发型呢,这头盔一戴什么帅气、装逼、时尚全都扯淡了。
宋叶一听这话,把手伸到后面从练仲秋手里把头盔勾走,然后把自己的头盔也拿下来“那就不戴了”
“我的意思是我能不能不戴,你不戴的话会不会被交警抓?”练仲秋哭笑不得。
“我拿头盔的意思呢,就是怕你会戴,你要是没这安全意识我肯定也不戴”宋叶把两个头盔分开扣在电动车的两边,“交警抓不够的,不到市中心没人会戴头盔,走吧”
过了几个十字路口,练仲秋明白了宋叶的话,刚才密密麻麻的头变成了密密麻麻的电动车和电摩,不只是二十七中的学生还有各类叔叔阿姨叔叔婶婶没有一个人遵守骑车形式规范守则,在如此庞大的电动车流中,技术不好,甚至看不到红绿灯变化。
到了九哥的店,宋叶这次进去没有点菜,让练仲秋找了个地方坐下就进后厨自给自足去了,练仲秋还是拿了两瓶豆奶,坐下之后他就在网上查二十七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小县城里的状元高中,闽省富豪豪掷几百万只为儿子考清华、双目失明高中生成为本市唯一一位首都医科大录取生……
类似夸张醒目的新闻层出不穷,练仲秋翻都翻不到底,大概都是跟宋叶说的没差,期间还参杂着孤儿上北大之类的感人肺腑的文章,对于上过一早上课的练仲秋,二十七的教学水平他并不认可,尖子班好歹也是矮子里拔出来的将军吧?但是老师们的态度还有班级氛围,跟新闻上这些能忽悠死老百姓的题目完全是大相径庭。
“干嘛呢?”宋叶的声音从练仲秋头顶传来,练仲秋的手机这次没那么好运,直接掉到了地上。
“卧槽你走路没声儿啊!”
“是你太专注了,还这么认真,查二十七呢?”宋叶一手摞了三个盘子,跟上次一样,肉多到快从盘子边上掉下来,练仲秋把手机捡起来放在桌子上帮他摆肉,“这,虚假程度颇高啊”
宋叶坐下开了一瓶豆奶给二人倒上,“其实不假,只是清华北大的苗子都是新楼出的,老楼的老师都是二十七还没发家之前的老教师,新楼的都是高新外聘的,再加上从贫困县挖几个天才,每年七八月二十七都能上本地头条”
练仲秋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照例还是拿公筷下肉,往碗里挖了一大勺沙茶酱,学校是梁健给他办下来的,他不信梁健不知道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但是梁健什么都没说。
宋叶从锅里夹肉的时候还说了些关于二十七的事情,练仲秋只听不评价,那种愤怒孤独和全世界都隔着一层油纸的感觉再次爬满练仲秋整个人,或许是他的沉默和难看的表情太过明显,宋叶也不说话了,两人保持一个频率,练仲秋下肉,宋叶给两个人夹在旁边的空盘子里。
因为嘴巴不用聊天哈哈笑也不用八卦只用在吃上面,所以练仲秋中午这一顿吃多了,他们把六座肉山全部吃完之后,九哥出来又给他们送了虾和牛肉丸还有一些娃娃菜。宋叶吃了两个丸子点着烟和九哥聊天,练仲秋也听不懂,就一个劲儿地吃,最后盘子里空空如也。
“你这朋友真能吃啊”九哥坐下和练仲秋打了个招呼,练仲秋不咸不淡的态度也没有交谈的意思,他就和宋叶在商量这几天晚上摆摊的事情,一扭头桌子上只剩下不能吃的碗筷和木头桌子。
“我也没想到他这么能吃”宋叶吃惊的看了眼练仲秋,拿了一根烟给他,练仲秋道了谢沉默的点燃,盯着空盘子发呆,看起来能发很久的那种呆。
现在距离回学校还有一个半小时,宋叶吃饱了懒得动,从前台拿了两瓶啤酒和九哥一人一瓶喝着聊事情。
练仲秋脑子一团乱麻。
这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对吧,梁健本来就跟你没什么关系,他还能帮你找个好学校?算了想开点儿,男子汉大丈夫别赖赖唧唧的!
放屁!他妈的是他给你打的电话叫你过来,当时说的天花乱坠,结果呢,你连他家就没住进去,难道不是亲儿子吗!
也不能这么说,他再婚了,他现在有自己的家,你脸皮没厚到这个地步吧练仲秋,他自己也做不了主,怪他有什么用?
怎么不能这么说!说到做不到就是傻逼!你亲爹是傻逼你现在也是傻逼!这个破学校读两年你真的还能考回去吗?要是陷在这里你一辈子都只能做一个卖鱼佬!
停!
