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惊蛰与秦白露的套近乎工程终于有了一点成效时,她几乎要对着湛蓝色的天空高喊“阿弥陀佛!感谢圣母玛利亚!” 她们虽然距离相谈甚欢还有一段极长的距离,但至少可称朋友了。
年级里仍旧没有其他女生表现出任何想加入女足队的迹象,尽管年级里有一半的人都是女生。林惊蛰站在走廊内,看着来来往往的无数女生,竭尽全力压下内心的挫败感。她年幼时酷爱爬树,她们不愿意,因为会弃脏、受伤;她喜爱踢足球,她们不愿意,因为会晒黑、弄脏、受伤。她们从小就被灌输了这样的思想,一切会使自己形象不够文静美好的事物都是应被禁止的,就算透露出一丝的喜欢,也会在无数的规劝和内心的犹豫中败下阵来。
由此产生了无比荒谬的一幕,所有人都看似包容地对她们说,“这件事你们当然可以去做,没有人在阻拦”,她们也仿佛是在自由地选择着自己的命运和人生,但成长过程中无数的话语和无声的态度早已磨灭了她们的勇气,使她们根本无法按下选择的按钮。
人们看着她们,轻松地得出了结论。即她们身为女性的独有特质使她们自主地拒绝了这项事务,或她们没有这样的能力。“女生学不好数理化”,“女生比男生更软弱”,“女生大多体育差”,“女生都想做被宠爱的甜美公主”。好像她们生来如此。
在有人提出她们实际没有选择时,所有人都认为自己是完全无辜的。“她们完全可以选择呀!”他们会说。“她们当然可以不担心晒黑”,黑了多丑,女生应该美而精致,不漂亮会降低她们的受欢迎程度;“她们当然可以不担心受伤”,留疤多难看,而且伤疤太大会不会影响找男朋友;“她们当然可以有野心”,太强硬的女生不容易被爱。
“所以,是她们自己的问题吧。” 他们无辜地笑了。
真正可怕的不止是这样,而是她们中的许多在看透了其中的逻辑后,仍旧没有力量逃出来。不在乎社会的潜台词太困难了。明白外观不应该是自己的重要价值,夏天仍会为自己套上一层层过度的防晒套装,晒到一丁点儿太阳就恐慌;明白野心是值得称赞的,交流时仍旧费尽心思去隐藏,使自己符合温柔无脾气的标准。慢慢地,随着时间的流逝,也会觉得这些劳累是理所应当的。
“我曾希望有很多人报名。”林惊蛰对秦白露说。
“你也要理解,除去对足球真的不感兴趣的,其他人都对此一无所知,且不肯冒着被叫‘女汉’,‘暴力女’的声音来做一件完全陌生的事。” 秦白露轻声说。和她说话久了,林惊蛰觉得连自己的听力都有所提升。
“但你就肯啊。”
“唉,”秦白露耸耸肩,“我想我的不受欢迎已经没有下降空间了。”
林惊蛰哈哈大笑,“你应该去卖冷笑话。”
“我想我最后应该会去学金融或者计算机。”
“厉害,这么早就有人生理想。”
“对于我爸妈来说,想出几个前景好的专业应该不算难事。” 秦白露的神情很平静,好像在说另一个人的人生。
“你有什么特别喜欢做的事,或者理想吗?”
“如果写日记不算的话就没有。”
林惊蛰沉默了,没话找话地说了一句“我喜欢踢足球”。
“我知道。我羡慕你。”
“你成绩这么好,”林惊蛰胡乱说,“我也很羡慕你。”
秦白露只是看看她,“谢谢。”
二人又陷入一阵较为持久的沉默。
“呃,你想不想今天或者哪天放学后,去操场试着踢一会儿球?”
“我要去上课外班。”
“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好像也是下午在操场上。”
“没错,”秦白露深吸一口气,直直地望向林惊蛰的眼睛,“那一天我逃课了。我对我爸妈说老师留下我,要说很重要的事。”
“他们相信了?”
“我没有说过谎。” 秦白露很小的时候,坐在爷爷奶奶的房间里和他们一起看谍战片和农民起义的电视剧, 恐惧地掐住自己的胳膊,直到留下暗红色的血印。她留意着大门门锁的声音,一听到便会即刻溜出去,家里除了爷爷奶奶房间都不开空调,跨越房间门时能清晰地感受到浓烈如榴莲气味的燥热,不是因为贫穷。秦白露从小就不是反抗者。
“那老师要跟你说什么事?”
秦白露用迷惑的眼神看着她,“什么老师?”
“哦,”她懂了,“那今天为什么不可以有重要的事?”
“不是每一天都那么好,就像人不能每一天都开心一样。”
“哈?”林惊蛰惊讶地眨眨眼,“这又是为什么?”