“停!”练仲秋喊了一嗓子。
宋叶和九哥扭头看他,九哥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眉头紧皱着盯着练仲秋嘴里冒了一句脏话,宋叶坐直拉了九哥的胳膊一下,“他没说我们,他脑子有病喜欢自言自语”
“你这个朋友哪里认识的?”这句话九哥很特意的用普通话说,就是说给练仲秋听的,来这里白吃了两顿饭,脸拉得一次比一次长,要不是宋叶的面子,他早就把练仲秋打出去了。
练仲秋醒醒神,喝了一口水,从兜里拿了两根烟递给九哥和宋叶,“咳咳,抱歉,我刚才,就是抱歉,很不好意思”他总不能说自己左右脑互搏自己跟自己吵起来了吧?丢人丢到姥姥家去了,现在他对自己的情绪管控已经差到这个地步了?这太匪夷所思了,耐心呢?勇气呢?自信呢?
九哥看了宋叶一眼接过烟,叫了服务员收桌子就回后厨了,宋叶把烟叼在嘴里咂味儿,“走吧,回学校,现在回去还能睡一会儿”
“嗯,走吧”练仲秋跟着他出来,俩人回去之后,宋叶掏出练习题和卷子在教室里吊儿郎当的边抽烟边写题,他桌兜里甚至还有一个烟灰缸。
练仲秋趴在桌子上目光呆滞的盯着一块墙皮,他叹了口气,人还是要承认自己的脆弱和软弱,他在心里列举自己以前的生活和现在生活的差距,事实证明就是不会有人可以接受如此之大的变动,哪怕前几天适应的还算不错,那也只是心理上给自己的一个缓冲。
亲情对于练仲秋来说现在就是一块碑,上面是他妈的名字;友情大概只剩下手机上自他离开之后一句话也没说过的小群;至于爱情,他才十七岁,考虑这个过早了。
那总结下来就是再次强调一遍练仲秋他是一个孤家寡人,练仲秋稍微抬头看了一眼周围,很安静也没有人,有一股淡淡的烟味是宋叶,还好,只有宋叶一个人,他把头全部埋在胳膊里像个娘炮一样悄悄地流了几串眼泪。
“卫生间在哪里?”练仲秋的声音鼻音很重。
“二楼,你感冒了?”宋叶停下笔看他的后脑勺。
“感冒一直没好呢,我去洗把脸”练仲秋说完站起来就出去了,全程只留给宋叶一个后脑勺。
直到练仲秋回来宋叶才知道为什么练仲秋要去洗脸,俩眼睛红的像被人揍了,是个人看见他都知道他哭过,不过宋叶什么也没说,他看了两眼就低头继续做题,有什么好说的,谁还没有自己的账要算了。
练仲秋的恢复能力很不错,正式上课之后他就调整好状态开始听课做题,有些问题略有吃力有些地方这里的老师总结的方法不如他原来那边老师讲得好。练仲秋打开王念娇的微信对话框。
上次聊天还是在他走前一天,王念娇问他下周一早上要不要一起去食堂抢面茶,他没回,在之后王念娇一条消息也没给他发过,估计是班主任今早上课的时候就告诉他们他转学了。
八月:娇,你这会儿忙不忙?
练仲秋犹豫再三发出去一条消息,希望他高中生涯里最铁的铁子能对他不告而别还不回消息的事情不要太生气。
红将军:您哪位?
八月:……我可以解释
红将军:呦,我哪配啊?
练仲秋不知道怎么回,拿着手机删删打打半天一句话没发出去,突然来了个视频通话,王念娇打来的。
“卧槽!”练仲秋把手机按了静音,周围还是有不少人看他,宋叶也转头用眼神问他,他一时之间有点儿难抉择,不接的话更完蛋!接的话,正上课呢咋接啊!
“上厕所去吧”宋叶小声对他说了一句。
练仲秋站起来说了一声上厕所就出去了,他先接通电话,然后往二楼男厕走“喂”
“呦,这不是我们最有脾气的大少爷吗?有何贵干啊?”
“我这边情况有些复杂,我晚上放学慢慢给你说”练仲秋站在窗户边点了一根烟。
“哦,那请问晚上解释的话,为什么现在发微信,我们难道不上课吗?”
“我,我现在在南方,这边的老师讲的不太行…”练仲秋说到一半就卡壳了,怎么继续说下去呢?说自己被亲爹坑了一把在贫困尖子班不适应老派的教学方式?还是说因为这边题难自己做不出来只能向王念娇求救,怎么说他都开不了口,王念娇也没有接话的意思,就静静的等,练仲秋甚至可以听到电话那边断断续续的上课声音。
更难受了,隔着几千公里,再次听到铁子的声音和原来学校的打铃声,练仲秋有种穿越的感觉,□□在火山口被岩浆烫成看不见的灰,灵魂喝了二两飘来飘去有些虚无。
“行了,别说了,我一会儿把课件儿发你”王念娇说完利索的挂了电话,练仲秋这边下课铃也打响了,他把手里的烟扔进便池冲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