“我觉得人生应该像数学题一样,是遵循某种公式的,”秦白露以一种轻柔而庄严的语气说,“我一直在竭尽全力地尝试总结它,因为我可以找到一些规律。比如好的一天是偶然的,就像人只有在一年中非常偶然的生日里才会收到礼物,所以开心也是非常偶然的。”
“但我几乎每天都特别开心。”
秦白露望着她,像望着一个外星生物,有十个眼睛和八个鼻子。“那可能每个人都不一样,”她终于小声叹了一口气,“你可能在任何一个普通的日子出生了,今天或明天,没有什么区别。我们班上的其他人也是这样,永远这样,他们的孩子也会是这样,孙子也会是这样。”
她歪了歪头,像要借此松开眉间小小的皱纹。
“但我不太一样,我是出生在2月29日的人,一辈子都这样了。” 两人又安静了一阵。
“你应该把你说的都写下来,它们好像和我听到其他人说的话不有一样,”林惊蛰比划着,“像某本书里的句子。你应该认识一个人,我的一个好朋友,她肯定喜欢你说的话,它们就像她看的书里的人会说的话。”
“谢谢。”
“所以如果我们有了一支足球队,你会加入对吗?”
“我想会的。”
“太棒了。”
然而她们不会有一支足球队了。林惊蛰快步走进孙晓英老师的体育组办公室时,她感到心脏怦怦地跳动,她的血液变得仿佛可以感知。她走进去,孙晓英老师告诉她,她们不会有一支足球队了。
林惊蛰用右手手指死死掐住左手的虎口,孙晓英老师突然在她眼前变得模糊且忽远忽近,然后她才后知后觉地触到流下的泪水。她不应该哭的,她明明已经放下所有幻想和期待了。她把想法尽全力地从自己身上抽离,放到泰白露的身上。秦白露值得进入一支足球队,体会到一种没有负担的快乐,一种与现实剥离的激情,而她现在无法获得了。林惊蛰在那天的操场上选择了留下,如果她转身离开并且没有回头,那么就没有人会被留在金红色的、几乎可称辉煌的晚霞里。但她选择了留下。她在那时没有察觉自己心中隐藏的渴望,不仅渴望把秦白露搜出她声音中所蕴含的绝望,还渴望着把自己也救出来。
难道我也是会改变的吗?那天上午林惊蛰心头浮现的问题,远比她以为的引发了更多内心的震动。难道我的愿望是无法企及的吗?难道这个世界上我所归类为随波逐流的人们都曾是我,而我也将是他们吗?
林惊蛰感受到孙晓英老师走过来,弯下腰抱住她。她可以闻得她头发上水果一样的香气。
“为什么呢?”林惊蛰压下话语中不断溢出的哽咽,她感觉泪水在逐渐流回她的身体,像西流的江河,她的训练得到了成果。
在我们还很小,什么都没有接触到的时候,是很少对世界提出反抗的,也很难对有趣但社会隐性规劝着我们不要去做的东西,产生足以离开舒适圈的喜爱。如果孙晓英老师喜欢在生活中说无比书面的语言,抑或是十年如一日地总结她体会到的东西的话,她是可以说出以上的话言的,但她不是这样的人,于是她只是把面前瘦小的孩子搂得更紧了一点。
“你需要等到她们再长大一点,”孙晓英老师说,“等初中或者高中,或者大学。终于可以自由地选择,而且接触这些球类也更多的时候。我当时也是初中加入了足球队。”
不止是这样,不止是足球。孤独来自心灵的时差。在清晨中极早地醒来时,林惊蛰踩在冰冷的地面上把窗帘拉开一条缝,又溜回去。躺在床上等着漆黑的天空慢慢变为深蓝色,而后逐渐变浅,直到马路上车辆驶过的声音变得明晰。林惊蛰喜欢车辆呼啸而过的声音,不是直面而是隔着 玻璃听到它们。
“是不是如果我是男生就好了?”
孙晓英老师摩娑她背脊的手顿住了,她听见她轻轻地笑了,林惊蛰感觉受到了侮辱,她挣扎了一下,试图脱离孙晓英老师的怀抱,但没有成功。
“坦诚地说,我也有过这样的想法,”孙晓英老师的声音宏亮而轻快,“甚至现在也偶尔会这样想。我现在应该很郑重地告诉你,不是这样的,这样的想法很偶然。丁老师之前跟我说过一些你的情况,我想过一些周全的话,不过你一问,我突然不想说我准备的话了。”
孙晓英老师放开环绕着林惊蛰的双臂,她退后几步,让她们可以直视对方的眼睛。她的嘴角仍旧噙着笑意。
“这只是一个开始,你往后可能一辈子都会想到这个问题。在各种时候,月经的时候,选科的时候,选专业的时候,找工作的时候,甚至,”她耸耸肩,“被催结婚生子的时候。但这是没有意义的,我这辈子不会成为一个男的,你也不会,就算咱俩的人生重来了,变成了俩男的,世界上别的不是男的的女的,她们一样生活得不好。要做想成为男的的女的很简单,要做想成为女的的女的很难。”
孙晓英老师大笑几声,“我像在说绕口令,”她的眼睛闪闪发光,“但如果你连这点儿难都跨不过去,那我就不会站在这里对你说话了。”
林惊蛰走向前去,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放声大哭。
忍住眼泪有一个很好的方法。掐住自己的手,瞪大眼睛,深吸气。
但我希望你不会用到。